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镇上新近有一道奇观。不知从哪迁来一个穿红靴子的女人,三十岁左右,脏兮兮一只小白狗跟在后面,一身打扮在一个小地方显得惊世骇俗。
见过她的人仿佛有了一种优越感,用见了稀罕事儿的乡巴佬口吻神秘地说:“前几天被我给看见啦!一点没错,高筒红皮靴,那种软软的鹿皮绒。花裙子里一层外一层,这么冷的天,裹一件披肩了事,白花花一个肩露在外。那披巾就像是从中世纪一个垃圾桶捡来的。戴了一顶红色阔边帽,大得像一把遮阳伞,脸都遮没了。”
人们说她神经兮兮,从包里掏出一只水晶球,对着一颗树,或一只绿色邮筒,拿腔作调念念有词。她咕哝完,狗叫唤两声,仿佛把她的精神传给了空气中的神灵。
她常去那家土耳其杂货店。热心肠的掌柜一问二打听,便获知了她的来历。
她原本是个正常女人,有丈夫有家。丈夫是远洋货轮上的大副,跑了半个地球相安无事,直到随船去了中国大陆。因物流滞后,在天津港困了一阵。起先的几通电话里她丈夫叫苦连天,说这里脏乱嘈杂,吃得也不习惯,面包不容易搞到;最令他震惊的是,看见有人当街打狗,就这么乱棍打死,拖走了。她问,什么样的人?丈夫说,穿制服的,不过看着吊儿郎当,不知是不是警察。下馆子时,她丈夫一度担忧,怕盘子里的肉会是狗肉来蒙骗。这地方简直没法待,他说,我只想回家。
随着抱怨声的减少,她丈夫渐渐没了音讯。她想办法问到了他的下落,已不在天津了,货轮去了青岛。
六个月后,她在港口急切地迎接丈夫回归,以为她男人在连面包也吃不上的国家饱受折磨,必定憔悴不堪得回家。可事情大出所料,向她走来的男人改头换面了,他精神焕发,原先乌泱泱的络腮胡剃得像姑娘们清洁的腋下,手里提了两只女士行李箱。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跟了个身形细瘦的女人,踩着小步子,低眉顺眼的。不难发现,她的腹部在贴身的绸料子里轻微隆起。
一个有了身孕的,穿旗袍的中国女子。她满心羞愤地承认她非常貌美。
久别重逢,丈夫大大方方地把同行女子以朋友身份介绍给她,当家作主地说,她将在家里住下来,她现在的情况需要一些照料,你不会有意见吧,其他的回了家再说。
她觉得像是从没认识过这个男人。他落落大方的仪态竟把不可思议的一件丑事变得顺理成章。当着他船上同僚的面,她把羞辱先咽下去了,颤抖着拥抱了她的男人。
羞耻如一口痰,吐在她的脸上。
不远处的老船长一直望着他们,带着爱莫能助的亲切笑容。
男人把东方情人带回了家,他们是一对等待迎接新生命的情侣。远洋货船上如胶似漆的身影,不知羞耻的窃窃爱语留在了永恒的大海上,在海的见证下,成为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她从未有过此般福分,被他带上船,穿越大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连德国都没跨出。现在她是真想去东方世界看一看。男人跑了半个地球,独独在遥远的东方国度变了心,那里一定潜伏着某种夺魂摄魄的迷幻物质。男人只是这会子被迷了心窍,身体里不是原先的灵魂了!
