正文
以色列针对哈马斯去年10月7日袭击的回应或难以达到预期目标。
为了回应去年10月7日哈马斯发动的袭击，以色列政府发起了一场旨在重塑中东格局的地区性战争。这场战争的矛头直指“抵抗联盟”（axis of resistance），这是一个由伊朗支持的联盟网络，囊括了加沙的哈马斯、黎巴嫩的真主党、也门的胡塞武装、叙利亚的巴沙尔·阿萨德政权，以及伊拉克的部分人民动员部队（PMF）。在过去一年中，以色列动用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试图摧毁这一网络的政治、经济、军事、后勤和通信基础设施。同时，以色列对联盟领导层展开了史无前例的“斩首”行动，先后击杀了哈马斯和真主党的核心领导人，以及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IRGC）内的几位高级指挥官。
这种强大的攻势，结合以色列先进的技术手段和“全面战争”的战略——即通过摧毁城市和清空居民区来达成目标——无疑正在重塑中东地区的力量平衡。然而，尽管以色列在军事上占据明显优势，并且得到了美国、英国和欧洲的强力支持，但其希望完全消灭联盟内组织和政权的目标恐难如愿。事实一再证明，这些组织展现出了惊人的适应能力和韧性，这种韧性深植于它们与所在国家及社会的紧密联系之中。更重要的是，由跨国关系编织而成的这一联盟网络，使得哈马斯、真主党及其他成员不仅仅是离散的非国家行为体或武装组织，而是盘根错节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意识形态网络的重要节点。
这些网络具有区域性，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具有全球性，这种特质让联盟成员能够经受住各种冲击——包括军事打击（例如2020年1月美国暗杀其事实上的领导人、伊朗将军卡西姆·苏莱曼尼）、经济危机（如美国总统特朗普“极限施压”政策带来的严厉制裁，以及2019年黎巴嫩银行业崩溃导致许多成员组织的账户被冻结），以及社会动荡（如在伊朗、伊拉克、黎巴嫩、叙利亚和加沙等地爆发的抗议活动）。尽管历经种种挑战，联盟成员及整个网络依然能够依靠当地国家和社区的支持，以及内部成员之间的协作而得以生存。
抵抗联盟的历史韧性表明，以色列很难完全摧毁像哈马斯和真主党这样的组织。可以预见，以色列的全面战争战略可能会在短期内取得战术性胜利，例如削弱这些组织的作战能力，迫使其进入“地下模式”。然而，如果没有能够应对这些组织深厚社会根基的政治解决方案，联盟可能会再次利用其地方和跨国资源，在地方和区域层面重新集结，恢复力量。事实上，自10月7日袭击以来，联盟中的一些较小团体已趁机加强了内部联盟。在哈马斯、真主党和伊斯兰革命卫队承受以色列主要攻势之际，伊拉克的“真主旅”（Kataib Hezbollah）和也门的胡塞武装却在此动荡时期迅速崛起，成为更强大的地区性力量。
适应中的韧性
当今的抵抗联盟，与其在20世纪80年代建立之初的形态相比，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初，这一网络是由刚刚成立的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在黎巴嫩创立并扶植的真主党作为开端。此举旨在扩大伊朗的地区影响力，其目标是通过不对称威慑实现“前沿防御”，并向以色列等被视为威胁的国家输出“伊斯兰革命”。伊朗随后在其他国家复制了这一模式。例如，在伊拉克，伊朗扶持了包括巴德尔旅在内的什叶派团体，这些团体后来在推翻伊拉克总统萨达姆·侯赛因政权以及2003年后掌权的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到了1990年代，伊朗加强了对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PIJ）和哈马斯的支持，助其扩大在巴勒斯坦的影响力。而在2011年阿拉伯之春后，伊朗进一步向叙利亚的巴沙尔·阿萨德政权和也门的胡塞武装提供支持，进一步巩固其区域性网络。
这一网络的关键成功因素在于其成员对所在国家治理体系和社会基础的深度嵌入。这些组织深深融入本地的社会结构，以至于伊朗、伊拉克、黎巴嫩、叙利亚、也门和加沙的许多正式政府首脑，要么是联盟组织的直接成员，要么是这些组织的支持者。此外，联盟内部的跨国联系也为其在面对各种冲击时提供了重要保障。
1992年，以色列暗杀了真主党总书记阿巴斯·穆萨维，这对抵抗联盟而言是一次早期考验。当时，以色列的一家主要报纸宣称，“真主党在其舒适活动场地的冲突时代已经结束了。”但尽管这一袭击重创了真主党，该组织却迅速重组并反弹。通过动员黎巴嫩的什叶派社区，真主党成功获取本地支持，同时从伊朗获得了财政援助、军事训练和战略指导。这种稳固的支持网络不仅帮助真主党迅速恢复，还使其不断扩大影响力。在其协商委员会和继任领导人哈桑·纳斯鲁拉的带领下，真主党最终强大到足以在2000年迫使以色列撤离黎巴嫩领土。这一胜利，再加上2006年真主党与以色列战成平手的战争（这在阿拉伯民兵中堪称史无前例），极大地提高了其声望，同时也标志着抵抗联盟进入一个新的强大阶段。
