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文艺研究
《文艺研究》创办于1979年5月,是文化部主管、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的大型综合性文艺理论月刊。邮发代号:2-25。国外代号:M163。ISSN 0257-5876\CN11-1672/J。本账号负责本杂志信息发布与交流。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51好读  ›  专栏  ›  文艺研究

周兴陆︱黄省曾《诗言龙凤集》与明中期的“六朝诗学”

文艺研究  · 公众号  ·  · 2025-01-20 11:30

正文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


黄省曾《五岳山人集》书影,《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94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


本文原刊于《文艺研究》2024年7期, 责任编辑陈斐, 如需转载,须经本刊编辑部授权。


摘 要 《诗言龙凤集》是明代吴中诗人黄省曾继踵钟嵘《诗品》而编选的一部汉魏到初唐的诗选。该集选诗以汉魏晋为主而不废宋齐梁,体现出黄省曾突破复古派限制,把古诗的取法对象从汉魏扩大到两晋的努力。这与李梦阳后期的诗学主张一致,所以黄省曾致书李梦阳表达景慕之情。他们引领嘉靖时期“学六朝”诗风的兴起,由汉魏和盛唐两端分别向六朝靠拢,即五言古诗由汉魏而晋宋,五、七言律诗和歌行则由盛唐而初唐。杨慎则直接举起六朝旗号,连接汉魏与初唐。他主要从“艺”即诗体、诗法的角度强调唐诗与六朝诗之间的内在联系,黄省曾等吴中诗人则以自然、审美的眼光欣赏魏晋六朝诗“缘情而绮靡”的特征。


明代中期,在前、后“七子”相隔的嘉靖年间,诗坛兴起一股学习六朝的诗风,学界称为“六朝派”或“六朝诗学”,研究者或梳理大势、或详析个案、或聚焦地域,已经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1]。但是“六朝诗学”的理论源头何在?它如何借力于复古派的分歧?其意义指向是什么?尚有待进一步勘察。学界尚未注意的黄省曾《诗言龙凤集》,是辨析这些问题的一个方便法门。


一、《诗言龙凤集》对《诗品》的接受和超越



黄省曾(1490—1540)是明代正德、嘉靖年间吴地的著名学者、诗人、书商,也是一位长期被忽视的诗论家,近年才受到关注[2]。在《临终自传》里,他曾提及撰有《诗言龙凤集》,虽原书不存,但其别集《五岳山人集》保存了《诗言龙凤集序》和《小序六十三首》等,可以据此窥测该集原貌。《诗言龙凤集》是受钟嵘《诗品》影响而编选的一部汉魏到初唐的诗选。揭开两者的内在联系,对于追溯明代“六朝诗学”的理论源头不无意义。黄省曾《诗言龙凤集序》曰:


诗者,神解也,天动也,性玄也,本于情流,弗由人造。故《虞书》显为“言志”,泗夏标之“嗟叹”。盖重词复语,不出初源;叠韵盈篇,悉形一虑。观之《三百》,自可了如。古人构唱,直写厥衷,如春蕙秋蓉,生色堪把,意态各畅,无事雕模。末世风颓,横添私刻,矜虫斗鹤,递相述师,如图缯剪锦,饰画虽妍,割强先露,故实虽富,根荄愈衰。千葩万蕊,不如一荣之真也。是以小夫或夸,达士弗尚。

载观《诗品》,撰类颇精,而罗才亦冗;定名虽在,列咏未铺。世远道湮,兹传久绝。匪难作者,亦鲜赏音。岂识雁唳秋空,哀哀会节;鹂鸣春苑,响响成章。凡厥有声,无非舞蹈之数也。但世人莫省自然,咸遵剽窃。

正德以来,古途虽践,而此理未逮;艺英虽遍,而正轨未开;秀句虽多,而真机罕悟。予乃抚此沦衰,特启作户,略删汉魏以讫唐初作者凡六十三人,得诗四百七十四首,皆抽思入妙,风格无沦。来哲纷纷,难臻斯奥矣。钟子有云:“陈思之于文章,譬如麟羽之有龙凤。”则此集便以“诗言龙凤”为名,用传知己,非敢示于俗人也。[3]


在这篇序文的第一段,黄省曾提出“直写厥衷”的诗学观。第二段评论钟嵘《诗品》分类精当,但罗列人物冗杂;虽给诗人定名分,但中、下品多人合品,未能一一品评。由于时代久远,汉魏六朝诗歌渐成绝响,钟嵘《诗品》也缺乏知音。黄省曾在这里已经点明他编撰《诗言龙凤集》与钟嵘《诗品》的关系,特别是明确交代《诗言龙凤集》就是得名于钟嵘《诗品》对曹植的称誉。在序文的第三段,黄省曾感慨自明正德以来,虽然开启复古之风,但对魏晋六朝依然未予以足够重视,于是他甄选汉魏以讫唐初作者凡63人、诗474首。也就是说,《诗言龙凤集》是黄省曾编撰的一部汉魏到初唐的诗选。黄省曾《闲居多暇,因集汉魏以来英哲高唱,命曰“诗言龙凤”,删述既成,喜而有作》曰,“寄语挥毫子,骋驾毋多岐”[4],把此书视为学诗的范本。在诗选中,黄省曾对入选的63人都作了精到的品评。这些品评文字即《五岳山人集》卷二七的《小序六十三首》。虽然所选诗篇现在无法复原,但通过《诗言龙凤集序》《小序六十三首》等文献,大体可把握其诗学观。


