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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不喜欢《驴得水》:知识分子不背这个锅

早就说过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2-20 21:36

正文

有些时候,不喜欢一个文本,不完全是因为文本自身,而是它的定位与评价。

比如《文化苦旅》,我说过,如果它是一本旅游小册子,那真是挺好的。可惜它被其作者和许多读者定义为对中国文化的文字救赎,反映出作者对中国文化的深邃认知与伟大担当,就只能让人无语了。

《驴得水》也是一样,豆瓣评分8.3,2016年国产电影第一。各花入各眼,倒没啥关系。关键是几乎所有的好评里,焦点都会出现“知识分子”四个字。族繁不及备载,以下面这条最新的为例:

“它通过一个吃空晌(饷)的故事,为一场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性表演揭幕……它既是对官僚欺上瞒下的揭露,也是搧向知识分子的一记响亮巴掌,它是如此有力,以至(致)有很多人感觉不适。”(梅雪风《这篇影评居然把中国电影看得这么透,我服气》,毒舌电影)

这部戏真是跟“知识分子”有关吗?


知识分子这个词源自西方,但在中国语境的使用中变得大异原趣,百度百科解释是这样的:

“知识分子,是指具备大专及其以上学历的,以创造、阐发、传播或者运用知识为核心工作的脑力劳动者。工程师、技师及其他技术人员的代表、医生、律师、艺术工作者、教师、科学工作者和大部分职员均属于知识分子。”

这就是把知识分子变成了一种职业的代称。可是这样一来,就很难与英文的Intellectual互译,这个词最早被译为“智识者”,这个译名比较准确,体现了两个特征:对人类知识的热爱与追求,即“智”,对所在社会的关注与思考,即“识”。所以百度百科也承认:

“今天我们在使用‘知识分子’这个词时,它的涵义通常是指有较高知识水平的,具备独立思考能力和理性精神的脑力劳动者。”

我们以此定义来返观《驴得水》。几位教师除了把手叠在一起高喊口号,连一个学生、一堂课都没有出现,观众从哪里看得出来“较高知识水平”的“智”?从哪里看得出来“独立思考能力和理性精神”的“识”?我们总不能因为他们自称要献身乡村教育事业,就认定他们是高尚有爱、德才兼备的知识分子吧?总不能根据督学一句“知识分子有脾气,我喜欢”吧?

据说“养驴运水吃空饷”是《驴得水》导演周申听来的一个甘肃当代故事,却移到了民国。大家都说没问题,真的没问题?跟现在相比,民国教育的一大特色,就是体制化还没那么严重,办学资质、教师聘用都远不如现在严格。当时有一些说法:比如说“教书匠”“学匠”,“吃学堂饭的”“吃教育饭的”,最直接的是“开学店的”。

文学作品里写到民国初等教育的知名篇章,我想得起来的:

鲁迅的《高老夫子》;

老舍的《老张的哲学》;

汪曾祺的《徙》《星期天》(《老鲁》因为涉及学校结构较长,不列)

按小说中描写的学堂年份,《徙》(1981)最早,民国初年的高邮,《高老夫子》是1924年,地方不详,《老张的哲学》差不多,大抵在“五四”后的三四年之间,在北京;《星期天》(1983)写的是抗战胜利之后的上海。

中日甲午战争之后,大批智识者向东洋邻居寻求强国之道,“教育救国”渐成全国共识。一个高尚的目标成为共识,它导致的事业也会带上高尚的色彩,所以《老张的哲学》里的学务大人口口声声“教育乃慈善事业”。但是正如慈善亦可用于沽名敛财,教育一样可以变成开学店。

《徙》里所写的民国初年,科举废除之后,新式教师奇缺,教师门槛放得低之又低,读两年简易师范就可以上堂,高北溟中过秀才,师出名门,自然是小学教师里一股清流,其他人呢?

