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呦呦鹿鸣
原创读书号。分享独一无二的资料与不为人知的经典。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学习强国  ·  厌旧与怀旧 ·  11 小时前  
人间theLivings  ·  那句“你要做到最好”,毁掉了我的20年 | 人间 ·  3 天前  
洞见  ·  急事要静,大事要定,烂事要离 ·  4 天前  
青年文摘  ·  为什么我越来越讨厌接电话 ·  1 周前  
51好读  ›  专栏  ›  呦呦鹿鸣

荐文:乾隆帝如何处理民间的反对声音

呦呦鹿鸣  · 公众号  · 美文  · 2016-11-19 22:54

正文

作者|冯翊 By 清史观


乾隆十六年(公元1751),乾隆帝四十岁,年富力强,帝国进入“全盛”,民间却出现了反对他的声音。


当年或更早的时候,民间流传着一份冒充工部尚书孙嘉淦之名撰写的奏稿,文章抨击皇帝上台以来南巡劳民伤财,冤杀大将军张广泗,皇后死后大位空悬等施政措施,计有“五不解、十大过”。


帝制时代,这不啻于一个爆炸性新闻。


据现有档案,伪稿至少流传了一年之久,才通过云贵总督硕色的奏折传到皇帝的耳朵,他看到奏稿,立即判定此稿为伪,下令全国搜查首逆。


一场历时三年之久的政治运动拉开序幕。


搜捕行动中,官僚疲于奔命,在皇帝催逼与严饬的夹缝里求生存,上演着推诿、拖延、瞒骗、懈怠的戏码。而民间则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从京师到边疆,从贩夫走卒、商人、衙役,乃至低级文武官,莫不争相传阅这则大新闻。


被羞辱的“乾隆帝”形象,一时传遍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乾隆帝的高压态势,并没能督促臣仆查出首犯,地方上报来的案子,千头万绪,没法理出一条完整的线索。最后抓了一个替罪羊,草草结案,保住了皇帝的面子。


|“伪稿”暗流


依现有的审案记录,伪稿最早出现在乾隆十五年七八月间江西几名武官的饭局上。


彼时,绿营军南昌卫守备刘时达、抚州卫守御卫所千总卢鲁生、饶州府水次总漕领运千总尹凯、永新所千总石宪曾,来到赣州卫千总李世璠家吃饭。席间,刘时达于拿出“伪稿”,李世璠还当众念了起来。


事发被捕,无人能说清稿件来源。李世璠说是刘时达带来,后又改供来自石宪曾,刘时达忽而供述“从九江后卫千总赵常处得来携往”,忽而供述“实系石宪曾带去”。卢鲁生也承认自己有稿,得自其子卢锡荣,后者说从石宪曾那儿拿到,石宪曾则咬出粮道柬房书办高彦文。


倒是尹凯一口咬定稿子出自刘时达,严讯之下,刘时达供出其子刘守仆。刘守仆说伪稿得自浙江金华县丞任麟书,忽而又改供幕友孔则明的妻舅,不久,别的来源又冒了出来。令人恼火的是,刘时达突然翻供,审理陷入困境。


但尹凯自己也有问题,在朝廷看来,身为官员,他看过后不去制止传播,其子尹训拿出另一份“自书办彭蕃五得来”的伪稿,不仅不立即销毁,还与卢鲁生的稿子比对,实属丧心病狂。


然而在截获前,卢鲁生的伪稿早已传了出去,几经辗转,落入抚州所衙门书办彭楚白(一说是彭蕃五的亲戚)之手。在这里,更多人争相传抄这则诱人的政治秘闻,同时更多别的稿子亦流了进来。像衙门伙夫郭庚,就从刘姓屠夫的肉铺中抄来一篇,声称“这稿如今连街上脚夫都是知道的”。