郑利华《明代诗学思想史》书影,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版


《诗言龙凤集》甄选汉魏至初唐63位诗人,与钟嵘《诗品》所品评诗人的时代大体相当,且黄省曾就是感慨钟嵘《诗品》“世远道湮,兹传久绝。匪难作者,亦鲜赏音”而编选的,因此对比阅读两书,可以看清黄省曾对钟嵘的接受和超越。


《诗言龙凤集》采用“小序”形式对每位诗人单独品评,钟嵘《诗品》品评123人,但中、下品采取多人合品的形式,评语只有61则,两者文字分量差不多。《诗言龙凤集》所选63人,其中16人,即苏武、张衡、卓文君、诸葛亮、陈琳、成公绥、谢安、王羲之、杜挚、孔融、繁钦、司马彪、陶弘景、释支遁、何逊、陈子昂,都在钟嵘《诗品》之外。何逊、陈子昂的生活时代在钟嵘品诗之后,可以不论;其他14人都未预钟嵘的品流,是黄省曾从汉魏六朝诗人中重新勾稽增补的。这14人除了陶弘景为齐梁时期的道家诗人外,其他都是汉魏晋代诗人;像卓文君、诸葛亮、谢安、王羲之等人存诗不多而能入选,足见黄省曾对汉魏晋诗的重视。


再看《诗言龙凤集》所选其他47人在《诗品》中的品第。《诗品》上品12人,即古诗、李陵、曹植、班姬、刘祯、王粲、阮籍、陆机、潘岳、左思、张协、谢灵运,全部入选《诗言龙凤集》。《诗品》中品39人,有24人入选《诗言龙凤集》,即秦嘉、嵇康、张华、孙楚、张翰、应璩、陆云、潘尼、石崇、曹摅、何劭、刘琨、卢谌、郭璞、郭泰机、陶潜、颜延年、谢瞻、谢惠连、鲍照、谢朓、沈约、江淹、范云,重选比例较高。《诗品》下品72人,只有11人入选《诗言龙凤集》,即班固、赵壹、郦炎、应玚、阮瑀、徐干、张载、傅玄、缪袭、孙绰、枣据,都是汉魏晋人。这说明黄省曾是认同钟嵘上、中、下三品品评的。


以晋宋为分界,统计两书所选诗人数量可知:《诗言龙凤集》选汉魏晋50人,宋齐梁初唐13人,汉魏晋占绝对多数;《诗品》选汉魏晋57人,宋齐梁66人,前后相当,重心略偏宋齐梁。钟嵘《诗品》中、下品所录以晋宋齐梁诗人为主,而《诗言龙凤集》多予淘汰,特别是《诗品》下品的宋齐梁47人,无一入选《诗言龙凤集》。嘉靖年间的徐泰《诗谈》评黄省曾诗曰:“姑苏黄省曾,诗宗六朝。”[5]但就《诗言龙凤集》来看,他更注重汉魏两晋,而不是宋齐梁陈。这一点其实与钟嵘《诗品》并无本质上的差异,《诗品》品人虽重心略偏宋齐梁,但品第时宋齐梁人多被置于下品,上品均为汉魏晋诗人,中品汉魏晋诗人也多于宋齐梁。黄省曾对这63位诗人的品评比《诗品》更为详细,许多品评直接引用钟嵘文字,或袭其意而变其语,明显受到后者影响,明征暗引,不一而足,是对钟嵘诗论的演绎和发展。


钟嵘《诗品》被后世标为“论诗之祖”[6],然而对它的重视是有一个过程的。郭绍虞说:“是书晦于宋以前而显于明以后。故唐宋类书除《吟窗杂录》节引数语外,余如《艺文类聚》《初学记》《北堂书钞》《太平御览》《事类赋注》等书均未见称引,而明清丛书中则屡见采辑。”[7]所言近是,又有些绝对。曹旭《诗品研究》就列举了宋代引录《诗品》序言或品语的十多种诗话。宋人矫正当下诗风也从《诗品》索取资源,如叶梦得《石林诗话》征引《诗品》的“直寻”说,针砭宋人作诗喜好用典的弊端[8]。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之三也借钟嵘品评张华语以批评“温李新声”[9]。显然,黄省曾所谓“世远道湮,兹传久绝”是夸大其词,但“匪难作者,亦鲜赏音”确是事实。在他之前,真正称赏钟嵘《诗品》的人并不多,关键转捩发生在明代嘉靖、万历年间:一方面,由于正德、嘉靖时期诗坛兴起一股崇尚六朝的诗学风气,促使人们重视《诗品》;另一方面,刻版印刷兴盛,一些丛书汇编如唐顺之《稗编》、何允中《广汉魏丛书》、胡文焕《诗法统宗》等收入该书,扩大了它的影响。而黄省曾《诗言龙凤集》亦起了一定的推动作用。明代后期,一些诗话著作效法《诗品》的方法和体例,或征引,或评论,但没有一部书像《诗言龙凤集》这样认同与接受钟嵘的诸多品评,并在其基础上重新删汰、增补和评论。可以说,是《诗言龙凤集》助力了《诗品》的经典化,推动钟嵘诗论融入明代诗学思想。比如,年幼于黄省曾七岁的吴中诗人皇甫汸作《解颐新语》曾引用钟嵘《诗品序》和品评文字,并说:“钟《品》已湮,仅存严氏。”[10]即黄省曾《诗言龙凤序》所言“世远道湮,兹传久绝”之意。黄省曾为皇甫汸《解颐新语》作过序,两人是中表兄弟。黄省曾对表弟皇甫汸学诗当有影响,钟嵘《诗品》应是他们共同的诗学资源。


