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平 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春秋发展战略研究院研
► 采访 观察者网 苏堤
特朗普“说到做到”，百日新政即将到来，果断抛出削减企业税至15%的大手笔。一旦方案通过，减税规模之大，堪称里根以来之最。
特朗普新税改有里根范儿，这可不是好征兆
与里根攀比，可不是什么好征兆。美国媒体发挥一贯冷嘲热讽的做派，纷纷对特朗普超越里根的野心，公开质疑。
国内媒体的反应也很迅速，但又是另一番情景。如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陈平教授所言，“国内媒体已经在替美国佬宣传了，我看见有人转发的帖子说，美国大幅削减企业税，中国人慌了，因为美国企业税一削减，制造业就恢复了，中企就要逃离了，中国就垮了。”
一贯带着企业税负重帽子的中国，会成为此次美国削减企业税的最大输家吗？
特朗普的减税方案，如若真的通过，能给美国带来什么？会重蹈里根减税政策的覆辙，还是超越里根，重振美国经济？
观察者网4月27日就上述公众关注的问题，采访了刚从美国回来的陈平教授。
图片|广发证券发展研究中心 陈杰、陈伟斌
观察者网：特朗普提出的企业减税方案力度很大，从35%减到15%。不过陈教授很不看好？
陈平：我认为，特朗普这一招很愚蠢，为什么愚蠢？
我跟踪了特朗普竞选的全过程。减税从来是茶党的口号，茶党的观点是，不但不要小政府，连政府最好都不要的；民粹色彩很浓，能给他们减税就行了，根本不管国计民生，也不管冷战。
特朗普上一场仗，要废掉奥巴马医疗保健方案，最终失败了。为什么失败呢？因为老百姓拿到的福利就不能收回去。
国会的参议院议员每两年就有1/3要改选，特朗普要废奥巴马医改，面临改选的议员自己家里就已经翻了天了。所以议员们谁也不敢说，特朗普废除医改最终就失败了。
废除奥巴马医改也不是特朗普自己真正的竞选主张，特朗普故意让它失败。你看，特朗普废除医改的方案，都不给你选择，就一个方案让大家投票，如果赞成，那咱们就把奥巴马医改给改掉了，如果不赞成，那这事儿就别再提了。
最后多数的共和党议员也不敢说赞成，就把废除奥巴马医改的方案给否了。特朗普这样一来，就把共和党中反奥巴马医改的主流派给甩出去了。
然后接下来，就是对付茶党了。茶党也是反对奥巴马医改的，他们通常是极右派，一看废除特朗普医改失败了，很恼怒。
特朗普现在要摆平共和党，所以他就来一个减税的方案讨好他们。
观察者网：你认为这是白宫内斗的结果，不过，这个方案如果通过了，美国经济会像特朗普期望得那样复苏吗？
陈平：这个方案我相信是通不过的，如果要通过，那我们就坐着笑就好了。因为美国经济要倒大霉。
因为特朗普真正的主张，实际上是共和党和民主党都不敢做的，但是他们都承认是有道理的，那就是学中国搞基础设施建设。
如果基础设施建设能搞起来了，美国经济就有一段好日子过，这样特朗普四年任期就坐稳了，而且说不定他还可以再竞选下一任。
这是唯一聪明的办法，但是美国没钱，所以，他暂时不敢这么做，因为搞基础设施，要发债，就马上面临突破政府债务限额的问题。以前美国政府为突破债务限额多次停摆。
而且民主党自从竞选失败了以后，也没有领导人，但是只有一条，就是特朗普想干什么他们就反对什么。所以特朗普认为的上上策，只好忍耐，放在后头做。
特朗普要先打一仗，不但必须要得到共和党的支持，还要得到民主党的支持。那就选中策，就是减税，它可以讨好共和党右翼的多数。
但是减税这件事呢，很多共和党人都明白，是可以说不能做的。
观察者网：为什么不能做？特朗普宣称，他们要做里根当年做不到的事。
陈平：跟老百姓说，我特朗普要给你们减税，人人都高兴。但是一减税问题就来了。
特朗普上台以后开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要给基础设施建设筹款。
但是在筹钱之前，他先要讨好将军，增加国防军费。国防军费本来就已经是美国财政第二大支出，第一大是医疗保险。
于是特朗普给国防军费增长了10%，540多亿美元。这些钱哪里来呢，它就裁掉一些政府部门，尤其是环保、对外援助、艺术、公共广播服务方面的经费，不仅砍预算，环保部门还要裁员数千人。
要知道，现在美国的危机还没有过去啊！千万要记住这条！
所以，国内舆论一直批评国进民退，危机的时候永远是国进民退的。私有企业裁员的时候，政府部门得增员，起码不能同时裁员，否则雪上加霜。