她恨死了他的东方情人,却恨不到她男人身上。她知道,她的不能生育使他痛苦。由此,她自信地认为他不过是要个孩子,借腹生子一完成,就会把女人打发回去。
局面并没按她的想象走。她渐渐发现脑袋里经常出现一些奇怪的声音指使她。她搏斗过,可那些声音发出越来越强悍的指令。
她开始想,丈夫是早有预谋,只差一个机会。这贱人就好比一个跌进阴沟摔坏脚的人,却给他意外摸到了一包用报纸卷着的金条。他的因祸得福气坏了她。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她的脑子的确被气坏了,时而发一阵癫。
没等到孩子落地,她的精神就垮掉了。
家里待不下去了。趁清醒的时候,她带上钱,打点了装贴身物品的包袱,在一个夜里悄悄走了,如同一片垃圾顺着易北河漂来了这里。
她的贴身物品里,有一只镶了金的烟斗,是男人的心头好。她丈夫利用职务之便,收藏了一些值钱的小玩意儿。一年他随船去了秘鲁,待了两个月,在海员酒吧结交了当地的一个富商。酒是男人友谊的春药,临别前,富商赠送他这只烟斗。以前她每年把它从盒子拿出来,用软布擦一擦。她丈夫的藏品里,唯有这只烟斗被她偷走了。因为她听说过一种说法,如今她深信不疑:香烟像妓女,用于匆匆解决欲望,用后即弃,不留痕迹。烟斗像妻子,一次添置,长久维系,长伴终生。
我是你永远忠贞的妻子,你会后悔的!
土耳其大叔成了她在镇上最亲密的人。看她可怜,有时给她免费的打火机,一包烟,几袋面粉,一些软糖。她从不摘帽,完整的面容大叔也未能一睹,不过人们听他说,下巴上有许多白斑,像个梅花鹿。
狂欢节在二月的一天,是镇上一个大节日,周边的村民也纷纷加入。这一天的镇子被一种奇异的狂喜笼罩。
在此起彼伏的欢叫与乐声中,游行队伍的花车一部接一部呜哩哇啦地碾过平日冷清的石子路。花车上挤满了奇装异服、摇晃彩色假发跳舞的人,他们像洒圣水的仙女把糖果抛向人群。
你如果见过冬天下午四点钟之后的德国小城,会难以相信这样的闹腾会发生在这里,有一种阴森森的狂喜。由此产生的一种错觉是,这些人仿佛突降的天兵天将,狂欢的停止键一旦揿下,瞬间都会消失。他们不属于这里。
游行队伍在镇中心待一会,使劲闹一闹,便沿着分叉的小巷子左弯右拐,经过每户人家的窗前。即便把头蒙在被子里,外头的热浪也能准确无误地进入被窝,和你打个招呼。
这一年的狂欢节,八岁的赫莲娜也来凑热闹。她在毛衣外套了一袭米白色的麻布长袍,腰间扎了条深紫色绒布腰带。要不是艾拉说了几次“ 戴上这帽子吧,去瞧瞧镜子里的姑娘,多么漂亮的一个中世纪女孩啊”,她才不想戴这顶奇怪的帽子呢!
她和伊万夫妇在巷子里走散了。回家的路她认识,不过被兴奋驱使着不想回去,便顺脚走回了镇子中心。人潮被游行车队带走了,在一片悄无声息中,隐隐听见远处欢庆的余音。全镇的人不知去了哪,她喜欢这一片奇异的寂静。
石子路上残留着没被孩子们瓜分完的糖果,还有些横七竖八的纸制彩带,风一刮,飘了起来,在冷白的天空下起起落落。她追着捡,塞入布袋。布袋已被糖果撑得沉甸甸,彩带变得更有吸引力了,带回去可以给娃娃做婚礼头纱。
她蹲在地上的当儿,眼前暮然出现了一双红鞋,无声无息的。准确地说,是两只红色的靴子。眼睛顺着靴子往上走,有两对眼睛正盯着她。
一个戴着一顶硕大红帽子的女人站在跟前,臂弯里一只白色小狗。
在低处,很轻松就看见了帽子下的面容。赫莲娜心里一颤,吓得忘了站起来。
女人倒像是见了鬼,
神情突然间剧烈了起来,又憎恶又恐惧又痛苦的感情涌上了脸。她
猛退了几步,忘情地把怀里的动物摔在地上。狗愤愤地叫了一声。她掏出一个水晶球,开始呜哩呜哩念叨。随后,她像一个完全入了戏,让人看不出一丝扮演痕迹的舞台演员那般,用颤抖的手指住赫莲娜:“
黑头发,黑眼睛!瞧瞧你那黑眼珠子,多么恶毒!你那一对小奶头子也是黑的吧!你们还吃狗!邪恶,邪恶!”
吓呆的赫莲娜怎会未卜先知这疯妇是被她的一个同族气坏了脑子,自此把东方脸视作了可怕的东西。今日撞上了赫莲娜,疯病发作了。
红靴子冲着小白狗喊,“快躲起来啊,傻棍儿,你要被她吃掉啦!”