曹旭《诗品研究》书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但黄省曾并非全盘接受《诗品》,上文已阐述他们对汉魏晋与宋齐梁诗人的甄选各有侧重;钟嵘“溯流别”的品评方法,自宋人叶梦得《石林诗话》以来,多受批评,黄省曾也抛弃了这种方法。更为重要的是,黄省曾与钟嵘在具体的诗学观念上有异有同,需要细致辨析。


钟嵘论诗,标尚“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11]。“风力”又称“风骨”“气骨”,指鲜明爽朗的精神风貌,往往根源于诗人的内在情感和精神状态;“丹彩”指文辞的华美藻饰。风力为主,丹彩为辅,主佐合德,相济为用。黄省曾论汉魏六朝诗,也重视风力气骨,与钟嵘相近。如他《小序六十三首》评曹植曰:“展卷诵之,翩翩然爱其凌云之气。”[12]评陆机曰:“其诗耽华萃奇,格气稍弱。”[13]评谢灵运曰:“骨气稍劣建安。”[14]评陈子昂曰:“观其《感遇》《鸳鸯》《修竹》等篇,骨气凌云,兴寄清远。”[15]“气骨”“骨气”是魏晋以来常见的论诗术语,“格气”一词至明代才流行,有敛气以就格、气体浑厚、格调高古之意,显然是格调诗学兴起后出现的重要范畴。黄省曾在“气骨”“骨气”之外屡用“格气”一词,应是受到了复古格调诗学的影响。


曹旭《诗品集注》书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钟嵘论诗崇尚丹彩,重视“形似”之美;而黄省曾选入宋齐梁陈诗人较少,未选诗歌繁密绮艳的诗人,对于所选诗人也很少从形似、辞采的角度置评,更多关注的是诗歌抒写性情的特征。如钟嵘品评鲍照“善制形状写物之词”[16],黄省曾摘“盛年日月尽,一去万恨长”等句,赞其“吐发神灵,宣泄秘思矣”[17],都是抒写情致,清简明朗。钟嵘评颜延之“尚巧似,体裁绮密”[18],黄省曾摘“凄矣自远风,伤哉千里目”等句,赞其“亦足为跨代之词”[19],皆清丽雅淡,景中有情,毫无妍致之病。黄省曾《答武林方九叙童汉臣书》曰:“仆尝爱陆生有云‘诗缘情而绮靡’一言尽之。缘情者,质也;绮靡者,文也。故衷里弗根者,靡孚格之感;斧藻不备者,缺扬耀之色。”[20]他认同吴地先人陆机“诗缘情而绮靡”的看法,认为诗须情采兼备、文质并重,“绮靡”指辞藻修饰,但不是南朝的繁芜浮艳。


钟嵘品诗,游离于儒家讽喻诗学之外,而多联系诗人的不幸遭际,肯定怨情抒写。黄省曾三十岁前后两次参加乡试不售,仕途困顿,心中多有不平:“少从诸生,困踬奇薄,无风云之便,阻遏攀造;然蕴心积虑,非一朝矣。”(《寄北郡宪副李公梦阳书》)[21]这种不平之愤,在评诗里表现得更为鲜明。如他评古诗曰:“屈平放泽而《离骚》兴,枚乘客梁而古咏发。要之,高英彦士,怀宝见摈,故抑郁无赖,极情致虑,而吐为恨辞,往往抚生叹息。”[22]感叹孔融“大谟未展,蹈祸婴戮”[23],杜挚“治略济才,挫抑无展”[24],卢谌“躬遭厄会,苍生炭涂,思欲济之康席,逢辰弗休,凤羽终铩”[25]。这既秉承了自古以来的“发愤抒情”“不平则鸣”传统,也寄托了黄省曾自己有心济世而报国无门的辛酸慨叹。在品评中,他还由慨叹个人的不幸遭际进而表达对朝政世风的不满,评李陵曰:“李陵,国士也,穷会苟生,图奋国报,奈何汉氏寡恩,闭键塞路,使之绝意膻乡,抱愤异域,没影黄沙,非其心也,非其心也!”[26]司马彪是西晋皇室,擅长史学,但仕途蹭蹬,作诗赠山涛,以求汲引,黄省曾感慨曰:“有国家者,致令英贤陆沉林莽,而皇皇自荐,亦可羞矣。使彪生今之世,则谁如涛之可与言!”[27]东汉赵壹恃才傲物,屡屡得罪,几致于死,黄省曾评曰:


元叔神躯玉挺,玄抱珠握;而采掇无人,夜光匿耀。俯仰桑梓,不足与游,故意气飘远,有涉敖倨耳。仲尼见毁于东家,大圣且然,不足为病。其诗如“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又云“势家多所宜,嗽唾自成珠”,皆愤切俗风,显斥薄态。于今诵之,尤觉其秀词之有征也。[28]


黄省曾因为科举不利,对当时世风多有愤激之评,流露于《诘才篇》《答山阴载狱书》等篇,联系起来看,这里的“使彪生今之世,则谁如涛之可与言”“于今诵之,尤觉其秀词之有征也”等语,论古而讽今的意味尤为明显。这种借品诗以讽世的现象,在出身颍川世家、任萧梁诸王参军和记室的钟嵘之《诗品》里是难得一见的。


因为科举失利、怀才不遇,黄省曾选择了疏离于政治之外的“山人”身份:“曩时常谓丈夫生世,进不得振耀王庭,扬搉治体,恢展经济,发挥圣谟;即当裹粮蹑轿,周游五岳,穷览六合,舒豁襟抱,选长林,庐大壑,撰造一家之言,以垂托不朽。”(《寄北郡宪副李公梦阳书》)[29]他一生恣游山水,人称“五岳山人”,过着远离政坛和俗世的闲野生活。这种人生志趣也表现在他的品评中,如他评张协曰:“景阳赋性玄简,洁躬举行,避乱林栖。观其仰二疏之抽簪,希黔娄之知足,感尼甫之川叹,圭玉其风,有足慕爱者矣。”[30]黄省曾欣赏吴人张翰“出返自任,旷达知机”[31]的玄情远致、何劭“言在人间,兴在霞表”[32]的构思闲远、孙绰玄言诗之“意兴常在霞汉之表”[33]。“远”是黄省曾品诗常用的范畴:“意气飘远”(评赵壹)、“意气凝远”(评谢安)、“托意深远”(评应璩)、“苦言远旨”(评卢谌)、“构思闲远”(评何劭)、“奥精远逸”(评支遁)、“兴寄清远”(评陈子昂)。在他看来,“远”不只是一种诗歌境界,更是超然的人生态度。黄省曾评嵇康曰:“鸿飞不高,鹏徙不远,乃致斯灾也。”[34]而阮籍“才远志放,操孤情洁,虽从仕牒,颇厌俗纷。是故纵于衔杯,刊落世务,俯视冠流,如虱如蚁。盖知国运潜移,力不能救,而思遐举于青冥者也”[35]。嵇、阮两人的不同遭际,正诠释了黄省曾品评中“远”的意义。被钟嵘置于中品的陶渊明,得到黄省曾的高度推崇:


渊明高标绝趣,其胸腑如海月皎空,浮云映岳,光粹无染。故发之诗撰,洁而无疵,贞而不厉,达而不荡,哀而不怨,质而不俚,曲而不烦。古今奋翰之匠,极其称扬不足,至有以为楚《骚》之亚者,亦为知音矣。以予评之,自是《风》《雅》之调。[36]


他赞赏陶渊明的胸襟人格和诗歌境界,誉为“《风》《雅》之调”,不只是“楚《骚》之亚”。虽然历来《诗》《骚》并称,但在古人心目中,《风》《雅》是远高于楚《骚》的。陶渊明是黄省曾一生的企慕,其别集里有《二陶赞》《效陶渊明读〈山海经〉二十四首》等诗篇,自述“茫茫大宇内,幽怀罕所同。求之竹帛间,赖有浔阳翁”(《读陶渊明诗述怀七首》之六)[37]。陶翁与他志趣相投,是他“尚友”的古人、倾诉心曲的对象。这一点也超越了钟嵘。疏离政坛、超然玄远、自由自适,是明代吴中诗人较为普遍的人生态度,这对他们的诗学旨趣也有影响。


总之,黄省曾《诗言龙凤集》推动了《诗品》的经典化。他承续钟嵘的诗史观而推崇汉魏两晋,并发扬钟嵘的风力论,在当时的诗学环境中重视格气、回避繁艳;于品评中寄寓对世俗的婉讽,流露出超然自适的人生意趣。可以说,《诗言龙凤集》是一部表现明代中期江南吴中诗人诗学旨趣和人生态度的中古诗选。


二、黄省曾与李梦阳的交往及其崇尚魏晋的诗学旨趣



黄省曾与李梦阳的交往,是明代吴中诗坛的一桩大事,也是他招致非议的原因。钱谦益曾说:“功甫少及见文待诏诸公,尝言:‘吴中先辈学问皆有原本,惟黄勉之(黄省曾字勉之——引者注,下文同)为别派。袖中每携阳明、空同书札,出以示人。空同就医京口,诸公皆不与通问,勉之趋迎,为刻其集。诸公皆薄之。’”[38]吴中诗文自有传统,尚才气、重性灵、辞采清绮。当明代弘治年间李梦阳、何景明在北方倡导格调复古时,吴地文人岿然不动,南北相埒。例外者是徐祯卿北学于李梦阳,招致邯郸学步之诮。徐祯卿正德六年(1511)下世,十多年后吴中文人黄省曾于嘉靖七年(1528)致书李梦阳进款诚,获得李的信赖。但这并不能理解为黄省曾放弃吴中诗学传统而投靠复古派。