美国危机还没有过去：利率还在零附近，刚刚加息加了一点点；房地产还没有恢复到危机前；增长的就业还是不稳定就业，很多都是合同工，打短工的。
美国经济恢复还不稳定，图为最新公布的中美一季度GDP同比增速比较。图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罗思义
特朗普现在就给政府部门裁员，而且裁掉的是高收入的技术官僚，不是超市里面推手推车的那些低技术水平的工作。所以他这一招就会打击就业市场的恢复。
第二条，一减税马上政府就会出现财政赤字，跟里根时候一样。出现赤字就得发债，但是现在国会能不能允许特朗普发债还不知道。
如果不能提高债务的上限，一旦政府钱少了，那国债利率一定升高。
国债利率的增高不是美联储主动加息，而是市场被迫加息，而且是长期利率，比如10年期国债利率。
长期利率一上升，对美国经济什么影响？很简单，刚刚恢复的房地产市场就要遭到迎头痛击。
这两年，美国老百姓看到利率低，刚刚开始买房子，所以现在房地产市场刚刚恢复了一点。
一旦长期利率提高了，好多本来工作还不稳定的小青年，就不敢买房了；老一代人本来要换个好房子，它看利率上升了，他也就不换了。
这样一来，美国经济就要进一步放缓。现在特朗普吹牛说，美国经济增长率要到3%，那利率一升，负面效果传递得非常快的。
再来讲制造业。长期利率上升，对外汇市场的冲击是什么？这就是里根时代干的好事。
长期利率上升，欧元、日元的利率因为趋于零，于是，所有的投机资本就往美国跑，就会推动美元升值。
投机资本可不是给特朗普的基础设施建设做贡献的，而是冲进来炒房炒外汇制造泡沫的。
投机资本来了，美元就会升值。这样，那些减了税的企业家还会投资美国的制造业吗？不可能。投资制造业要很多年才见收益的，企业的资金拿去投机来钱更快。
美元涨价了，美国产品出口，怎么跟中国产品竞争？
如果想跟中国产品竞争，按逻辑顺序，除非先打贸易战再减税。现在美国还没打贸易战就减税，这样导致利率上升美元升值，这是美国自己政策导致的。
这样反而救了欧盟，救了日本，当然更救了中国。
观察者网：按你的逻辑，美国减税反而对中国有好处？
陈平：当然。美元在升值的时候，中国央行绝对不要在美元升值的时候去盯住美元，就盯住美元以外的一篮子货币。
欧元、日元、瑞士法郎、英镑等等大家都相对美元贬值，人民币跟着对美元贬值。但是人民币对一篮子指数还是稳定的，对国内金融市场没有影响。
人民币对一揽子货币贬值，中国的出口制造业企业更高兴了，卖给美国的产品更多了，贸易逆差扩大，这是美国自找的。
而且不光是说美国对中国的贸易逆差增加，对德国、韩国的逆差也都会增加。美国要打贸易战，你还没打，已经把政策的效果都已经抵消掉了。
全世界投机资本都往美国跑，特朗普他打金融战争手上的武器也被缴了。
它原来打金融战争，最重要的武器是什么呢？就是跟中国打汇率战，特朗普想扭转贸易的逆差，他应该是希望人民币升值美元贬值。
特朗普刚说完中国央行没有操纵汇率，现在美国自己有意无意操纵汇率，让美元升值，那所有美元的竞争对手，都乐得要睡不着觉了。
最后一条，现在全世界几乎所有国家的财政状况都是吃紧的，中国的财政状况可以说是最好的。为什么？因为中国政府最有钱，中国好大一部分钱不需要从税收上来。
第一，中国庞大的国有企业，每年给政府上交不少利润。所以中国搞航空母舰下水等诸如此类的大项目，不需要像特朗普那样想发债要等国会批额度，还要搞政府部门裁员减少预算。
第二，把土地财政比例降一点，搞合理一点，尽快普及房屋持有环节的房地产税。既能提高国家和地方的财政收入，又把房地产泡沫给抑制下去。
现在世界各国的政府，最富的是中国，最穷的政府是谁呢？第一是日本，日本1/3的政府开支都要靠发债来维持；第二是欧盟，第三是美国。
这三个经济体都有一个共性：第一，老龄化都比中国严重；第二，福利包袱都比中国多；第三，美国军备竞赛的负担比谁都大。
所以这种情况下，最不能减税的国家首先带头减税，可以说是自取灭亡。
当年里根搞减税又要搞军备竞赛，美国逼的是苏联，最后把苏联拖垮。特朗普现在搞减税，要跟中国比，最终逼跨的是美国。
老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王熙凤和丈夫贾琏
逻辑很简单，美国减税相当于现在大观园已经入不敷出了，给各房的富家子弟们减税，让别给王熙凤交钱了，还没等到来抄家，自己先垮了。
观察者网：里根时期，减税之后，美国经济曾经也繁荣过一段时间，比如一开始海外资本流入FDI大幅提升。