方才受了点委屈的狗像听懂了似的,尖着小喉咙吠了起来。
这时,从一家店里冲出一个男孩,拦在了吠个没完,冲两步、退三步的狗前。他手握一根十厘米长的骨头,像是牛骨,附着些未剔尽的肉,沾着点血。他举起骨头,朝一条小斜坡用力一掷。狗屁股一掉转,急追去了。
红靴子叫了一声,去撵狗了。
男孩打量一下面前这惊魂未定的女孩,
冲她咧嘴一笑,“是你呀,我认识你。”
赫莲娜被那疯婆子骂得迷迷糊糊,正迷登着,听男孩说认识自己,更发懵了。她望着他,厚嘟嘟的嘴唇开合着,在辨认着他。
噢,是那天!那天她的一嗓子把自己都要吓飞了,她勇敢地阻止了一场偷窃,挽救了一块金表。一认出,反倒难为情了。她把嘴紧紧抿起来,看着地上,微微笑了笑。
男孩比她大一些。十几岁的男孩在奔赴成一个真正的男人的路上,
往往会陶醉在初为男人的感觉中,对着一个动不动脸红的小女孩,他们很乐意展示一下处于日趋完善中的绅士风度。对赫莲娜伸出手之前,男孩握骨头的那只手很周全地在裤腿上蹭了一下。其实,抹一下未见好多少,但这是他的社交礼仪——他得递过去一只相对干净的手。
“再说一遍,我叫马里克。”
赫莲娜疑惑得很,不明白为什么要握手,这不是大人的事儿吗?她不大情愿但配合了他,迟疑地把手送了过去。男孩有些红棕色的手轻轻捏了它一下。
“你叫啥,今天得说了噢。”
“赫莲娜。”
声音很轻。
“我爸病了,躺在床上,我正想法子煮一锅牛肉汤让他晚上吃。马里克说,厨房里听见狗叫,脖子一伸就看见你了。那女人疯疯癫癫的,你大概没见过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就跑出来看看。”
赫莲娜不知该说什么。接着,马里克问她想不想去散步。他的男性直觉很不错:脸红就是默许。马里克叫她等上一会,他回家拿两袋垃圾。
十五分钟后,他们走了一公里来到了河边。马里克一手提一只大垃圾袋。狂欢节如一场欢乐的暴动,离店最近的垃圾桶平日闲得发慌,这一天被塞满了,马里克只好走去下一个能扔垃圾的地方。赫莲娜提出要分担一个,遭到了一口回绝。马里克的背脊冒出了汗,但莫名觉得高兴,认为显示了一个男子汉的气力。
两袋垃圾找到了归宿。他们在河边一条木凳上坐下,赫莲娜把一布袋的糖果倾倒出来。两人剥糖吃。
易北河流经这里。灰白的天空中,太阳探出来一点点,靡弱的阳光犹犹豫豫的落在了河水上。
赫莲娜望着小河说,“那位女士不认识我,为何骂我?”
马里克想了想,像个大人一样耸了耸肩。
“有些人就是这样,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不了解你,就讨厌你,更别说那女人的精神有问题。她会来店里买东西,我爸看她可怜,有时还送一点。她就是看着吓人,也不会怎样的,以后躲开她就是了。”
八岁的赫莲娜具备了初步的思考能力,在她运转并不是很快的脑袋里,花了几分钟时间把马里克的话想了一下。
“不了解一个人,为什么去讨厌。你遇到过这样奇怪的事吗?”
马里克似乎很高兴被问到这个问题,他朝着河面的脸转了九十度,看着赫莲娜煞有其事地说,“当然遇到过!小时候,我德语说得不好(他三岁时,被父亲从土耳其带来德国),被一些孩子讥笑。学校操场上,比我还小的小屁孩儿会无缘无故跑过来吐口唾沫。”
“有个同班同学的爸爸,长相有点蠢,见了我总管我叫默罕默德,我说我叫马里克,我家乡一个叔叔才叫默罕默德。他就像没听见一样,还是兴致勃勃地叫我默罕默德。我以为他智力弱,后来发现他就爱那样惹我。”
“有一天,他儿子得了爸爸的传染病,也叫我默罕默德,还当着一帮同学的面,想拉着他们起哄。我揍了这小子,把他压在教室地板上狠命来了几拳。学校禁止打架,我父亲被叫去受批评。那一家也去了。在校长面前,我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校长摆出一副力求公正的样子,说双方都有不对,但不管怎么说,
诉诸武力是不对的,要求我做个表率,先向那一家道歉。”
“你猜我父亲怎么做?”
