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仅仅十分钟前,我和妻子还彼此握着手,躺坐在咖啡馆的沙发里,桌上放着两杯香滑的拿铁。
但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当我按计划将“柜子”的门打开,把真实的自己摆到妻子面前的时候,她是如此激烈和痛苦,以至于她直接摔门而去,我不得不狼狈地紧随其后。
妻子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去,但我分明听见她的抽泣哽咽。
我在后面默默跟着,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女式的针织开衫和百褶阔腿裤都没有口袋,我只能左手牢握右手,从后面追赶她。
过了一个红绿灯,前面是新修的路。车越发少了,人影就更落寞,连街灯仿佛都昏暗了几分,风更冷了,我紧紧抱住自己,走快几步,和妻子并排而行。
“冷吗?”我问。
她摇头,抽泣还在继续。
是不该告诉妻子我想变成女人?还是不该在孩子面前打扮得越来越女性化?抑或是根本不该去医院做确诊,就让她以为我是个“女装大佬”好了?
突然,妻子停下脚步,侧过头注视着我。我看到她划出泪水的脸,心软了。
“我再也不这样穿了,我不化妆了,你别哭了,好吗?”
妻子摇摇头:“但这样你不也会难受吗?”
“但我好怕你不要我了。”说完这句,不争气的泪水止不住地从我眼窝里翻涌而出,争先恐后地从脸颊滚落。
街头,两个女生紧紧相拥,为数不多的路人纷纷侧目,但我不知道,知道我也不管。
作者近照
二
二〇一九年十月二十九日下午,我从精神卫生中心走出来的时候,天空显得特别清澈。
许是缘于儿时对扮演女孩子的痴迷,大约两年前开始,我留起了长发。从男装到中性,再到女装,从简单画眉到轻抹唇红,我慢慢地改变着自己的外表,也无时无刻不在审视我的内心。
然而我越是思考,就越觉得自己仿佛活在困惑之中——我到底是为什么如此痴迷于做一个女生?又为什么如此反感当一个男生?
所有的疑问,在这一刻,在一纸诊断面前,终于如这蓝天白云般变得清晰明了。
“性别认知障碍——国外现在倾向于称之为性别焦虑——按照最新的指南,已经从精神疾病中剔除了。”诊室里,和蔼可亲的心理科主任对我说。
对于自己这些年来的“怪异行为”,我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我不是精神病,也不是别人眼中的变态,我要做女生,我生来就是女生——我好想大声告诉全世界。
或许是我惯常的怯弱,在独自承受了三十多年生理性别的折磨后,我才终于幡然觉醒。但这一刻的来临,我一点都没有觉得太迟。
从医院回来后,我便开始“谋划”出柜。我知道这并不容易,而我也不是一个直截了当的人。按照设想,我应该寻找一个舒服的环境,选择一个美好的日子,让彼此先沉浸在欢愉之中。
并且在出柜之前,我还应该做好足够的铺垫,例如这两年我从板寸到长发飘飘,从西装革履到长裙款款的外表变化,又例如我时不时分享一些和跨性别有关的故事。
我猜想,当她听到我内心的时候,即便不能感同身受,起码也该是哈哈一笑。或许,她还会问我今后怎么打算,甚至可能戏谑地问我,要不要做个手术变成她妹妹。
这些令我在梦中都会笑醒的场景,事实上并没有出现。
扮作女装的写真
三
二〇〇八年八月,北京奥运会盛大开幕。在我生命中一同绽放的,还有我和妻子的婚礼。
我本不是一个守旧的人,但我还是顺应了双方父母的要求,在各自老家办了两场婚礼。婚礼来了许多亲友长辈,很多人我都不认识。父母带着我一一介绍,我在一旁赔笑、饮酒、收礼金,嘴里叫着叔伯姨娘。
我知道,这一天父母非常快乐。
那个时候,我西装革履,剪了帅气的短发,甚至还抽烟、喝酒,可以说和一个普通的男生并无二致。不过,不管是熟悉还是不熟悉我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给我贴上同一组标签——文静,书生,秀气。
这一部分是因为我的外表,一部分是因为我的性格。
婚后的生活和婚前没什么不同。事实上,从相识至今,我和妻子已经同居了六年。婚姻只是一个理所当然的交代——对于家庭,父母心满意足;对于社会,人人喜闻乐见。从来循规蹈矩的我,理所当然地顺应。
妻子比我大两岁。有时候,我会撒娇地叫她妈妈,甚至躲在被子里,假装小宝宝。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潜意识中,我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女生,迫切想要钻进妈妈或者姐姐的怀抱。
之所以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跨性别拉拉,大概是因为我并不清楚有这样一种群体的存在吧。我以为只要我不喜欢男人,就不会有问题,最多只是心智不够成熟罢了。
这一放,就是十年。
后来,我在外形上努力让自己更man一点,也逼迫自己去承担丈夫的责任。我想做一个可以保护妻子的男人,所以我要变得强大,拼命赚钱。
这期间,我们的第一个宝宝诞生了,很快我们又有了第二个宝宝。我用自以为是的方法,证明了我是一个“合格的男人”——有妻室,有子女,买房买车,吵架冲在前,逛街跟在后。
但内心的我却愈发迷茫。做男人令我觉得特别难,每一天都仿佛在伪装、在演戏。我既害怕别人因外表而将我当作女孩,也厌恶别人把我当做男人看待,并告诉我要有个“男人样”。
这样的纠结,终于在一次妻子因为好玩而将我扮成女孩子来拍艺术照的时候,达到了顶峰——我心中的女孩子醒来了。
那一刻我感到惊奇,也感到恐惧,但不管如何,这感觉带着些许甜蜜,些许熟悉,就好像找到了一个遗失了很久的布娃娃,它带着我儿时的气息,抱在手中能令我安心。
虽然照片中女装的我,带着男性的轮廓,但我很清楚,这虚假的轮廓下,隐藏着一个真正的女孩的灵魂。
这听起来如电影《丹麦女孩》的桥段,但在我生活中它就是这么上演了。
早年留相
四
二〇〇〇年十二月,就快要过圣诞了,东京的气温降到了零度前后,不过我并不觉得冷。在一家物流仓库勤工俭学的我,被安排在冷藏区的一条流水线上,负责根据货架的指示灯,将货品装到随流水线过来的泡沫箱里。
这个工作不累,但十分无聊,因为我不能和周围人交谈,也不能玩手机。我需要集中精神分拣货品,否则流水线的自动检测装置就会拉响刺耳的警报声。
突然,我面前的流水线停了下来。组长——一个胖胖的小个子日本男人——带着一个有些婴儿肥的女孩子到我面前,指着她对我说:“你,带一下她。”然后又对着那女孩说:“你有问题就问他。”女孩用日语回答知道了。
我看了那个女孩一眼——圆圆的脸,个子和我差不多,年龄不怎么好判断,可能比我略长,眼睛不大,是单眼皮,长得不算好看,但符合日本人对于可爱的定义。
我想了下,认定她是一个日本高中生,然后就用日语告诉她流水线的操作方法。说了几句,我发现她并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