这里首先要厘清的问题是,黄省曾致书李梦阳,是在编撰《诗言龙凤集》之前还是之后?也就是说,《诗言龙凤集》编撰于嘉靖七年之前还是之后?黄省曾嘉靖七年《寄北郡宪副李公梦阳书》曰:


独谢集稍不易评。愚则以为,登涉之言,缔构密致妙绝,穷情极态,如川月岭云,玩之有余,即之不得。虽骨气稍劣建安,而寓目辄书,万象罗会。使后代擅场之士,内无乏思,外无遗物,皆斯人为之启导也。[39]


这是对谢灵运诗的评价。这段文字更完整的版本亦见于《诗言龙凤集》的小序,曰:


康乐雅好山水,故其登涉之言,妙绝今古,穷情极态,如岭云川月,玩之有余,把之不得,可谓神于赋咏者矣。但其肆览《庄》《易》,博综百家,故骈玉俪金,往往不期而有。虽骨气稍劣建安,而寓目辄书,万象罗会,诗家能事,至是备矣。故使后代擅场之士,内无乏思,外无遗物,皆斯人为之创导也。譬之花萼,在建安时开耀其半,尚多浑含;至于康乐,精彩敷发殆尽,妙机天化,无余蕴矣。千年以来,未有其匹也。[40]


《诗言龙凤集》的这段文字,又见于黄省曾《晋康乐公谢灵运诗集序》,且前曰:


往时闲居,常录定汉魏以来古诗,每列一家,辄为之品叙,至于谢灵运,乃言曰:康乐雅好山水,故登涉之言,缔构妙绝,穷情极态,如川月岭云……后予南游会稽。[41]


显然,《晋康乐公谢灵运诗集序》所谓“往时闲居,常录定汉魏以来古诗,每列一家,辄为之品叙”,指的正是《诗言龙凤集》。可见,品评谢灵运诗的文字首先出于《诗言龙凤集》,然后转述于《晋康乐公谢灵运诗集序》,最后录入《寄北郡宪副李公梦阳书》。从《晋康乐公谢灵运诗集序》可知,黄省曾编撰《诗言龙凤集》在“南游会稽”之前。他分别于正德十五年、嘉靖三年南游会稽[42]。可以确定《诗言龙凤集》至迟在嘉靖三年之前已经撰成,至少在黄省曾致书李梦阳之前四年。也就是说,黄省曾在致书李梦阳之前,已经有了较为成熟的诗学观念。


黄省曾致书李梦阳的主要内容,除了称赞李梦阳自正德以来力挽狂澜,“明兴以来,一人而已”,表达仰慕之情外,要点有二。


第一,明确地向李梦阳陈述自己的诗学观。黄省曾在信中说:


陋昧愚琐,尝妄谓诗歌之道:天动神解,本于情流,弗由人造。故《虞书》显为“言志”,泗夏标之“嗟叹”。古人构唱,直写厥衷,如春蕙秋蓉,生色堪把,意态各畅,无事雕模。末世风颓,矜虫斗鹤,递相述师,如图缯剪锦,饰画虽妍,割强先露,故实虽富,根荄愈衰。千葩万蕊,不如一荣之真也。是以小夫或夸,达士弗尚。匪难作者,亦鲜赏音。岂识雁唳哀哀而会节,鹂鸣响响以成章。凡厥有声,无非律吕之数也。但世人莫察自然,咸遵剽假。古途虽践,而此理未逮;艺英虽遍,而正轨未开;秀句虽多,而真机罕悟。[43]


这一段文字几乎完全抄自《诗言龙凤集序》,表达了黄省曾最基本的诗学观,即诗歌抒情言志,本于才性,天机自动,不由造作,像雁唳鹂鸣一样,自然成文,体现了吴中诗学的基本精神。可见,黄省曾虽然仰慕李梦阳,但并非完全俯首帖耳、彻底放弃自己的诗学主张,而是带着自己在《诗言龙凤集》中所表现出的诗学观念与李梦阳探讨的。虽然黄省曾随后于嘉靖八年在南京拜见李梦阳,次年又刊刻了《空同先生集》,但李梦阳于嘉靖八年除夕就谢世了,两人真正交往的时间甚为短暂,且两人诗学观念均早已确立,黄省曾并没有明显受到李梦阳的影响。《明史·文苑传》称黄省曾“学诗于李梦阳”[44],恐怕不确切。


第二,黄省曾在信中重提李梦阳与何景明的诗学争论,并立场鲜明地站在李梦阳一边,实际上是利用复古派内部的分歧而嵌入崇尚魏晋的诗学观。正德十年六月后不久,李梦阳与何景明之间发生了影响广泛的诗学论争,黄省曾致李梦阳信时,距之已有十三年,何景明已作古多年,争论早已平息,按理说黄省曾不必提及此事,却偏偏在给李梦阳的信里郑重提起,因为这涉及诗学取法路径的问题。他在信中说:


今有号称海内名流,而乃为论曰:“文靡于隋,其法亡于退之;诗溺于陶,其法亡于灵运。”……隋不足论,至于退之、陶、谢,亦可少宽宥矣……前薪见凌,势固宜然。文彦无穷,不可欺也。徒以体、语俱俳病之,则《三百》之中,往往而是。所系于诗者,当辩其真不真耳;俳不俳,又乌足较哉!执是而言,是贵形肤而略神髓者也,岂不有遗论乎!省曾亦焉知是非,但于心有所不安,悯恻高贤受诬,恐纷乱来者视听,聊一请质耳。我公其详教之。[45]