小学教师的品类也很杂。有正派的教师;也有头上涂着司丹康、脸上搽着雪花膏的纨绔子弟;戴着瓜皮秋帽、留着小胡子,琵琶襟坎肩的纽子挂着青天白日徽章,一说话不停地挤鼓眼的幕僚式人物。他们时常凑在一起谈牌经,评「花榜」,交换庸俗无聊的社会新闻,说猥亵下流的荤笑话……小学校的人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挺复杂。教员当中也有派别,为了一点小小私利,排挤倾轧,勾心斗角,飞短流长,造谣中伤。这些派别之间的明暗斗争,又与地方上的党政权势息息相关,且和省中当局遥相呼应。千丝万缕,变幻无常。

至于高老夫子高尔础,受聘于“贤良女校”任历史教员,只靠了一篇《论中华国民皆有整理国史之义务》。任教之目标,黄三一口道破“去看看女学生”。高尔础虽然矢口否认,但一上堂,能看见的就只有“半屋子都是眼睛,还有许多小巧的等边三角形,三角形中都生着两个鼻孔,这些连成一气,宛然是流动而深邃的海,闪烁地汪洋地正冲着他的眼光”。鲁迅是反对讽刺小说,作者把自己摘在外面的,所以他用了高尔础的主观视角,加上高尔础前所未有的注重仪表,其中的性心理不言而喻。

《老张的哲学》就有鲁迅不喜欢的“失之油滑”,但小说源自老舍自己的小学教员经历,写实程度要比《高老夫子》高出很多。老张当着“京师德胜汛公私官商小学堂”校长,而同时又开着杂货铺,“上自鸦片,下至葱蒜,一应俱全”。别人对他的称呼,有“先生”,也有“掌柜的”,还有“老爷”——他还是衙门里挂名的巡击。

这篇小说一开头,张校长就迎来了新任学务大人。这与《驴得水》的情节非常相似。不过领着学务大人的李五,是老张的盟兄。所以学务大人来的时间,“好说话”,都在老张的掌握之中。五十多个小学生,被张校长指挥得鸡飞狗跳。半个小时后,学务大人只留下了一点意见“讲台不能砌在西边”,因为“主妨克学生家长”,“教育乃慈善事业,怎么这样办呢?”

学务大人走了,老张还逼着学生分摊“给大人预备的茶水点心,给学生泡的小叶茶”。老张发起威来,倒是说出了“慈善事业”的实质:“不方便?当初就别送学生们来念书!要念书,又要省钱,作老师的怎那么天生的该饿死!不用费话,怕打的说个数目,身上发痒的,板子现成!”

这一场迎接学务大人,老张实实在在是赚到了:

“(学生分摊)一百四,加节礼三十,就是一百七。小三的爹还不送几斗谷子,够吃一两个月的。学务大人看今天的样子总算满意,一报上去奖金又是三十。一百七,加三十就是二百,——二百整!”

比起《驴得水》里只有督学、校方而无学生的空洞戏,《老张的哲学》才是一出民国初等教育的活报剧。从民初中国不到2%的识字率,要普及初等教育,谈何容易!而教育救国又几乎可算成国策,从政府到军阀都在鼓励,这其中各种怪现状,层出不穷,毫不出奇。就说这位学务大人,比《驴得水》里号称留洋又不懂英文的督学,那经历是丰富得太多了:

“教育讲习所”修业四月,参观昌平县教育,三等英美烟公司银质奖章,前十一师二十一团炮营见习生,北京自治研究会会员,北京青年会会员,署理京师北郊学务视察员,上海《消闲晚报》通信员。

军事、教育、娱乐新闻一把抓,够有能耐的。想知道当时这种教育文化官僚是怎么滥竽充数的,还可以看看穆儒丐的《1912》。清遗老抨击民国“做官无资格”,不是没有道理的。《围城》里三闾大学那位言必称“兄弟在英国的时候”的督学,同样令人印象深刻。老张在这样的教育环境中,倒是扶摇直上,忙不过来了,便公开招聘教员,来的人不少,连山东的都有,只是想要钱的,老张不肯付,“有的真热心服务不计较金钱,可是不忍心看学生们那样受罪,于是教了三天告辞回家”。不过这不影响老张靠了盟兄李五(就是那位带学务大人来的差役)当上师长,成为南方某省的教育总长。