陈平：所以如果它真的通过减税方案，带来的经济繁荣，我都怀疑两年会不会有，甚至说是一年会不会有都成问题，但是四年肯定是不会有的。
因为现在美国国力的衰落，和1980年代里根时期的美国不能相比。
1986年10月22日，里根签署史上最大规模减税法案。图片|Bob Daugherty/AP
80年代里根上台的时候，美国的经济还处在最高峰的时候，尤其苏联垮了，而中国刚刚改革开放，还没有发展起来。而现在，美国面临的最大竞争者，就是中国。
1986年里根签署大减税计划之后，美国经济短暂繁荣之后，迅速掉头下行
美国经济衰落的开始，罪魁祸首就是里根；把美国经济空心化，就是从里根的减税开始。
当时我正在美国，我亲身经历看得最清楚。那时候我每年夏季都去欧洲工作，因为老师是欧洲人。里根一减税，美国人觉得好啊，美元更值钱了，去欧洲买东西好便宜啊。
然后就发现，美国的大企业纷纷往日韩等亚洲四小龙开始迁移。原来主导美国政治的都是军工集团，军工集团就开始让位给金融公司，金融公司开始搞自由化，一步步就把美国经济给搞垮了。
整个美国经济衰落的鼻祖，就是里根。美国经济从之前的实体经济为主，军火工业主导转为金融为主、自由化主导的经济。
当时最有名的公司，就是通用电气公司，原来美国的发电机、水电站、核反应堆导弹全是它生产的，它后来去搞金融去了。因为他觉得生产电机赚的钱，还不如开个金融公司卖分期贷款。（2015年通用电气将旗下价值300亿美元的金融资产出售给富国银行）
最后美国自己把自己的工业全掏空了，中国发展起来了。特朗普说，全球化过程中中国赢了，美国输了，他没想清楚中国是怎么赢的。
中国人赢，是因为美国自己产业转移，中国抓住机遇，勤奋工作得来的。
观察者网：华盛顿邮报对特朗普减税的一篇报道中提到，当年里根减税之后，企业的投资意愿并没有改变。
陈平：不但没有改变企业的困境 ，而且让企业经营雪上加霜，利率增加的幅度削减了减税的福利。
想想看，美国所有的企业包括中国的企业，都是高杠杆运作的，美国企业从债券市场融钱，中国企业是从银行里借钱。美国国债利率一上升，等于给企业脖子勒绞索。
而且利率上升比税率快，税是一年调整一次，税还没减，利率就已经飙升了。你想企业家，还能加大在美国的投资？还是把钱装口袋等着应付危机吧。
所以美国减税有没有效果，你不要看股票，短期股市会繁荣一阵，因为来的都是投资资本。要看私人资本的投资增长率，是不是高过GDP增长率。
按照一般规律，投资应该是领先的，如果私人投资的增长率超不过GDP增，讲减税刺激经济全是空话。
利率一飙升，就看房地产的景气指数，是下来还是增长放慢，我认为会是增长放慢。
因为现在美国经济复苏就靠两件事情，一个就是汽车，一个就是买房子，是这两项消费起来了，投资没起来，利率上升，汽车、房子都会受到打击。
观察者网：最终还是要看，减税方案能不能通过了。
陈平：我相信这个方案很难通过。原因是民主党的人一定要反扑，因为这么大力度的减税，等于全盘否定民主党政府过去这些年搞的福利。
不仅这些，民主党过去还搞了很多扶贫措施，比如说给穷人的学校补贴，给一些大城市像匹兹堡、纽约的贫民窟修房子，给污染地区搞环保工程。所有这些都得砍，砍掉之后实际上涉及很多人的就业。
所以，美国要给富人减税，就等于是得罪美国普通老百姓，他们就闹翻了。假设特朗普能够说服共和党控制的国会，闯过这一关，那美国经济今年要能够维持增长，我觉得是奇迹。
当然，减税短期内，一定会炒高股票市场，因为大量的游资会进来，抬高美元，抬高股票市场，这个肯定做得到的。
但是房地产市场可以观察，房价是继续涨还是会掉头向下？或者是可以熬一会，如果可以熬一会，说明有希望。
然后再看美国的投资有没有增加。我的看法，在上次里根时代的时候，里根以为减税可以刺激投资，投资增加以后可以增加财政收入。结果，企业投资不是光看税率的，而是看全世界哪个地区有增长潜力。
中国现在经济已经开始复苏了，又搞了雄安新区，然后再搞几个新的增长点，你看外资就就会往中国跑。中国政府的执行力是有目共睹的，而且来中国的投资都是长期投资，不是那种短期炒作投资的资金。
如果美国投资不增加，特朗普想通过减税，来刺激经济增长，最后带来财政税收增加，最后带来的全是泡沫。
这个历史已经重复了好多遍了，所以你要知道，减税，其实是一剂毒药，毒药吃上瘾还戒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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