这一段文字是径直地批驳何景明的,《皇明书》卷三九引用这段文字时就把首句改为“何大复号称名流,而乃为夸论曰”[46]。李梦阳与何景明在弘治、正德初协力与宦官刘瑾展开斗争,正德九年李梦阳陷江西狱,曾得到何景明的营救。但是此后不久,一般认为是在正德十二三年之后,二人发生诗学观念的争论。先是李梦阳致书何景明(李书今已不存),劝其改易步趋。何景明回复《与李空同论诗书》,李梦阳又撰《驳何氏论文书》《再与何氏书》,分歧明显。这场争论可以看作复古派内部的严重分化。从何景明《与李空同论诗书》一面之词来看,李梦阳“刻意古范,铸形宿镆,而独守尺寸”,何景明“则欲富于材积,领会神情,临景构结,不仿形迹”[47],模拟的路径有所不同。李梦阳向何景明推荐曹植、刘桢、阮籍、陆机、陶渊明、谢灵运等魏晋宋诗人,何景明则贬抑陶、谢说:“夫文靡于隋,韩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于韩;诗弱于陶,谢力振之,然古诗之法亦亡于谢。比空同尝称陆、谢,仆参详其作,陆诗语俳体不俳也,谢则体语俱俳矣,未可以其语似,遂得并例也。”[48]这一点正触碰了黄省曾的底线,因为他论诗推崇的正是陆机、陶潜、谢灵运等魏晋宋诗人。于是,黄省曾在致李梦阳的书信里,对何景明之贬抑陆机、陶潜、谢灵运大加挞伐,愤慨地说:“嗟夫嗟夫,是何言哉!隋不足论,至于退之、陶、谢,亦可少宽宥矣。”[49]何景明对陆机、谢灵运甚至陶渊明都有微词,认为从陆机到谢灵运诗,俳偶越来越严重。黄省曾则认为俳偶不是问题,当看情感是否真实。这体现了黄省曾与何景明诗史观的严峻对立,扩大一些说,是吴中诗学与复古诗学的对立。何景明“俯视六朝”[50],他为刘成德所编《汉魏诗集》作序时曾说:“晋逮六朝,作者益盛,而风益衰。其志流,其政倾,其俗放,靡靡乎不可止也。”[51]而黄省曾的诗史观则如上文所言,重视魏晋且不废南朝,两人诗学观念存在根本对立。约在嘉靖三年,何景明弟子戴冠委托黄省曾编纂《何大复集》,黄省曾回信推托,可能是因为诗学观的差异。


何景明著,李淑毅等点校《何大复集》书影,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何景明《与李空同论诗书》从意象离合的角度说李梦阳“丙寅间诗为合,江西以后诗为离”[52]。而黄省曾致李梦阳书则称赞李氏江西以后诗:


江西以后,愈妙而化,如玄造范物,鸿钧播气,种种殊别,新新无已;而脉理骨力,罔不底极。岂世之徒尚风容色泽、流连光景之作者可得而测公之藩垣哉![53]


此亦与何景明针锋相对之论。在何景明看来,李梦阳在江西以后“近作间入于宋”,无法容忍,但黄省曾恰恰肯定李梦阳至江西以后的诗歌。李梦阳至江西后对六朝诗歌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在弘治、正德之际,他对六朝诗风也是持苛刻批评态度的,其《章园饯会诗引》曰:“大抵六朝之调凄宛,故其弊靡;其字俊逸,故其弊媚。”[54]但自正德六年六月起,李梦阳任江西按察司提学副使,修缮书院,培养人才,提倡文教,留意南方文化,刊刻了一批魏晋人文集。据郝润华《李梦阳集校笺》,《刻陆、谢诗序》作于正德六年秋,《刻陶渊明集序》作于正德七年。《陈思王集序》《刻阮嗣宗诗序》不详作于何年,大致可推测也是作于江西任上[55]。在这些诗集序里,李梦阳热情地推崇魏晋诗人,“予观魏诗,嗣宗冠焉”(《刻阮嗣宗诗序》)[56];谢康乐之诗,“是六朝之冠也,然其始本于陆平原,陆、谢二子则又并祖曹子建……夫五言者,不祖汉,则祖魏,固也;乃其下者,即当效陆、谢矣。所谓‘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刻陆、谢诗序》)[57];“渊明,高才豪逸人也,而复善知几。厥遭靡时,潜龙勿用。然予读其诗,有俯仰悲慨,玩世肆志之心焉。呜呼,惜哉”(《刻陶渊明集序》)[58]。李梦阳阅读和刊刻魏晋人诗集,影响到他的诗歌创作和理论,使他乐府和古体开始效法魏晋。黄省曾《寄北郡宪副李公梦阳书》评说道:“古赋、骚、选、乐府、古诗汉魏,而览眺诸篇,逼类康乐。”[59]但在何景明看来,李梦阳江西以后诗意象乖离。李梦阳《再与何氏书》则辩解说:“《诗》云:‘有物有则。’故曹、刘、阮、陆、李、杜,能用之而不能异,能异之而不能不同。今人止见其异,而不见其同,宜其谓守法者为影子,而支离失真者,以舍筏登岸自宽也。”[60]何景明见其异而不见其同,故对曹、刘、阮、陆有所排斥;在李梦阳看来,曹、刘、阮、陆与李、杜有相同的一面,都值得学习。不同于何景明之“俯视六朝”,李梦阳督学江西时重视六朝诗并受其影响,后世不少论者已注意到这一点。李雯云其诗“古诗、乐府,纯法汉魏,下及阮、谢,无不神合”[61]。沈德潜评曰:“空同五言古,宗法陈思、康乐,然过于雕刻,未极自然。”[62]李梦阳作为复古派的领袖而能如此重视魏晋南朝诗,这与黄省曾的诗学观是较为一致的。后期的李梦阳对魏晋南朝诗人持欣赏和学习的态度,加之于嘉靖三年提出“今真诗乃在民间”(《诗集自序》)[63],重视真情,与黄省曾之尚真观念也较为一致,这才是黄省曾致书李梦阳表达倾慕之情的真正原因。黄省曾在嘉靖年间还先后刊刻过《嵇康集》和《谢灵运诗集》,可谓继承了李梦阳在江西刊刻魏晋诗集的事业。


