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太祖到金熙宗时期,女真族暴兴骤起,在短短的十余年间,从一个落后的氏族部落联盟迅速发展壮大,灭辽灭宋,占据中原,从生产生活方式、典章制度、礼仪风尚等各个方面迅速学习、吸收中原汉地文明;在征服中原的过程中,也用残酷的暴力手段消灭氏族贵族势力、军阀势力,迅速建立了君主专制中央集权的官僚制度。从订立海上之盟到达成绍兴和约,宋朝频繁向金朝派遣各种名义的使者,这些使者所撰写的行记和回忆录见证了女真族疾风暴雨般的兴起,在文化面貌上的巨大变化,也表达了他们对之的情绪、态度和评价。[48] 在这些使者的眼中,金人对辽、宋文化与制度的吸收速度惊人,气势宏大,但同时,这也是一个迅速丧失“朴茂之风”而腐化堕落的进程。
1122年(宋徽宗宣和四年,辽天祚帝保大二年,金太祖天辅六年),马扩来到女真本部商议联合攻辽。这时,女真正处于初兴时期,马扩随同阿骨打一起打围,他看到当时女真最高统治集团过着十分简朴的生活,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君臣尊卑上下之别。打围中间,马扩与阿骨打及其部下共食,在土炕之上摆设矮桌子,或直接摆上木盘,每人一碗稗饭,菜品有盐渍的齑韭、野蒜、长瓜,有或烤或煮或生切的各种肉食,以芥蒜腌制,用刀切肉而食,饭后,以薄酒传杯冷饮。马扩说“谓之御宴者亦如此”,叹其简朴粗糙。十余日后,马扩以宋使身份向阿骨打递上国书并赴宴。当时,已号称皇帝的阿骨打并没有修建宫殿,只有一间房屋,炕上设金装交椅两副,阿骨打与其夫人并坐,而另一位夫人亲理杂务。阿骨打对马扩说:“我家自上祖相传,止有如此风俗,不会奢饰。只得个屋子,冬暖夏凉,更不必修宫殿劳费百姓也,南使勿笑。”不过,马扩看到,其他的女真贵族已经将从辽上京虏掠来的乐工列于屋外,“玩狎悦乐”起来了,独阿骨打“不以为意,殊如不闻。”[49]
从马扩的记述中可以看出,宋人其实相当欣赏女真初兴之时的淳朴风俗,而尤其赞赏其君臣官民之间没有天悬地隔的差距,比较平等。洪皓《松漠纪闻》说:
胡俗旧无仪法,君民同川而浴,肩相摩于道。民虽杀鸡,亦召其君同食,炙股烹脯,以余肉和荠菜,捣臼中糜烂而进,率以为常。吴乞买称帝,亦循故态,今主方革之。[50]
南宋时一位不见史传记载的使者陈准曾记录女真族在战争中实行的军事民主制度,应不是亲眼所见,而是一种追记,其说在南宋流传甚广:
自主将至卒皆自驭,无从者。以粟粥燔肉为食,上下无异品。国有大事,适野环坐,画灰而议,自卑者始,议毕即漫灭之,不闻人声,其密如此。军将行,大会而饮,使人献策,主帅听而择焉,其合者即为将,任其事。师还,有大会,问有功者随功高下与之金,举以示众。众以为薄,复增之。[51]
朱熹对此评价说:“赏罚如此分明,安得不成事!”[52] 靖康元年(1126)陷金而于绍兴十年(1140)回到南宋的张汇详细生动地记述了女真初兴之时君臣、官民无别的风俗,并评价说:“君臣晏然之际,携手握臂,咬头扭耳。至于同歌共舞,莫分尊卑而无间。故譬诸禽兽,情通心一,各无觊觎之意焉。”[53] 可
见,女真初兴时的原始民主制被宋人看作是女真族能够上下团结,所向披靡的重要原因。
宋人将这种氏族部落时期略无礼法的风俗称之为“朴茂之风”,而汉化的进程同时也是珍贵的“朴茂之风”迅速丧失的过程:“近年称尚汉仪,朴茂之风亦替。”[54]
1125年(宋徽宗宣和七年,辽天祚帝保大五年,金太宗天会三年)正月,许亢宗一行来到金上京会宁府(今黑龙江阿城),这时,女真已经在礼仪、典制、宫室、风俗等各方面迅速向中原王朝看齐,使者们再也感觉不到什么“朴茂之风”,看到的是暴发户似的大摆排场,耀武扬威。进入辽东地界,使者们在咸州(今辽宁开原县)受到隆重的接待。州守出迎,完全遵照辽接待宋使者的礼仪,乐队所用乐器一件不少,曲调也与中朝一样,但使者听出了不对的地方,“腰鼓下手太阔,声遂下”,“管笛声高,韵多不合”。舞蹈规模很大但很难看:“舞者六七十人,但如常服,出手袖外,回旋曲折,莫知起止,殊不可观也”。次日于州守宅中的宴会,较之马扩当年参加的“御宴”不知要讲究多少,尤其吸引使者注意的是“茶食”和“肉盘子”,这两道富有女真民族风味的食物如今排场十足,只有重大宴会才会摆上。然而在宴席之后,中使宣读宋使所上谢表,女真大臣却故意挑衅,硬说其中“祗造邻邦”典出《论语》“蛮貊之帮”,有轻视大金的意味,使长许亢宗罗列《尚书》《论语》中的若干句子加以驳斥,并讽刺说“须到阙下,当与曾读书人理会。”可见,当时女真官员已能读汉文典籍,但却是半通不通的。
