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辩证法》中的“启蒙”(Aufklärung),主要指向的是历史上的启蒙运动。虽然该书最重要的一篇文章即名为《启蒙的概念》,但对于究竟什么是启蒙,该书并未给出一个严格明确的定义,而是将其置于与神话等概念的关系中,使其内涵显现出来。在该书初稿中,《启蒙的概念》一文原名即为《神话与启蒙》。该书没有只就启蒙运动来探讨启蒙,而是试图在整个西方文明史中来探寻启蒙的根源和理解启蒙。在该书中,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引用韦伯对启蒙的解读指出,启蒙的目标是使人们摆脱恐惧、让人自主,其纲领是世界的祛魅,并试图化解神话、以知识推翻幻相。而启蒙的这些主题,早就汇集在培根那里了(cf. Horkheimer und Adorno, S. 25),但启蒙之根源,还在培根之前:“事实上,理性、自由和市民性远远早于一般历史观念划定的界限。在一般历史观念中,市民概念只能追溯到中世纪封建社会的末期。”(Horkheimer und Adorno, S. 68)最终,他们将启蒙的源头追溯到了神话,主要是以荷马史诗为代表的古希腊神话,也包括个别希伯来、古罗马神话等。在他们看来,作为历史运动的启蒙运动,有其“前史”和“后史”。从神话到启蒙运动,是启蒙的“前史”。启蒙运动之后,启蒙走向了神话,这是启蒙的“后史”。启蒙运动史加上其“前史”和“后史”,就扩展成为了“大启蒙史”或启蒙的“整体史”。整个过程是一个从起点出发最后几乎返回到其起点的循环。当然,这个过程不是一个完全的闭环,因为启蒙后的世界毕竟不同于启蒙前的世界,这里的“返回”指的是精神实质上的返回。这个过程类似于黑格尔辩证法所描述的绝对精神将自身外化(异化)又回到自身的过程。换言之,启蒙的“整体史”在过程上重现了黑格尔的“异化辩证法”。
1.启蒙是神话的自我异化
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看来,神话已经是启蒙,只不过启蒙采取了与神话不同的形式。神话与启蒙的精神内核是一样的。在神话中已经内在地包含了启蒙的全部关键要素。也可以说,神话暗含了启蒙的某种精神“密码”。这种“密码”可以通过解读荷马史诗这样的神话作品破译出来:“荷马史诗是欧洲文明的基本文本,除了荷马史诗,没有任何作品能更有力地揭示出启蒙和神话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霍克海默、阿道尔诺,第38页)从神话到启蒙,是神话改变了自身的表现形态,以新的面目出现,是神话的自我否定。在《启蒙的概念》一文中,霍克海默和阿多诺阐释了神话《奥德赛》中的启蒙要素,并对巫术、祭祀等古代仪式进行了现代意义上的阐发。
理性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从《奥德赛》这个神话中解读出的最关键的启蒙密码。这个理性,与启蒙运动所高举的理性没有本质区别。一般认为,神话是非理性的,而主体理性是启蒙的核心。但是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看来,荷马史诗这样的神话是理性的一种自我展示:“寓意深刻的荷马世界之神圣宇宙,展现了规范理性的成就,这种理性借助合理性秩序摧毁了神话,在这种合理性秩序中,神话映射了理性。”(Horkheimer und Adorno, S. 67)荷马史诗虽然是神话,但是却具有“反神话和启蒙的性质”。就整体而言,荷马笔下的诸神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尊卑有序的,展现了一种合理性秩序。就个体而言,《奥德赛》中讲述的奥德修斯返乡史,就是一部启蒙的历史,是理性自身发展的历史。在克服千难万险坚持返乡的奥德修斯身上,充分体现了理性的运用,尤其是工具理性的运用。类似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原子化的个人,他是一个原子化的孤立个体,凭借其才智和能力在充满敌意、险象环生的环境下生存。为了达到返乡的目的,奥德修斯几乎无所不用其极,不择手段。与魔女喀耳刻的智斗交锋,对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的欺骗,假扮乞丐探查那些向其妻子求婚者的计谋,都表明了神话中的奥德修斯已经是一个利己的“理性人”,并且其理性在返乡的途中得到了持续的发展。奥德修斯在塞壬的歌声中安全通过海峡,就是理性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体现。