伪稿随着人浪继续漂流。乾隆十五年十一月,江西省城南昌府的一家帽铺内,滕老板拿出奏稿,立即通过店里来来往往的买卖人、旅客、生员传了出去,这些人透过贸易以及宗族网络,开启了一波又一波的传抄之旅。乾隆十六年三月,清江县木行、书馆中流出的伪稿,进入在江南水利效力,被参革州同官贵震的视野。


自官贵震处触发的传播线路再往北,被山东境内商人接续,沂州府兰山县开店铺的李仆带着伪稿来济南府进货,朝廷抓住了他。


山东按察使和其衷告诉乾隆帝,伪稿中有“该部知道”朱批,这是新发现。经过追查,伪稿还在江南吴县已革州判周尚智处过了一手。


新任巡抚鄂容安判定官贵震与周尚智合谋捏造了伪稿。理由是,两人曾因上访被革职一事心怀怨望。


鄂容安发现,官贵震曾说过“有几件大罪,有几宗不解的事,我做起来,泄我胸中不平”,皇帝南巡,地方官拆掉了其妻舅郑鹤年的沿街房屋,后者心中不平。凡此种种,官贵震等人有捏造伪稿的动机。


但这一立论站不住脚。官贵震被参是在乾隆十六年后,而伪稿,早在一年前就流传了,时间上可疑。所以,官贵震不惜忍受重刑,也不承认自己捏造,只承认传抄。


伪稿继续漂流,来到更高层级的传播中心——江宁府杨贤章的酒店,向西、向南。湖南、湖北、四川、云南的老百姓,都看到了伪稿。


“九州通衢”汉口,是帝国中部货物的集散地,也是“新闻”的渊薮,湖南商人唐千峰在江南上元县严右箴处看到了伪稿,“新闻”跟着唐氏来到湖南,读书人之间、买卖人之间相互传看,“伪稿”时而流回汉口,时而流到江西,时而进入广东。


汉口的四川商人看到后,把“新闻”由贵州带向了西部。


在贵州,教书匠龙乾惕在一场饭局上爆出大新闻,食客声称已经知道了,双方拿出伪稿比对。龙氏发现,他的版本少了“着孙嘉淦随驾南巡,有不是礼处著再具奏”一句。显然,与官贵震案中所见一样,伪稿在传抄过程中经过人为加工。


龙乾惕把缺了的部分补进他的版本,还划了重点。此举被皇帝斥为“幸灾乐祸”“幸灾喜事”。后来,贵州巡抚开泰又在龙氏家中搜出了一份康熙年间的伪诏。看起来,他非常热衷收集政治秘闻。


龙氏最终被凌迟处死,但仍不能终止“谣传”,食客各自抄了一份回家。


再回看汉口。江西商人陈俊臣从一家药材铺中借看伪稿并带回店中,云南铜贩左羹陶以及往来赣、鄂的布商监生朱步兰将其带到云南,期间多人传抄,四川与贵州的武官圈中开始出现伪稿的消息。


贵州安顺府普定县提塘吴士周拿到手后,未能识别伪稿,以为是“奏过的本章”,竟抄写数份转给同僚。


稿件传到高级官僚千把总李秀林处,他觉得不妙,遂上报给贵州古州镇总兵官宋爱,贵州巡抚开泰、云贵总督硕色亦同时接报。


硕色高度敏感,反应迅速,第二天即上报皇帝。此时已是乾隆十六年七月初。


乾隆十六年八月初五,乾隆帝发布上谕,怒斥此事乃“假托廷臣名目,胆肆讪谤,甚至捏造朱批”,“显系大恶逆徒逞其狂悖,不法已极”,要求直隶、河南、山东、山西、湖北、湖南、贵州,“选派贤员密加缉访,一有踪迹即行严拿”,“务须密之又密”,彻底查出始作俑者。


|“五不解,十大过”


“伪稿”上到底写了什么?值得帝国官、民争相传播?