这个除了鼻子有点大,总体还算漂亮的中东男孩有一双
黑亮的眼睛,
一头浓密的黑发。他长而卷翘的睫毛飞快扇了几下,就要接近最精彩的部分了,他怎能不激动。
“猜不到。”
赫莲娜连忙说,她急着听下去。
“我爸对那家老爹说,'哎,我说阿道夫Adolf(以牙还牙,故意叫他阿道夫.希特勒),
看来我儿子打了你儿子,噢,这可真奇怪,他可是一个从不惹事的孩子。'”
“那位老爹一把揪住我父亲领口,就要挥拳头了,'嘿,你管我叫什么!' ”
“ '阿道夫!听见了还问。' 我爹说。'啊呀,你怎么气成这样,因为我乱喊你名字吗,要是因为这个打我,那可得当着校长大人的面,给我赔不是啦!' ”
“他的拳头没落下去,瞬间人矮了一截。校长也改了口,那事就过去了。后来这两父子没再惹过我。”
什么阿道夫阿道夫的,赫莲娜自然是不懂。马里克稍微解释了一下,看着她木木的样子,只好降低了一格之前的期待。不过把这件陈年旧事当作一个胜利事迹说出来,他还是很快活。
“你有很多朋友吗?”赫莲娜问。
“不多,两三个吧。后头的街上有家肉铺子,屠夫家的两个儿子是我朋友。那家生了五个孩子,他们的妈妈脾气很暴躁,嗓门大得隔几条街都听得见。她开了个小花店,对花儿她无比温柔,我们路过花店,踩到地上的花枝花瓣,她会立马尖叫起来,奔出来用枝条抽我们屁股。总之没人想和她待在家,都往外跑。肉铺星期天关门,屠夫就来找我爸,他们喝一整天咖啡,吹牛。两兄弟也总溜过来,知道我这儿不缺零食,有时还趁我爸不注意藏一包烟。”
马里克一口气说了很多,谈资不够用了,便问道,“你有几个朋友?”
“一个。” 赫莲娜如实禀告。
“现在有两个啦!”马里克说,“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别怕我父亲,他人顶好的!”
赫莲娜的心怦怦跳,她美滋滋的,却不敢表露出来。这个叫马里克的大男孩虽然是个话匣子,但不叫人讨厌。
11,
春回大地,小镇从阴郁多雨的冬天苏醒过来。有一种很神气的鸟,黑色的头,两侧腹部为白,拖着一字型的黑尾巴,经常三三两两从院外飞来,歇在苹果树上,安静待上一会,然后故意弄出些声响,扑扇着翅膀落到花园地上,优雅地走几步,头一歪,瞅一眼屋子,像是等人。赫莲娜要是听到了,就出来说你们好啊。
伊万说这就是喜鹊,也叫皮卡皮卡pica pica。赫莲娜很喜爱这种鸟,却又听伊万说,这帮家伙像女人,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偷过艾拉的耳环。鸟偷东西,简直不可思议!
她很急地跑去问艾拉。艾拉说,确有此事,好多年前,她在屋里,眼睁睁看见一只喜鹊用它的两只爪子带走了她放在花园桌上的宝石耳环。要拿就拿一对,这不是鸟肚子里的女人心吗?
仿佛是个逼真的传说,但未经证实。如果口口相传,山后的城堡地下室里关着一条五百年前被王子打败的恶龙,你也要等亲眼见了才深信不疑。
她决定自己来。搜遍了她的所有家当,把目标锁定在艾拉给她做的开衫外套上,拽掉了两只纽扣——包了一层铜边的银色纽扣,阳光下闪着光。她把纽扣放在被苹果树挡在后头的猕猴桃树下(怕被伊万艾拉发现了拿走),时不时出去看上一眼。喜鹊照样用拍打翅膀的方式通知它们的到来,她压着激动跑出去,心跳加快,见它(或它们) 走来走去,优柔寡断,恨不得喊一声“ 快看树下是什么,喜欢就拿走呀!”
