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给大家推荐过丹尼特（Daniel Dennett）2017年的新作，From Bacteria to Bach and Back：The Evolution of Minds，然而许多朋友的英文不佳，无法欣赏该书的思想之美。
于是，我向机械工业出版社推荐了该书。编辑很感兴趣，只是担心本书太厚，很难翻译。待我欣然同意翻译此书后，编辑发现该书版权已经卖给湛庐文化。我联系了湛庐文化的编辑后，又得知翻译任务交给了其他译者，那也就无从毛遂自荐了。
乐观估计，本书的中译本一两年内就能和大家见面。只要翻译得恰当，到时候这本书一定会火。对于不了解丹尼特之前作品的人来说，这本总结了他五十多年思考的著作，一定会刷新许多人的三观，给大家带来智力和精神上的震撼。要知道，不是所有人的运气都这么好，能撞见一位愿意为外行人写作的世界顶级思想家。
不过，许多朋友没有耐心等一两年。而我整个2018年的2月份都待在长沙，权当一个月的假期。假期中就给大家简要地解读一下这本书。
解读时，我会按照原书的章节顺序，尽量还原这场探索之旅。遇到必要的背景知识也会为大家补充。如果你的英文没问题，最好直接读原文。解读不仅丢失了知识上的细节，还遗漏了丹尼特优雅的文笔。
下面的“我”就是指笔者。提到丹尼特的想法时，会说是“丹尼特认为”。提到别的学者的想法时，会说“XXX认为”。什么都没有提到时，应该是在复述学界的常识。
闲话不多说，直接开始。
欢迎来到丛林
人类是一种会思考的动物，我们会提出深刻的问题，并试着回答那些深刻的问题。
最令我着迷的那个问题，是康德式的“何以可能”？人类为何能提出并回答问题呢？为何其他动物都做不到这点呢？
丹尼特给出的简单回答是这样的：心智是演化来的，它创造了思维工具，增强了心智的思维能力，从而让心智知道自己是如何演化来的。而且，如今的心智，其思维能力之强，已经能够知道这整个过程的细节了。
思维工具是什么呢？口语词、阅读、写作、计算、导航、绘图法、指南针、望远镜、显微镜、照相机、计算机、互联网，等等。这些能增强人类提取和处理信息的能力的东西，无论是抽象的还是具象的，都是思维工具。
思维工具让我们看到了之前看不到的东西，提出了之前提不出来的问题，也给出了之前给不出来的回答。
然而，如果答案真的这么简单，那每个人早就信服了丹尼特的说法了。丹尼特给出的回答，细究起来，与普通人的直觉和常识是如此不符，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
下面就是其中的12条反常识的洞见：
1.奇怪的达尔文式倒置推理
2.无需推理者的理由
3.无需理解的能力
4.奇怪的图灵式倒置推理
5.信息是值得窃取的设计
6.达尔文主义的达尔文主义
7.野生神经元
8.词语正在努力自我复制
9.文化演化的演化
10.奇怪的休谟式倒置推理
11.意识是用户错觉
12.后智能设计时代
丹尼特知道，以上说法是多么的奇怪，以致于无数科学家和哲学家认为他在开玩笑。不过他很冷静，在50多年的研究里，他了解神经科学、计算机科学、生物学、心理学、语言学、哲学等各个领域最前沿的研究成果，最终得出了这些看似不可思议的结论。而在这本接近500页的书中，他想要作为导游，带领读者们领略他所描绘的思想。希望在旅途的终点，读者们能意识到，这些结论没有它们初看起来那么不可信。
旅途的鸟瞰
生命在地球上演化了约40亿年，头20亿年基本上只有单细胞的原核生物存在，也就是细菌和古细菌。它们艰难地维持着自身的存在，从环境中获取能量，不断自我复制。
这样的原核生物也会把彼此当作食物，互相吞噬，利用对方的尸体构筑自身。然而，奇迹就在这无数次碰撞与杀戮中发生了。两个独立演化了几十亿年的原核生物，它们中的一个吞没了另一个，却没有真正杀死它。它们合体了！从两个独立的生命体，变成了一个不分彼此的个体，这就是真核生物的起源，也就是内共生。
真核生物的复杂程度远不是原核生物所能比的，它的诞生为大概5亿年前的寒武纪大爆发铺好了路。从此，物种变得越来越多样，更复杂的物种开始出现。接下来，是另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爆发：约1万年前的麦克雷迪大爆发（MacCready Explosion）。
麦克雷迪大爆发并没有增加物种多样性，它甚至减少了物种多样性。但它是一场夺权革命的标志，地球从此不再是大自然的地球，人类成了地球的主人。
为什么呢？仔细计算后，麦克雷迪发现，在约1万年前，人类及其家畜和宠物的生物质量只占陆生脊椎动物的0.1%。而今天，这个数字飙升到98%。
人类是唯一有能力毁灭所有地表生物的物种。人口的数量、人类的智力水平、人类所达到的科技水平，这些变量仍在不断攀升，我们所掌握的力量越来越强，强到连自己都开始害怕了。
绝大多数人只觉得如此现状稀松平常，但仍有一群好奇宝宝忍不住问，为什么？
为什么是人类成了地球的主人？为什么人类的心智与其他物种如此不同？为什么与人类相比，其他动物都显得那么愚蠢且机械化？
有些人会说，答案很简单。因为人类是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的，而其他物种不是如此。
让我们忽略这些人的想法，重新表述一下问题。在基于最新科学研究的基础上，如何解释人类心智的由来？