由于乾隆帝已将查出的伪稿全部销毁,官员奏折亦未谈及详细,皇帝更没有公开撰文驳斥,后人只能从鸡零狗碎的材料中爬梳蛛丝马迹,知其梗概。


所谓“五不解、十大过”,综合起来有两大要点:


一是抨击皇帝南巡。江南官贵震案中,皇帝南巡,“江宁省城因修御路”,地方官将官贵震妻舅郑鹤年的房屋拆了,“是以不甘”。官员以此推断官氏有捏造动机,表明稿中必有这项指责。


关于南巡,乾隆帝也意识到了因需求过多而对地方造成的损耗,遂以蠲免赋税作为补偿,但地方官为了邀赏,往往差遣居民服役,修路,建楼,造景,大兴面子工程,军、民不胜其苦。江西绿营官员卢鲁生被指捏造伪稿的动机是“虑及办差赔累”,就充分说明了这点。


二是指责皇帝冤杀张广泗。张广泗是在乾隆十二年平定金川之役中的大将,因指挥失当被逮捕至京,皇帝亲自审问,认罪遭拒,竟处以极刑,民间多以为冤。


乾隆十七年正月,乾隆帝说“伪稿内以张广泗有功,张广泗乃贵州总督……”,一度怀疑首犯是张广泗的同党,九月,特别要求官员审查案犯时,留意“是否与张广泗有亲及平日与张广泗往来情意”。


奏稿虽然为假,但伪造之举说明,民间有人对乾隆帝诛杀大臣、靡费民力的行为很不满。而官、民四处传播,比伪稿本身更让皇帝感到不安。皇帝不会忘记“曾静案”给先帝带来的统治合法性危机,不过,与雍正帝编纂《大义觉迷录》予以公开驳斥不同,乾隆帝更愿意暗中低调处理,尽量把事态往小处控制,他更乐意将传抄犯视为愚蒙无知之徒,只需抓住捏造之首犯即可,其余从轻处理。对此,官员必须负起责任。


|迷之懈怠


必须说明的是,上述伪稿案,传播轨迹并非如此“线性”,而是在不同时间、不同空间散播,杂乱无章。传播时间与抓获并传给皇帝的时间并不同步,甚至相去甚远,譬如已知最早的伪稿案发生在乾隆十五年七月,但传到皇帝耳朵里,却要到乾隆十七年十二月——近两年多才被“发现”。


这固然与地域辽远、文书传递需时过长有关,但官僚的故意拖延、迟滞,亦致行政低效。


譬如早在乾隆十六年四月,山东即发现了伪稿,但巡抚准泰以“无庸深求,不必具奏”将下属禀帖发还,还将来源改为“拾自途中”。经按察使和其衷上奏方才抖出此事,查得官贵震案。


类似情形,不胜枚举,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伪稿早已流传,但消息却没有从近在咫尺的直隶、山东以及富庶的江南传出,而是从边疆之地的云贵发现。


然而即便是云贵地区,官僚的处理亦未见得步调一致。云贵总督硕色反应迅速,他曾因查办“曾静案”受到表彰,对类似案件颇有经验,所以在截获伪稿案后的第二天上报皇帝,审案亦非常高效,一个月内即将案情查明,把来源指向汉口,清除了本省库存,很快便置身事外,也赢得皇帝表扬:“所办可嘉。”


相比之下,贵州巡抚开泰的反应就是“迷之缓慢”,伪稿最先在贵州截获,而他却比远在昆明的硕色足足晚了20天才上奏。开泰意识到这一政治风险,在首次上奏的奏折中,隐去了为何迟奏的说明,而是历数抓捕行动,结论与硕色一致,他试图告诉皇帝,没有及时上奏,乃因案情不明。


在皇帝回复之前,开泰又上一折以表“实心办事”,但乾隆帝不吃这一套,斥责他“其奏甚属迟缓”,看到伪稿,理应“愤恨交迫,急不待时”,怎么可以迟迟不发?“独何心耶?”开泰的抓捕行动,成了炮轰的靶子,“此种逆词辗转抄录,其中必有凶恶渠魁利于处处发觉……岂得谓一一根究唯恐株连者多,遂不彻底查拿,使逆党稍有漏网耶?”皇帝告诫开泰,“倘再不知奋激,”而只是当做平常案件看待,“则自取罪戾。”