另一个重要的启蒙密码是主体性。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指出,“《奥德赛》所呈现的就是主体性的历史”。韦伯用的祛魅(Entzauberung)一词的词根就是巫术(Zauber)。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看来,在巫术如萨满仪式中已有主体性的萌芽,但还只是以间接、模仿的方式,乞求超自然的力量来达到人自己的目的。这种主体性尚未得到理性的支撑。(参见霍克海默、阿道尔诺,第6-7页)而《奥德赛》所记述的奥德修斯的返乡历程,就是主体性真正觉醒并发生作用的过程。奥德修斯返乡是一个隐喻,影射的是人类走出神话世界、走向自我的历程。奥德修斯离开魔女喀耳刻,在容颜永驻的女神卡吕索普承诺与他相伴并给他永生时仍然坚持返乡,都表明了他不再让自然的本能主宰自己,而是通过理性来作出选择,哪怕这种选择意味着舍弃快乐和幸福。而后来奥德修斯抵抗塞壬歌声诱惑这个情节,实质上是赢得主体性以后人运用理性作出选择、进行谋划和指导行动的整个过程。但是,人获得主体性,是有代价的。
人与自然的分离,是人获得主体性的一个代价。这种分离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人与外在自然的分离,二是人与自身的自然(内在自然)的分离。相对来说,后者比前者代价更大,更为艰难。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用“牺牲”(Opfer)和“放弃”(Entsagung)这两个概念来描述人与其内在自然的分离。
“牺牲”即人与人的自然生命相分离,是人与自身的自然分离的一种方式。这里的“牺牲”,主要指的是类似献祭那样的牺牲,包括把他人作为牺牲和把自己作为牺牲。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认为,把人作为牺牲,即“人祭”,并非盛行于最蒙昧的时代,相反,这种我们现在看起来极其野蛮的习俗,在半开化的民族那里最为盛行,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结果。他们引用韦斯特马克的《道德观念的起源和发展》一书中的话指出,“把人作为牺牲的习俗……在蒙昧民族和半开化的民族那里,要比在真正的野蛮人那里更为盛行,而且,我们根本不知道最低层次的文化究竟是什么样子。在某些民族中,随着时间的延展,我们甚至发现这种习俗越来越盛行”。(霍克海默、阿道尔诺,第68页)他们说,牺牲是一种对神的欺骗,让神服务于人的目的,因此欺诈在崇拜中获得了它的起源,“只要个体被当成了牺牲,只要牺牲始终包含着集体与个体之间的对立,欺诈就必然是牺牲连带出来的结果。”(同上,第42页)而牺牲本身就代表着一种“非理性”的“合理化”:“由于非理性,牺牲法则变得稍纵即逝,但由于合理性,这一法则同时也得以存在下去。”(同上,第44页)牺牲意味着一种交换,与神的交换,在对神的祭祀中与神进行交换,这本身就是一种欺诈,一种诡计,这个交换过程本身就展现了主体性的原则:“从牺牲到主体性的转变,是在诡计的标志下实现的,这种诡计本身早就具有牺牲的特点了。”(同上,第45页)这种牺牲中的欺骗,建构起了人的自我意识:“在奥德修斯那里,只有牺牲中的欺骗因素——也许还包括神话虚构中完美无瑕的理性——才能被提升为自我意识。”(同上,第42页)在他们看来,现代西方文明的基础性原则是斯宾诺莎所揭示的自我持存的原则,但它本质上和牺牲一样,都是一种交换:“尽管自我持存的合理性取代了牺牲,但它仍然像牺牲一样,不过是一种交换而已。”(同上,第44页)而等价法则和交换法则,正是启蒙了的世界里的基础性法则。