2011年的叙利亚内战是对抵抗联盟的又一次严峻考验。当时，阿萨德政权面临一场生死存亡的危机。最初要求改革的抗议活动很快演变成武装叛乱，许多叛军得到了土耳其和海湾国家的支持。然而，联盟通过自身的适应能力，再次渡过了这一危机。阿萨德得益于联盟与域外力量的联系，尤其是俄罗斯的介入。俄罗斯的援助至关重要，甚至成为整个网络的重要全球伙伴。但阿萨德政权也离不开联盟其他成员的支持。在苏莱曼尼的战略指导下，伊斯兰革命卫队的圣城旅和伊拉克的什叶派武装团体建立了一条关键的陆上通道，用于从伊朗和伊拉克向叙利亚运送物资、武器和人员。同时，真主党战士也被部署到叙利亚内战的最前线，在平息叛乱武装的战斗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尽管真主党最初因本地支持者的反对而不愿卷入叙利亚冲突，但最终在伊朗的压力下做出妥协。）在阿萨德政权几近崩溃之际，真主党果断介入，扭转了局势，阻止了一个敌视联盟的新政权在大马士革的建立。
回应以色列的全面战争
相较于此前对“抵抗联盟”的打击，以色列在回应哈马斯2023年10月7日袭击时发动的全面战争，其规模与强度无疑更加空前。然而，正如以往一样，这一联盟被迫为求生存而迅速调整策略。特别是，联盟进一步转向更为扁平化的指挥结构，同时显著强化了其跨国网络的联系。
与过往冲突不同的是，以色列针对哈马斯和真主党的战争更大程度地激起了联盟内其他盟友的强烈反应，如胡塞武装与“真主旅”（Kataib Hezbollah）。“真主旅”起源于20世纪80年代的巴德尔旅（Badr Corps），如今已与伊拉克的人民动员部队（PMF）密切相连。在过去，这些团体在中东冲突中扮演的角色相对边缘化。然而，过去一年里，它们显著提升了自主性，并不断扩大其区域影响力。
例如，胡塞武装首次使用反舰弹道导弹破坏国际商业航运线路。他们攻击穿越红海的船只，迫使航运公司改道绕行非洲，从而导致全球能源、食品和消费品运输成本的上升与交付的延误。
联盟内部的跨国联系再次展现出其在危机时期的生命力和保险作用。
在以色列猛烈攻击哈马斯和真主党的背景下，“真主旅”也寻求更多的跨国参与与影响力。在一次打破其“伊朗代理人”传统印象的行动中，“真主旅”于2024年1月袭击了美军位于约旦-叙利亚边境的一个军事前哨“22号塔”（Tower 22），导致三名美国士兵丧生。这一行动违背了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IRGC）的意愿，后者随后试图劝说“真主旅”停火。然而，这次袭击揭示了联盟内部的新动向——其成员更加自主，决策更加主动。
自10月7日以来，联盟内部成员之间的合作进一步加深。多年来，胡塞武装在伊拉克的存在仅限于象征性的外交代表，这种联系更多具有象征意义而非实质作用。然而，在以色列针对哈马斯和真主党的进攻中，胡塞武装与人民动员部队的协作明显加强。这种协作包括武器共享、联合军事行动，同时也展示了其增强的对以色列攻击能力。
联盟的跨境合作在2024年9月纳斯鲁拉被暗杀后进一步深化。在纳斯鲁拉遇袭身亡后，数十名真主党的经济精英及其家属迁往伊拉克南部。他们通过叙利亚陆路，在阿萨德政权的协助下顺利抵达伊拉克。这些家庭能够迅速安置得益于苏莱曼尼遇刺后，真主党加大了在伊拉克的经济投资，包括基础设施建设、土地购买和住宅项目开发。这些经济联系不仅使真主党精英得以避开黎巴嫩的直接战火威胁，同时也确保了他们持续通过商业活动获取收入。联盟的跨国网络再一次在这一艰难时期为其成员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支持和生命线。
需要问责机制
以色列当然深谙“抵抗联盟”的跨国性质。正因如此，以色列总理本雅明·内塔尼亚胡的政府在回应2023年10月7日袭击时采取了全面战争战略。这一战略不仅针对哈马斯，还以不同强度同时打击了真主党、伊朗、阿萨德政权及其他联盟成员。
然而，以色列过去一年的行动表明，它在战略上低估了这一网络的韧性，以及单凭军事手段——即使那些超越国际法约束的手段——实现其他国家社会变革的可能性。过去一年的事实证明，这一网络在相当程度上依然能够适应军事和经济挑战。尽管在冲突最为激烈的时期，许多联盟成员选择隐匿或局限于本地行动，但他们仍然能够依靠国内支持、联盟内部的跨国伙伴关系，以及全球盟友（如俄罗斯和东方国家）维系自身。要彻底消灭这一网络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需要摧毁其扎根的国家体系并完全占领、重建这些国家。对于以色列这样的国家来说，这种努力几乎不可行，尤其是在其已被国际刑事法院和联合国指控犯有战争罪的背景下，此类行动更可能引发关键盟友和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弹。
历史经验表明，若没有全面的政治解决方案，以色列的军事行动难以取得成功，尤其是当这些行动超越其本土时。相反，以色列的战役可能进一步导致中东地区的动荡局势，而在这种局势下，真正的和平将愈发遥不可及。以色列针对平民的屠杀行为已被联合国及多个国际人权组织严厉谴责。这些暴力行动不仅对当地社会造成了深远的破坏，还被联盟组织利用来进一步强化其“抵抗”意识形态。讽刺的是，伊朗、伊拉克、黎巴嫩和叙利亚的平民，如今将更难向控制其日常生活的联盟组织问责，更不用说推动改革。这些平民，而非联盟成员，将成为以色列全面战争的更大长期受害者。
因此，与其支持以色列无情的战略，国际社会更应致力于推动政治解决方案。首要步骤应是在加沙和黎巴嫩的流血冲突中实现停火。随后，应邀请与联盟有关联的政府参与谈判，达成一项更广泛的政治解决方案，全面考量区域内的权力动态。如果没有这样一种包容性的方法，中东的地区冲突注定会持续下去，并持续影响未来几代人的生活和安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