秘密奏折制度下,皇帝与有奏事权的官员单线联系,同僚之间不清楚各自向皇帝的报告内容。如若皇帝从别的管道更早获知其辖地的信息,督抚汇报迟缓或明知不奏,必将受到渎职、懈怠的斥责,忠心亦会受到质疑。如果真不知,亦有“失察”之罪。所以,奏与不奏,何时奏、如何奏,为何不奏,关乎官员的政治生命,需要仔细拿捏,开泰迟奏,就在于揣摩时间太长。


但这远比“不奏”面临的政治风险要小。山东巡抚准泰在乾隆十六年四月接报后成功捂住,八月接到皇帝谕旨要求搜查时,慌了,意识到“从前办理错谬,”“一时没主意,想着要奏又怕迟了,欲待不奏心实害怕”,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最终选择不奏。皇帝将他革职,当做反面教材遍谕其他督抚。


皇帝斥责开泰的同时,各地已接谕旨四处搜捕伪稿。由于云贵将伪稿来源指向汉口,湖广总督恒文表现得甚为“积极”,八月内就连上三折,将线索查了个干净,但捏造伪稿之人仍无踪影。案犯只是交代,伪稿来自江西。


湖北把皮球踢向江西,但该省份不在皇帝要求查奏的地域之内,恰在月底,开泰告诉乾隆帝,云贵稿件的另一源头来自四川。这意味着,已知有9个省份出现伪稿的踪迹。伪稿流传范围比皇帝想象中还要大。


|不寻常的恼怒


皇帝亲手曝光准泰的瞒报行为后,伪稿案没法“密之又密”。一个月后,督抚的查办消息陆续传至京城,乾隆帝却异常恼怒。


第一个惹毛皇帝的人是山西巡抚阿思哈,他声称接谕后“自当凛遵前旨密访严拿,实力侦缉,断不敢稍有泄漏”,这本是表忠心的“规定动作”,皇帝却大为光火,认为“此不过敷衍搪塞之词,谁不敢作此语,足见其并未实心办理!”!理由是直隶与山西交界地方查获了传抄伪稿犯,其中就有山西人,而山西“乡人喜谈乐道”,“尤非他省可比,必有传抄乐祸之人”,由此推断,阿思哈“接谕后不过以空言虚应故事”。


火上浇油的是湖南巡抚杨锡绂,谕旨发出一个月内,杨锡绂奏折上的勤,但多是其如何如何派人搜捕,如何如何与其他省份公文往来交换信息,未见实际审案情形。皇帝沉默了一阵后,终于在九月十一日的奏折上发飙,批示:“仍属塞责完事,不见实心办理也!”


与杨锡绂、阿思哈不同,四川总督策楞并无敷衍塞责的大过,云贵地区发现伪稿案后,策楞还在皇帝发给谕旨之前就主动调查,只是没有及时上奏。但这也让皇帝很生气,“策楞受恩深重,非他省督抚可比,一见此等悖逆之词,理应一面飞章驰奏,一面实力跟查,乃直至接奉廷寄方具折奏闻,显系观望迟回,并无痛心疾首之意,平日受朕豢养成全厚恩者,当如是乎?”对皇帝来说,策楞是“受恩深重、非他省督抚可比”的心腹,而他却“迟回观望”,不够忠心。


官员表现不佳,不难理解。密奏制度下,皇帝具有掌握更多信息的优势,官员与皇帝之间容易出现信息不对称。遇有皇帝敦促的涉及“政治罪”案件,官员往往利用公文传递时间来思考处置办法,有技巧地“懈怠”、“拖延”、“观望”,是降低风险的有效手段。清廷的制度设计亦为这种“技巧”提供了操作空间。


清制,唯死刑方须上交中央处理,流刑以下的案件,督抚可自行处理,以准泰为例,将预先接到的线报退回,其实是巡抚的合法职权,所谓“不法”之处是隐匿案情,但隐匿能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起码免去了“麻烦”。