“放弃”即人与人的本性相分离,是人与自身的自然分离的另一种方式。在《奥德赛》中,奥德修斯为了达到回乡的目的,“放弃”了很多:“总是要等待和忍耐,总是要不断地放弃。他从来没有尝到过莲子的滋味,也没有吃过太阳神许珀里翁(Hyperion)的牛,甚至在他穿越海峡的时候,还必须得计算被斯库拉从战船上掠走的船员数目”。(同上,第47页)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认为,这种放弃是一种理性的狡诈:“奥德修斯式狡诈的公式是:改头换面了的工具精神,让自己屈服于自然,把自己奉献给自然,并因此而欺骗了自然。”(Horkheimer und Adorno, S.81)狡诈就是冒险中的自我为了维持自身而丧失自身的手段。以工具理性为基础的主体性就意味着放弃人的内在自然:“从方法论上把一切神话学意义上的自然足迹都彻底消除之后,自我也就不会再是肉体、血液、灵魂,甚至原始自我,但是自我一旦被提升为先验主体和逻辑主体,它就会构成理性的参照点和行动的决定因素。”(霍克海默、阿道尔诺,第23页)这种放弃就像一种“苦肉计”,是以对人自身之内在自然的否定,来换取对人类以外的自然和其他人的统治。只能在统治和被统治中进行非此即彼的选择,正是启蒙的特征之一。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看来,对人之自然的否定,是所有文明理性的核心,是神话的增殖着的非理性细胞:随着对人之自然的否定,不仅控制外部自然的目的,而且人自身生命的目的,都遭到了扭曲,变得模糊不清了……这些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里呈现出公开的疯狂的特点,然而在主体性的史前史中,就可以察觉到这样的情况了。(cf. Horkheimer und Adorno, S.78)
人与外在自然和内在自然相分离,就是人与自然相异化:“神话变成了启蒙,自然则变成了纯粹的客观性。人类为其权力的膨胀付出了代价,这个代价就是他们与行使权力的对象相异化。”(Horkheimer und Adorno, S.31)“奥德修斯放弃自我,正是为了赢回自我;他所导致的这种自我与自然的异化,恰恰发生在他对自然的屈服中”。(ibid. , S.72)人与自然相异化的这个过程,就是神话的自我异化过程,是神话中的要素展开成为启蒙的过程,也是人的主体性成长的过程。这个过程对应着黑格尔辩证法所描述的外化(异化)过程。
作为“第一位意识到现代性问题的哲学家”(哈贝马斯,第51页),黑格尔意识到了现代性的内在分裂,其现代性问题解决方案即是弥合主客二分从而达到同一性的方案,即思维与存在的和解:“这种最高的分裂,就是思维与存在的对立,一种最抽象的对立;要掌握的就是思维与存在的和解。从这时起,一切哲学都对这个统一发生兴趣。”(黑格尔,1978年,第6页)黑格尔综合了斯宾诺莎的实体、康德的统觉、费希特的自我意识、谢林的客观的“主体—客体”等概念,提出了作为最高统一体的绝对精神这个概念,在绝对精神的自我分裂(展开)和重新统一的辩证过程中实现主体和客体的统一。绝对精神的最初阶段是逻辑阶段,表现为无内容的永恒的单纯的本质,是纯粹的主体性,是自在自为的抽象的理念,即绝对理念。绝对理念可谓绝对精神的“胚胎形态”,正如树木的种子中虽已包含根、枝、叶的区分,但这些成分在种子中只是潜在的,直到种子按照一定的顺序开枝发叶、长成树木,它们才得到“实现”。类似地,绝对理念也不具有现实性,需要将自身现实化,即在时间和空间中“展开”为“现实的存在”,达到“定在”。绝对理念将自己现实化、外在化、特殊化的过程,就是外化(Entäußerung),这意味着放弃自身的纯粹性、精神性、主体性来获得实体性,所以是自我否定。绝对理念外化出的各个形态和外化过程遵循辩证法,构成了绝对精神自我展开的历史。自然是绝对理念外化的第一个结果。相对于抽象的绝对理念,自然作为空间中的定在,是绝对理念的自我否定。在自然中,理念是不自知的,是沉睡在直接感性东西的外壳里的。对绝对理念来说,自然是一个“他者”或“异在”,因此从绝对理念到自然的外化同时又是“异化”(Entfremdung),自然是“自我异化”的绝对精神。