《星期天》也建筑在汪曾祺自己在抗战后上海当中学教员的经验之上。校长赵宗浚“大学毕业后就从事教育事业。他为什么不在银行或海关找个事做,却来办这样一个中学,道理不知何在。想来是因为开一个学堂,进项不少,又不需要上班下班,一天工作八小时,守家在地,下了楼,几步就到他的小王国——校长办公室,下雨连伞都不用打;又不用受谁的管,每天可以享清福,安闲自在,乐在其中”。

重点在于“开一个学堂,进项不少”,这位校长虽说大夏大学毕业,但平时“很少看书”,只爱逛拍卖行、旧货店。“大概还经营一点五金电料生意”。教导主任沈裕藻,是沈校长的大学同学,“授课量相当于两个教员,所拿薪水也比两个教员还多”,他也“不大看书”,只看娱乐类的方块报和《蜀山剑侠传》。

这个学校最好玩的是只有两层楼的房间,“没有操场,也没有任何体育设备(除了那张乒乓球台子),却有一个体育教员。谢先生上体育课只有一种办法,把学生带出去,到霞飞路的几条车辆行人都较少的横马路上跑一圈。学生们很愿意上体育课,因为可以不在教室里坐着,回来还可以买一点甜咸‘支卜’、檀香橄榄、蜜饯嘉应子、苔菜小麻花,一路走,一路吃着,三三两两地走进学校的铁门。”这么简陋的学校,因为地点很好,学生还不少。

与民国相始终,基础教育里这样的“学店”在在皆是,几个人开一个学堂,自负盈亏,接受教育当局管理,但学堂性质,商业、教育兼而有之,商业成分更大。

《驴得水》里那样僻处西北的一个农村小学堂,却可以“吃空饷”,教师工资全由财政拨款,这种设定在当代很正常,但放在民国背景中,本身就很奇怪,村里集资办学倒是常见。

这样的故事,民国会不会发生?我不敢说完全不会。但至少是很不主流,鲜有听闻。问题是,《驴得水》是一出寓言式的戏剧,所以评者动辄艳称“对知识分子的批判”,这里面一定有知识分子的事吗?老张、学务大人不也号称从事高尚的教育慈善事业吗?高老夫子不也以“振兴女学”为目标?赵宗浚和赵裕藻,虽不读书,你去问他们,他们难道不会大谈教育是救国的最佳道路吗?

这些人,是民国的“知识分子”吗?我想鲁迅、老舍、汪曾祺都不会同意。《星期天》充分说明,不是大学毕业,又在学校里教书的人,就叫知识分子。

《星期天》的结尾借赵宗浚的心思道出了对他们的批判:

他发现了她在沉重的生活负担下仍然完好的抒情气质,端庄的仪表下面隐藏着的对诗意的、浪漫主义的幸福的热情的、甚至有些野性的向往。他明明白白知道:他的追求是无望的。他第一次苦涩地感觉到:什么是庸俗。他本来可以是另外一种人,过另外一种生活,但是太晚了!他为自己的圆圆的下巴和柔软的、稍嫌肥厚的嘴唇感到羞耻。他觉得异常的疲乏。

《驴得水》里,并没有这样的自我启蒙与自我批判,整出戏有着空洞的“理想-现实冲突”背景,而推动戏剧发展的动力,无非是“掩盖一头吃空饷的驴”。谁都知道,这跟《钦差大臣》的内容极其相似,而果戈理笔下,冲突的双方,哪一个是“知识分子的堕落”?《钦差大臣》,谁又能说是“搧向知识分子的一记耳光”?

所以说《驴得水》与《蒋公的面子》是完全不同的指向,后者确实折射了知识分子在理论、权力与节操之间的纠结与苦恼,《驴得水》则是打着“知识分子牌”,说的不过是一家学店弄虚作假迎接检查的闹剧。这样的一出戏,被炒成“知识分子批判剧”,这样的锅知识分子能背吗?

本文首发于“七个作家”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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