已积累不少执政经验的皇帝看穿了这一切,他对官吏敷衍、懈怠、互相踢皮球习气有充分的了解,所以就不难理解,乾隆帝为何在查办之初就对各级督抚施以重压,甚至在尚未了解全局的情况下,就急不可耐地分别在八月二十二日、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二十八日训饬贵州巡抚开泰、直隶总督方观承、四川总督策楞、江西巡抚舒辂,告诫他们必须“实力搜缉”,“不得稍存诿卸之见”,其内心的极度焦虑就来自对官僚不良习气的担忧。


这时候,所有督抚应该明白,向皇帝表明境内已查出伪稿,不论是否“首犯”,能免于惹火上身。如果接壤省份查出伪稿,本省却久不见奏闻,该省督抚必遭训饬。譬如福建,皇帝发布谕旨三个多月后无任何动静,经主动询问,两个月后,福建巡抚潘思榘的搜查报告方才递到皇帝跟前。对此,乾隆帝既没有威胁惩罚,亦无褒奖,只有一句反问:“汝等以为绝无者,如何?”


|最后一根稻草


高压之下,各地督抚为保全自己,常用的办法,还是屡试不爽的踢皮球——把伪稿来源、线索引向他省。


乾隆十六年八月以来,皇帝就见识了这道踢球奇景:云贵踢给湖北、四川,湖北、湖北踢给江西、河南,江西与山东一起发力将球踢向江苏、浙江。山西、直隶之间互相踢来踢去。


案件越来越多,被捕的人数高达上千。最终,江西、江苏、浙江一带收获了更多“来源”。皇帝的目光亦随之转向江南,关心了三件大案。


如前所述,官贵震案由山东的线索牵出。江西巡抚鄂容安信誓旦旦地声称官贵震是捏造伪稿的首犯,皇帝大喜过望,但后来查明稿件转抄自扬州的木行商人,再往上追溯,来源既多又混,没法细究。


皇帝寄希望于另一起“天一堂”案,却被告知,伪稿案源头是已经病故的两名商人,线索再断。


事实上,将传抄线索引向已故的熟人,是犯人为避免严酷刑罚的惯用手段,既能保全自己(皇帝要求官员抓到首犯为要,传抄之犯轻罚即可),又摸准了官员尽速结案心理(因为死人无据可查),从而能很快出狱;另一招则是混供,变换多个来源,增加查办负担,期待能不了了之。


搜捕行动一年来,乾隆帝穿梭于繁杂的线索、程序化的公文之中,被“忽此忽彼,似近复远”的案情弄得晕头转向,思维混乱,时而判断官贵震案能问出首犯,时而推断首犯出自湖南(只因曾静案在先,可能余党未尽)。又时而纠结江南提督吴进义是否看过伪稿等细枝末节。


首犯仍无头绪。皇帝很郁闷,“又无望,殊觉愤懑也”,他告诉两江总督尹继善“尚无头绪,殊觉愤懑也……卿有何别策,试言之”。


尹继善未有新办法,依然只能沿用低效的查案速度审问犯人,寻找线索,各省之间的驿路上很热闹,但首犯始终未见。


皇帝催逼虽急,地方官仍一筹莫展,左冲右突之下,破获施廷翰伪稿案。作为江西粮道官员,施廷翰在所有涉案官员中级别最高。皇帝寄予厚望,要求审案官务必审个水落石出,顺带愤怒地指责了各省审理的潜规则:


“(伪稿案)及今一年有余,茫如入海算沙,了无头绪,此皆因各督抚等一切委之属员,根据详禀供词虚文塞责,并未实心研究实力查办,承办之员往往推卸邻境隔省隔属,辗转关查,挨延时日,而其中情伪百出,有挟仇诬扳者,有受嘱开脱者,有畏刑妄承者,甚至教供、串供,附会迁就,株连扰累,不胜其烦,而正线转迷,首犯尚悠然事外。”