外化(异化),在黑格尔那里也可以说是“牺牲”和“放弃”。德里达曾经对黑格尔外化概念与“神性放弃”(kenosis)的关系进行过如下阐述:“通过把kenosis翻译成Entäußerung[通过外在化自身而实现的与自身的分离],路德命名了一种在自身内发生的、向自身外的退出,一种与自身的分离、对自身的放弃、在自身内的向自身的告别。最重要的是,他开创了这样一个传统,黑格尔的辩证法将自身铭刻在这个传统[判断的源初分化,异化,外在化,上帝向自身外的退出:二分化(Entzweiung),异化(Entfremdung),外化(Entäußerung)]之上”。(Malabou, p.xli)黑格尔辩证法所展现的这种放弃,就是绝对精神告别纯粹的精神形态,外化(异化)为实体形态。此外,在《精神现象学》的“苦恼意识”一节中,黑格尔探讨了苦恼意识所作的“牺牲”,指出这种“牺牲”是一种放弃,是外在化(entäußert)了的自我:“通过这些步骤……意识可以说真正地、完全地放弃了它内心的和外在的自由,或者放弃了作为它的自为存在的现实性。意识确信真正地外在化了它的自我,并且把它的直接的自我意识弄成一个物、一个对象性的存在。”(Hegel, S.170)苦恼意识彻底放弃了它的自为存在或者说自我意识,虽然自我也外化为事物,但苦恼意识不打算也不可能在事物中找到它的自我,它从自我意识退回到意识,重新以事物为对象。这里的“外在化”一词侧重于“丧失”和“舍弃”,是一种消极的放弃,是否定意义上的外化。可见,《启蒙辩证法》在解读《奥德赛》时采用的两个核心概念“牺牲”和“放弃”,恰好对应着黑格尔辩证法中的外化(异化)环节,不同的是,在黑格尔那里,从绝对理念到自然的外化(异化)意味着失去纯粹的主体性,得到实体性;而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说的牺牲和放弃,失去的是人自身的自然,是人的本性,获得的是人的理性和人的主体地位。也就是说,从神话走向启蒙,失去的是实体性,得到的是主体性。这与黑格尔辩证法中从逻辑阶段到自然阶段这一外化(异化)环节的起点和终点刚好是颠倒的。
2.
启蒙倒退回神话,是启蒙的自我异化
在一般观念中,作为历史运动的启蒙运动是一场高举理性和主体性旗帜的思想解放运动。在启蒙运动中,在理性精神的主导下,宗教—形而上学的世界图景走向瓦解,人的主体性意识开始觉醒。在主导的意识形态上,科学精神逐步取代宗教观念,个体自我意识与个体自由得到宣扬。人们对未来充满自信,相信人类社会在逐步走向光辉的胜利,似乎从此就可以彻底告别愚昧,进入文明的理性世界了。但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指出,启蒙在其推进过程中,走向了自身的反面,倒退回了它所反对的神话:“启蒙为了粉碎神话,吸取了神话中的一切东西,甚至把自己当作审判者陷入了神话的魔掌。”(霍克海默、阿道尔诺,第8页)“启蒙转变成了实证主义,转变成了所谓事实的神话,转变成了理智同本来与其对立的精神的一致性。”(Horkheimer und Adorno, S.14)这是理性自身的嬗变,是启蒙的自我异化,这不是偶然的,而是启蒙思想发展的必然结果:“启蒙思想的概念本身已经包含着今天随处可见的倒退的萌芽。”(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前言[1944/1947],第2-3页)在启蒙的自我异化过程中,人曾经赢得的主体性又失去了,自我客体化了,理性成为了掌控自然和世界、为利益服务的工具。
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看来,理性自身应当是目的,如果把理性当成实现别的目的(如自我持存)的手段,运用理性对客体(如自然)进行统治和支配,那么理性就成了工具理性,启蒙就会向其对立面转化,走向它所反对的神话。这时,启蒙所取得的成果就会失去,启蒙的结果就是启蒙所力求摆脱的那些状况:野蛮、愚昧、非理性、奴役,等等。这就是启蒙的自我异化,是从启蒙到“神话”的转变过程。这里的“神话”并非古代的神话,而是现代神话,是“启蒙了”的神话,是以启蒙了的面目出现的神话。虽然经过启蒙,其面目变了,但精神实质还是一样的。因此,从启蒙到“神话”这个过程是一个“返回”过程,恰好对应黑格尔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的第二个否定。