喜鹊几乎天天来,可两只纽扣安然待在树下,并没有引发小偷的兴趣。她觉得很失望。
两年过去,赫莲娜慢慢熟悉了镇上的生活。小学过得很悠闲,只上半天课,老师仁慈得像上帝,几乎不留什么作业,赶一赶校内就完成了。
在她那个运转迟慢、但仍在日新月异的头脑里,最早植入的克罗地亚语与姗姗而来的德语间的关系就像是冰冻与河水——河面的冰渐次消融,一部分一部分地变成了水,河水缓缓向前淌,冰冻日渐消逝,你消我涨,两者似乎无法共处。她惊奇地发现,会一下记不起一些寻常物品的克罗地亚语了。她开始不自觉地用德语思考一件物品的名称。
德语上头她进步很大,但总那么羞于开口,是班级里最沉默的孩子。日子一久,孩子们习惯了她的点头和摇头,而她又那么地不碍事,引不起任何人的反感,便把她视为教室墙上挂着的一副风景画了。
课间休息,孩子们一窝蜂涌入操场,她站在刷了绿漆的窗前望着开了锅似的楼下,看他们推搡、嬉闹、追跑。事实上,也从未有过一个孩子邀请她一起下楼。只要墙上的挂画不掉下来,谁有功夫注意它呢。
在校园生活之初,她羞于开口的一小部分原因是因为德语水平,还无法做到流利表达;大部分原因来自于她的自知:自知与别人不同,那几乎是根本性的不同——长相,家庭模式。种族这个概念,在她那个年纪还是较为淡漠的。
班上有两个女孩曾对她有过片刻的兴趣。她们成双走来,问赫莲娜:“你的脸为什么是扁平的?”
“噢?”赫莲娜有点惊讶,她们还不曾跟她说过话。
“没有啊。” 听出不是什么好话,她微微有些不高兴。
“有!”
“就没有!”
“就有!”
赫莲娜不接茬了。两个女孩觉得赢了,又问,“
昨天来接你的是你祖母吗?”
她摇摇头。
“那是你妈妈?”
摇头。
“你没有妈妈吗?”
赫莲娜一扭头走了。
回家路上,她告诉了艾瑞卡。放了学她们总是一块回家。
艾瑞卡似乎没也什么朋友,但她没朋友的原因和赫莲娜又不尽相同。她身上的一种冷漠感让同学觉得她孤傲,乖僻,不好接近。只有赫莲娜不这么看。艾瑞卡是她在德国的第一个朋友,她发自内心感激这份友情,艾瑞卡性格里的阴晴不定对她而言不过就是天气的好坏变化,没什么好抱怨的。至于艾瑞卡,
她若是长得不那样漂亮,她的落落难合就不会给她带来一些无端的猜测了,大家会想,这只是她的性格罢了。一个长相平庸甚至有点丑的孩子,若在校园里不能融入大众,可能会被视为是自卑引发的胆怯,而不是孤傲。
“你的脸一点也不扁,我觉得挺漂亮的。她们是嫉妒你的黑头发,她们自己长不出。” 在艾瑞卡心情好的时候,她会说出动听的话,就像她父亲赫尔曼。伊万的名句是:“这家伙清醒的时候,和他说说话还是挺有意思的,他也能听我讲上两句。”
就这一句贴心话,赫莲娜那一点不高兴全都云开雾散了。
“这些女孩子叽叽喳喳像一群乌鸦。她们总是很好奇,也问过我,为什么从来见不到我妈妈。我说你们当然见不到啦,她是个公主,从她的城堡偷偷跑出来玩。后来国王知道她生了个女儿,很生气,把她抓回城堡关起来了。”
赫莲娜被她的想象力惊呆了。如果不是听艾拉说过她家里的事,没准儿真会信了。
“她们不信,说我骗人,世界上早就没有真的公主了。我就说,她已经去天上了,死了。她们就不再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