郝润华《李梦阳集校笺》书影,中华书局2020年版


黄省曾与李梦阳对魏晋南朝诗人的欣赏,在当时可谓眼光卓异。除了何景明“俯视六朝”外,往前推,吴中诗人、“前七子”之一的徐祯卿崇尚汉魏而鄙薄六朝,其《谈艺录》曰:“绳汉之武,其流也犹至于魏;宗晋之体,其敝也不可以悉矣。”[64]往后看,嘉靖十年,同为“后七子”之一的王廷相对黄省曾《晋康乐公谢灵运诗集序》之称许谢灵运就很不以为然:“《康乐诗序》称许颇过。若然,则苏、李、十九首、汉乐府、阮嗣宗皆当何如耶?余尝谓诗至三谢,当为诗变之极,可佳亦可恨也。唯留意五言古者始知之。”(《答黄省曾秀才》)[65]推尊汉魏古诗,明人均无异辞,复古派也是如此,但复古派多数人对晋代陆机以降至南朝诗人持轻视态度。而李梦阳到江西后,首先表现出对阮籍、陆机、陶渊明、谢灵运的推崇,这与黄省曾一致,《诗言龙凤集》所选魏晋诗人就占绝对多数。也就是说,黄省曾与李梦阳把学古诗的取法对象从汉魏扩大到两晋,表达了对陆机、谢灵运等人的欣赏,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共同点。黄省曾倾慕李梦阳并在致信中品评谢灵运诗、批驳何景明,就是基于他与李梦阳在诗学取法对象上的共同认识。


这样看来,黄省曾之倾慕李梦阳,与二十余年前徐祯卿进士及第入京、加入李梦阳复古阵营是不同的。徐祯卿“登第之后,与北地李献吉游,悔其少作,改而趋汉魏盛唐,吴中名士颇有‘邯郸学步’之诮”[66]。黄省曾则是因为李梦阳重视魏晋曹植、阮籍、陆机、陶渊明、谢灵运而表达倾慕之情的,他利用复古派内部李、何的分歧,借重李梦阳而嵌入自己崇尚魏晋的诗学观。


三、明中期“学六朝”诗风之再审理



明代中期诗坛兴起一股学习六朝的诗风,已是学界常识。但是,泛泛地说“学六朝”,尚嫌笼统,有必要进一步辨析。


明代北京是政治与文化中心,南京是经济与文化中心,江南也一直延续着自身的文化传统。弘治年间,“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庶几其复古耳”[67],就诗学来说,古体学汉魏、律体学盛唐,是复古派共同的主张,旨在复兴汉唐文化以响应“弘治中兴”。但是,江南依然沉湎于六朝文化。李梦阳《章园饯会诗引》从“文气与世运相盛衰”的角度批评说:“今百年化成,人士咸于六朝之文是习是尚,其在南都为尤盛。”[68]因此,提倡诗文复古并向江南推行,是弘治、正德年间复古派的重要目标。然而,随着复古弊端日益暴露,加之与江南文化频繁接触,复古派内部有所调整。就连与李梦阳发生争论的何景明,态度也曾有所改变。据杨慎回忆,“何仲默枕藉杜诗,不观余家,其于六朝初唐,未数数然也。与予及薛君采言及六朝初唐,始恍然自失,乃作《明月》《流萤》二篇拟之,然终不若其效杜诸作也”[69]。何景明正德十六年就去世了,对于当时的诗学转向影响不大。真正引领诗学转向的是李梦阳与黄省曾,特别是后者。王世贞曾说,继李梦阳复古之后,“勉之诸公,四变而六朝”[70]。“变而六朝”要从诗集编选和诗学观念两个方面来看。