根据黑格尔辩证法,绝对精神发展的“总路线”是绝对理念—自然—“精神”。在“精神”阶段,绝对精神从外化了的状态回到自身,最终扬弃了外化。“精神”的最高阶段是绝对知识,此时绝对精神认识到,自然和“精神”的初级阶段“有限精神”都是从自身外化出来的,是与自身相同一的。这种认识,黑格尔称之为回忆(Erinnerung),它与外化或异化相对立,也可称之为内化或同化。从绝对理念到自然是外化,是第一个否定;从自然到“精神”是内化,是第二个否定。两次否定构成的“正反合”,形成了一个闭环,这是黑格尔辩证法在最高、最宏观层次上的应用。对于“第二个否定”即从自然到“精神”,黑格尔是持正面态度的,并试图在自己的哲学中达到其顶点,但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将启蒙整体史上的“第二个否定”即启蒙到“神话”,视为一种倒退。
3.从神话到启蒙再到“神话”是否定之否定的辩证过程
总体来看,从神话到启蒙是自我否定,是神话的“外化”,从启蒙到“神话”是再次的自我否定,是神话从启蒙这个“外化”了的形态回到自身。整个过程是一个黑格尔辩证法所展示的“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展现了一种辩证的自反性。
根据黑格尔辩证法,在绝对精神的“外化—内化”过程中,绝对理念首先将自身展开为实体,即主体“是”实体,再从实体回归到自身,即实体“是”主体,从而扬弃了主体与客体的分裂和对立,最终达到了自身同一,一种经过了中介环节、包含着差异的同一。如同逻辑学以概念的形式“预现”了绝对精神外化(异化)的过程,神话也以文学的形式“预现”了启蒙的过程。哈贝马斯指出,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力图发现奥德修斯通过冒险获得自我所付出的代价,一如精神从意识经验中得到了加强和稳固;作为现象学家的黑格尔,带着同样的意图向我们讲述了意识的这些经验”。(哈贝马斯,第125-126页)神话是潜在的、还没有在现实中展开的启蒙,是启蒙的“路线图”。这个“路线图”描绘了启蒙自身发展的“思想谱系”。也可以说,神话是浓缩版的“启蒙”,乃至于启蒙用来摧毁神话的原则也是来自于神话自身:“启蒙运动推翻神话想象依靠的是内在性原则,即把每一事件都解释为再现,这种原则实际上就是神话自身的原则。”(霍克海默、阿道尔诺,第8页)从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对《奥德赛》的解读可以看到,神话中也包含着合理性的原则,这也为启蒙的自我毁灭埋下了伏笔。在《启蒙辩证法》1944/1947年版前言中,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指出,“已经启蒙的文明在现实当中又倒退到了野蛮状态。合理性不仅包含着观念中的自我毁灭趋势,也包含着实际上的自我毁灭趋势,而且从一开始就这样,而不是在自我毁灭趋势出现之后才是如此。”(同上,前言[1944/1947],第5页)这种自我否定是必然的,是思想的辩证运动的必然结果,“正如黑格尔所证明的,不仅18世纪的启蒙运动是不可阻挡的,而且思想本身的运动也是不可阻挡的,在对这点的认知上,无人能出其右”(Horkheimer und Adorno, S.42)。
由此,霍克海默和阿多诺通过解读从神话到启蒙再到“神话”这样一个自反的整个过程,揭示了西方文明中某种先天的“基因”。这种“基因”,在他们看来可能就是造成当代西方现代性问题的根本原因。他们从整体上用来描述这个自反过程的根本方法,就是黑格尔的“异化辩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