终于来到会宁府朝见金太宗,这时的女真朝廷已不复当年可比。上京看起来仍然十分荒凉,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一片牧地:“一望平原,旷野间有居民数十家,星罗棋布,纷揉错杂,不成伦次,更无城郭里巷,率皆背阴向阳,便于牧放,自在散居。”但建造在这一片旷野之中的皇城即使在来自宋朝东京的使者看来,也是“甚壮”、“甚侈”的。大殿尚未修建完毕,但那壮观的规模已经显现出来:“木建殿七间甚壮,未结盖,以瓦仰铺及泥补之。以木为鸱吻及屋脊用墨,下铺帷幕,傍额曰‘乾元殿’,阶高四尺许,阶前土坛方阔数丈,名曰龙墀,两相旋结,架小苇屋,幂以青幕,以坐三节人。”殿内仪卫人数众多,使者朝见的礼仪也变得十分繁缛,与三年前马扩参见阿骨打并递上国书的场面真有天渊之别。朝见当天,于殿前设“御厨宴”,所食依然是各种具有女真特色的肉食面食,但食具酒器已极尽奢华,甚至出现了传说中纣王所用的象箸,传达出浓厚的腐化气息:“前施朱漆银装镀金几案,果楪以玉,酒器以金,食器以玳瑁,匙箸以象齿。”次日宴会上演了大规模的乐舞,有马戏、杂技、杂剧,节目繁多,场面宏大热闹,“服色鲜明,颇类中朝。”但是,使者下面的这段描写则透露出诡异的味道:“又有五六妇人,涂丹粉艳衣,立于百戏后,各持两镜,高下其手,镜光闪烁,如祠庙所画电母,此为异尔。”[55]
使者非常细致地描述出女真在全面学习中原礼乐文化的同时总是在其中夹杂着女真族自身的特色,这一切既让使者觉得“类”又感到“异”,对于这种既类己又异己的“他者”,使者表现出相当严重的厌恶和恐惧,相比之下,北宋使者对于契丹之参杂胡汉不过是不安、不适和嘲弄。在使者眼中,女真壮丽的宫殿、奢华的器具、讲究的仪式,处处透露着“夷狄”凌驾甚至要包吞“中国”的可怕野心。
洪皓于1129年(宋高宗建炎三年,金太宗天会七年)出使被扣,至1143年(宋高宗绍兴十三年,金熙宗皇统三年)被放归,他在金的十五年正是金朝大规模迅速地采用中原典章制度、建立中央集权国家的时期。在《松漠纪闻》中,他有意识地详细记录了金朝制定的官制、法律、科举,但他要强调的是,从文字表面来看,金朝制度的规模立意不可谓不宏远,不但兼采辽宋,甚至远追盛唐,表现出要成为中国正统王朝的强烈意愿。但是,这个急切地渴望成为“中国”的“夷狄”,是根本无法真正成为“中国”的,“中朝制度”的门面难以掩盖野蛮贪残的夷狄本性,而腐化堕落却随着文明的进程日甚一日。
金熙宗即位后大杀宗室,由多头政治演化为皇权独尊,他于皇统元年(1141年)亲祭孔庙,以儒家作为立国基础,又于皇统三年(1143年)颁行《皇统新律》,“大氐依仿中朝法律”。但洪皓却揭露说,这个“完善”的法律制度在具体执行过程中却是“率皆自便”的,“如殴妻至死,非用器刃者不加刑,以其侧室多,恐正室妒忌。汉儿妇莫不唾骂。以为古无此法,曾臧获不若也。”[56]这个例子说明金人虽依仿“中朝法律”,但却一味袒护腐化而贪暴的女真贵族。《松漠纪闻》详记金朝科举制度,能补《金史·选举志》之阙。据《金史·选举志》,金朝科举制度兼采唐、宋而增损之,不但远超辽代,“其及第出身,视前代特重,而法亦密焉。”[57]从洪皓所记乡试、府试、会试三级考试制度和科目来看,确实是“井井然有条而不紊”。但是,洪皓指出,金朝的科举制度不但不公:“近岁上、中、下甲杂取十名,纳之国中,下翰林院重考,实欲私取权贵也。”而且官场贪贿公行,进士及第的吏员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省部有令史,以进士及第者为之,又有译史,或以练事,或以关节。凡递勑(敕,诏令)或除,州太守告,令史、译史送之,大州三数百千,帅府千缗。若兀术诸贵人除授,则令宰执子弟送之,获数万缗。”[58]如此一来,科举制度举贤、教化之意全然丧失。洪皓在《松漠纪闻》中全文收录天眷二年(1139年)《奏请定官制札子》以及翰林学士燕地汉族士人韩昉所撰颁行诏书。[59]制定“天眷官制”的精神正是宗宪所说:“方今奄有辽宋,当远引前古,因时制宜,成一代之法。何乃近取辽人制度哉?”[60]它在金朝建立中央集权官僚制国家的过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但洪皓则告诉宋人,这一套出自宇文虚中之手、参用唐宋的煌煌制作,实际上不过“文具”而已。最严重的问题要算是监察制度形同虚设:“故官吏赃秽,略无忌惮。其恃权势者,恣情公行,民不堪命。”另外一个严重的问题是没有磨勘之法,官吏迁转的程序极不合理。[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