此时，一些反对者会跳出来说：你这都是偏见！人类并不特殊！你是个人类中心主义者！你是一个无知且无情的物种主义者！你竟敢歧视其他物种！你了解最新的动物学研究吗？你知道黑猩猩、海豚、狗甚至蜜蜂有多么聪明吗？你知道兔子和猫多么可爱吗？
丹尼特面对过无数质疑，有来自热爱自己宠物的家庭主妇的，也有来自致力于保护动物的大学生的，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一流动物研究学者。然而，丹尼特从不畏惧质疑。不像普通人，他了解最新的动物学研究。也不像科学家，哲学训练让他的思维格外敏锐。许多不懂哲学的一流科学家，往往被自己头脑中无意识的哲学思考所误导。
哲学是一个特殊的学科，凡是思考者，都算是哲学家。你是，他是，我也是。我们的区别仅仅在于，你可能不知道自己是个哲学家，于是你不会去了解同行们的想法，从而改进自己的思维。一个自我觉知的哲学家，可以站在几千年来的巨人们肩膀上，既能极目远眺大局，也能俯视自己的位置，了解自己的局限。
笛卡尔造成的伤口
要论人类思想史上的巨人，笛卡尔当仁不让。他是17世纪的法国科学家和哲学家，其在物理学上的错误是如此深刻，需要像牛顿这种同样伟大的思想家，才能给出强有力的纠正，让所有人都信服。
然而，他在心理学上的错误更加深刻，迄今为止，只有极少数知识分子才明白笛卡尔的错误，绝大多数人都以为笛卡尔的二元论思想没有错。
丹尼特希望能扮演心理学中的牛顿这一伟大角色，扭转乾坤。成功与否，还需要几十年才能验证。不过，丹尼特所提出的问题和给出的回答，是我目前看到的最好的了。
既然想要反驳笛卡尔的想法，那至少先要弄清楚笛卡尔究竟是怎么想的。在笛卡尔看来，人类的心智不是任何动物或机器所能比拟的。人类的肺、大脑、骨头等组件，的确由物质材料组成。但人类的心智并不由物质材料组成，而是由一种看不见、摸不着、没有体积、没有质量的东西构成。这个东西，就是不朽的灵魂，它就是我们人类真正的自我。它有意识，有各种体验，能思考万事万物。
如果没有牛顿，那么笛卡尔提出的这些心理学理论十分可信。麻烦就在于，任何一个对当代物理学有所了解的人，都会发现笛卡尔的这套说辞和我们的世界观格格不入。非物质的灵魂，又怎么可能与由物质组成的大脑相互作用，从而控制身体呢？
其实，许多科学家早已不认同笛卡尔的世界观。人们已经认为，我们的心智和颅骨下的脑组织有着莫大的关联。Francis Crick的《惊人的假说》就试图让公众明白，心灵就是物质性的大脑，而不是非物质的灵魂。
麻烦在于，大多数人都不相信。不仅仅是外行人会基于各种宗教信条，盲目地拒绝相信人类大脑的功能。许多专业的科学家也会认为，关于人类的意识和智能，还有许多未解之谜。
也许，丹尼特会认为，外行人的无知，是教育工作者和记者们的失职。但是连专业的科学家都这么认为，那就是哲学家的失职了。丹尼特自信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信息，要给所有人上一堂关于神经科学、计算机科学、生物学、心理学、语言学、哲学等领域的课了。
笛卡尔切断了心智与身体的联系，且让我们看看，丹尼特能否治愈这个伤口？
笛卡尔的引力
让我们先停下脚步，思考一下，丹尼特哪来的这种自信，认为自己比其他当世最优秀的科学家和哲学家们，更清楚事情的真相呢？
答案就是：适当的想象力。
在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寒夜中，丹尼特的好基友Paul Churchland（也是一位世界顶级哲学家）带着他来到户外，指导他如何以黄道面为水平面来观察其他太阳系的行星。刹那间，丹尼特突然能看到那些原本看不到的行星了。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找对了正确的视角，而他之前从未如此尝试过。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看Churchland的《科学实在论与心灵可塑性》（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7月出版）第35页到36页的插图。
从这个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出，我们自以为掌握的许多知识，仅仅停留在书本上。如果我们没有亲身体会到那种新知识带来的震撼，就不会彻底明白那些新知识。那些计算机科学、演化论、神经科学等各个领域的知识，许多科学家们都知道。但是，他们没有把这些知识串联起来，没有从一个新的视角去看待这幅画面。
丹尼特试图在本书中为大家提供一些能打开我们思想局限的经历，用以对抗笛卡尔的引力。笛卡尔的引力太强大，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了第一人称式的有意识思考，难以想象科学何以能解释人类的心灵？
为了对抗笛卡尔的引力，我们需要更强大的知识，更多的思维工具，升级我们的思考能力，如此才能用第三人称的科学来理解第一人称的思维方式。其中最重要的思维工具，就是演化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