皇帝告诫审案官不能重蹈不良习气。然而,地方官联合军机处官员花了一年多时间详细审理、追查,最终查明这是由一连串谎供堆起来的冤案。


这时已是乾隆十七年底,旷日持久的追查已令皇帝心力交瘁,施廷翰案成了压垮搜捕行动的最后一根稻草,地方官迎来皇帝怒火的总爆发。


皇帝重新审视各省呈上来的折子,得出结论:“一切听断案件率皆委之属员取供成招,及解至督抚亲审,不过就其已成之狱略为摘问而已。”督抚并不“实心办事”,审案时又“将就完案”,就连素来办事得力的尹继善,亦质疑其“岂非积习横聚于胸中所流露者也?”


虽然明确指出各地审案的潜规则,但并未促进追查。皇帝的局限在于,他离事发现场千里之外,只能通过奏折了解被精心撰写的文字包裹起来的“真相”,这类信息一旦过多而“超载”,就需要过人的判断力,否则真相很容易被遮蔽。四十岁的乾隆帝即便年富力强,握有强大的皇权,却未必能挣脱信息的束缚,碾压得过更强大的官场规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官僚比皇帝更容易操控对方。


|“替罪羊”


乾隆十七年底,该案仍久拖未决,皇帝已对追查首犯失去信心,但又不便不了了之,“既已延及数省,迟至经年,断无骤然终止之理”,此事“殊于大清国体统颜面有关”。


这时,江西再发现刘时达案,恰如前述,该案发生时间最早,就凭这点,皇帝就判定此为首犯。案犯被迅速以大逆罪“明正典刑”,草草结案,这时已是乾隆十八年春天。


学界普遍认为,刘时达案是一起冤案。


据学者陈东林考证,首先,伪稿中所见“工部尚书孙嘉淦”头衔,是乾隆十五年七月二十日之后的事情,而伪稿于乾隆十五年七月编造,孙嘉淦任工部尚书的消息,以当时最快的驿马传递速度算,传到江西,起码要到八月,刘时达等人不可能在七月二十日之前就预知孙嘉淦任工部尚书,编造时间上说不过去。


其次,伪稿大肆指责的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徐本、尚书公讷亲等人,多于伪稿编造前一年甚至三年就已故去,刘时达等人没必要冒着杀头之罪来抨击一群已经死去的权臣。


更感可疑的是,整个审案过程混乱无序,刘某等人指东指西,后又全部翻供,忽而又全部承认编造。蹊跷的是,审理时,皇帝还特发《现当紧要之时务虚镇静办理谕》,告诫临近省份浙江不要节外生枝,疑似担忧过多线索会再让该案拖入泥淖。结果出来后,乾隆帝不似前案屡次追问,而是立即说“全行昭著,无可候质”。刘时达等人很可能不幸沦为替罪羊,首犯仍是个谜。


“真相”大白后,虽已意识到帝国官场弊端,皇帝却无力改善,仅对查办官员略示薄惩。皇权与官僚机器的较量,在十几年后爆发的“叫魂”案中更为激烈。



参考文献:

《清代文字狱档·伪孙嘉淦奏稿案》,P697-951,上海书店编,2011年11月出版

詹佳如博士论文《追查悖逆的幽灵:传播学视野中的孙嘉淦淦伪稿案(1751-1753年)》,2013年

陈东林等著:《乾隆朝一起特殊文字狱:伪孙嘉淦奏稿案考述》,故宫博物院院刊,1984年第1期

刘文鹏:《论清代商业网络传播与国家的社会控制力:以乾隆时期的伪孙嘉淦奏稿案为中心》,《清史研究》2012年2月第1期。



想不到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背叛革命了  |原典故乡1.05

这里有一剂谄媚的解毒药 | 原典故乡1.04

林丹身边,少一个子路 | 原典1.08

呦呦鹿鸣:

独立、荐书、

原创可靠

分享是最大的鼓励

长按识别二维码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