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年后的教堂
01
苏米从教堂外围的栅栏缝隙往里看，被烧得乌黑一片的墙壁，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青砖外墙和红瓦边框，泥巴、石头、水泥块、长短不一的木条、树枝……杂乱地散落在地面上，教堂前的音乐喷泉池水浑浊，在昏暗的路灯下泛着透黑墨绿的光，一片狼藉。
这个城市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就这样在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
苏米没有亲眼目睹这场大火，只是在新闻上看到熊熊的红光滔天，燃亮了这座城大半的夜空，据说有11辆消防车50余名警力，耗时3个小时才将明火扑灭。
即便如此，她依然心存侥幸：也许只是附属建筑群着火，不曾波及天主教堂这一主建筑。
当隔日真的站在这熟悉的地方，闻到空气中依稀残留的木块烧焦的烟熏味，悲伤的感觉才渐渐涌上她的心头。
很多看起来坚硬的东西，有时候真的脆弱无比。就像她一直觉得她会和蔡晨交换戒指的这个教堂，就像她打小就信奉的父母爱情，她曾经以为永远都不会改变，如今，却是都被毁坏了。
断壁残垣，无从补救。从完好到毁灭，如此迅速，一念之间，一夜之间，摧毁永远比重建容易。
有八年不曾站在这里，怕睹物思人，回忆那些过往。在这样废墟的场景里，苏米毫无悬念地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蔡晨来。
只可惜，这是她一生逃脱不开、触摸不到的两个名字了。
那原本应该是高兴的一天，从理综的考场走出来，苏米松了一口气，高考结束了，考得还不错。按照在省重点高中平日排名前十的成绩，不出意外，全国的大学都可以随便挑着报考。
从考场到回家的那段路上，她和蔡晨还探讨着填报志愿后，要一起从南到北走一遭，提前视察下他们打算报考的学校。
蔡晨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力道温柔地拥抱她，亲吻她的额头，轻声说：“苏米，我们总算不负众望，也不负彼此，等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就正式面见家长吧？”
在数不清的随堂考试，他们名字紧挨着出现在成绩单的那些时刻；在做了高考结束后在一起的决定，而独自奋斗、期待目标实现的那些时刻……他们隐忍克制了两百多个日夜，即将守得云开见月明。
那是蔡晨第一次拥抱她，亲吻她。苏米感觉到他的心跳，隔着薄薄的白衬衫强劲有力地跳动。被少年身上散发出的淡淡肥皂味包围，有些头晕目眩。
小区门口的花坛边，合欢花开得正盛，玫红色的花球蓬勃着向外伸展，一根根细长的披形针直愣愣地骄傲地挺立着。夕阳斜斜照过来，给合欢花树蒙上金色的光芒，淡淡斑驳的影子里，有一只红嘴长尾蓝鹊扑棱着翅膀轻轻落下。
她闭上眼睛，轻柔地缓慢地抱着蔡晨的后背，一根一根摩挲着他的肋骨，将头埋进他的胸口，有些想哭，真幸福啊。
后来的很多年里，苏米想到蔡晨，第一个浮现在眼前的就是这个场景。盛开的合欢花，映照满树的夕阳，色彩斑斓的鸟儿，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同时出现过。
她的幸福定格在那天，在那个少年的怀抱里，戛然而止。
回到家后，她看到瘫坐在地板上的父亲，和身着淡蓝色旗袍，虽脸色苍白依然仿若睡美人的母亲。
天旋地转，几乎不能言语。
床头柜上有一个安眠药的空瓶子，和写给她的一封信，母亲所有的爱和恨、牵挂和不舍，都在那寥寥几语里。
02
米儿：
我的米儿。请原谅妈妈。
今天，你打赢了18年成长里最大的一场仗。妈妈知道，你一定会赢得很漂亮。
你一向乖巧懂事，聪明伶俐，你是妈妈的骄傲，一直都是。
你会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你会有一个自我选择下的人生，妈妈终于可以放心地离开。
请原谅妈妈的完美主义和爱钻牛角尖，同时，也不要怨恨你的爸爸。
人总是会做错事的，遗憾的是我过于执拗，无法接受。
这个结果，不是他的错，是我自己选择的。
米儿，最欣慰的是，这一世你我母女一场，妈妈爱你。
以后，希望你勇敢并且快乐，不要怀疑爱，不要走妈妈的老路。
永别了，我的米儿。妈妈绝笔。
03
几个小时前还在笑着让她加油的父母亲，在一瞬间，她都失去了。
毫无征兆地，苏米眼睁睁看着一个家分崩离析，眼睁睁看着父母爱情的假面暴露。
在舅舅和外公外婆对父亲的一次次声讨里，事情的来龙去脉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苏米父母在物质匮乏的八十年代自由恋爱，他们扛住了贫穷磨难和颠沛流离，却没扛住男人的天生猎奇心性。终于在一次意乱情迷中擦枪走火，父亲在对方身体里留下了种子。
这些年，母亲强忍欢笑，和父亲在同一个屋檐下演恩爱给苏米看，直到她高考结束。
也许母亲早就做好了打算，天性浪漫又刚烈，接受不了爱情中这样的耻辱。用最决绝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让她爱了一生又恨了半生的男子。
她亦如此爱女儿，想尽全力护她到成年。像一片花瓣拼死挣扎后还是飘零凋落，纯白无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