王世贞《五岳山人集序》,黄省曾《五岳山人集》卷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刻本


从诗集编选看,在正德年间复古诗风盛行之时,明人重视编选汉魏诗集,何景明根据左克明《古乐府》择其辞古训雅者编为《古乐府》,刘成德编撰了《汉魏诗集》(正德十二年撰序)。至嘉靖中期,则扩展到整个六朝,如郑玄抚所编《续玉台新咏》(初刊于嘉靖十九年)专录陈隋间诗歌,佚名编有《六朝诗集》(嘉靖二十二年撰序),张谦、王宗圣编有《六朝诗汇》(嘉靖三十一年撰序),冯惟讷编有《古诗纪》(初刊于嘉靖三十七年),特别是杨慎编有《选诗外编》《选诗拾遗》《五言律祖》。在明人编选诗集从汉魏扩大到六朝的过程中,黄省曾于嘉靖三年前编成的《诗言龙凤集》是一个转捩点。该集以汉魏晋为主,而不废宋齐梁,正体现出诗选编纂从汉魏向六朝的过渡。


从诗学观念来看,嘉靖时期并非顿然兴起“六朝诗学”,从而代替复古派的“诗必汉魏、盛唐”论,而是由汉魏和盛唐两端分别向六朝靠拢,即五言古诗由汉魏而晋宋,五、七言律诗和歌行则由盛唐而初唐。真正连接起汉魏晋宋与初唐的,是杨慎举起的六朝旗号。由盛唐转向初唐,在何景明《明月篇序》中已见端倪,其后以唐顺之、袁袠为代表。这点学界已有论述,兹不赘述[71]。由汉魏而晋宋,黄省曾发挥了重要作用,其《临终自传》曰:“凡造山人论文者,必虚来实去,各满厥愿……罗门请交者,约略二千余人。”[72]可见,黄省曾在江南是有较大影响力的,如跟随他学诗的表弟皇甫涍,“诗盖错综魏晋,而托宿于唐英”(《司直兄少玄集叙》)[73]。嘉靖前期,诗人一般从汉魏而下延至晋宋,如皇甫汸评陈束诗曰:“遒轸于平原,晞驾于康乐。”(《陈约之集序》)[74]徐泰《诗谈》曰:“若薛蕙、马骥、杨慎之俊丽,晋康乐、唐四杰殆不是过云。”[75]黄德水云:“薛诗吐辞秀润,布意密致,而调合作者,名篇实多,其咏怀则取法于嗣宗(阮籍),杂诗则准的于景阳(张协),游仙则规摹于景纯(郭璞),虽不逼似,庶几太康之音。”[76]并未直接说他们诗“学六朝”。直到杨慎,才真正为六朝张本,提出“诗之高者汉魏六朝”(《文字之衰》)[77],由此掀起了“六朝热”,影响一时,以至于后来李攀龙、王世贞等“后七子”重新提倡格调复古时不再菲薄六朝。如李攀龙说:“汉魏以逮六朝,皆不可废;惟唐中叶,不堪复入耳。”(《报刘子威》)[78]王世贞《艺苑卮言》也说:“世人《选》体,往往谈西京、建安,便薄陶、谢,此似晓不晓者。毋论彼时诸公,即齐梁纤调,李杜变风,亦自可采。贞元而后,方足覆瓿。”[79]“后七子”诗学不同于“前七子”的显著之处,即包括对六朝的宽容。在这一点上,黄省曾与杨慎等都是有功绩的。


陈广宏、侯荣川编校《明人诗话要籍汇编》书影,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书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黄省曾乃至吴中文人与杨慎都欣赏魏晋六朝,但他们的意义指向是不同的,需要辨析。黄省曾《诗言龙凤集序》已提出即目会心、称情自然的吴中诗学精神。皇甫汸《司直兄少玄集叙》表达得更明白:


两仪奠位,二曜扬辉,经纬其间,书契攸作,文之时义远矣哉!虽有懿德鸿勋,非假典谟,曷由宣阐?故寿不固于金石,而名可齐于霄壤者以此。世之谈理学者,诋为末艺;守吏局者,谓非适用。殆犹茹藜糗者,难与道蹯腴之美;蒙旃毳者,不足与语绮縠之华也。矧言本心声,诗缘情靡,游心内运,应物外感,性机妙发,气运天成。[80]


世之谈理学者,或轻视诗歌,或仅作性气诗;官场之人(即“守吏局者”),要求诗歌适合实际用途,台阁体便是如此,当时李梦阳、何景明等复古派论诗也多与政治盛衰相联系。而吴中诗人远离政治权力中心,超越了道学与功利,用一种自然的、审美的眼光看待诗歌,更为欣赏魏晋六朝诗“缘情而绮靡”的审美特征。如黄省曾之子黄姬水就对六朝诗歌的审美特征有明确阐述,其《刻六朝诗汇序》曰:


夫说诗者曰:“诗自《风》《雅》以降,楚谣汉赋,沿于魏制,卓矣。晋则绮靡,宋则憔悴,齐梁而下妖艳矣。”为是说者,非不知言,未为达权之论也。夫诗本性灵,郁积宣吐,协之以咏歌之节,敷之以藻缛之文,而诗道备矣。故玄黄既分,万有奠丽,盈天地间声声色色,皆诗也。好鸟哀猿,咸成律吕;秋蓬春蕊,尽是英华。故曰:诗者,天地之心也。故诗之有靡艳,譬如车服之有朱毂,女工之有丹绡也;奚必椎轮之是,而朱毂之非乎?奚必疏布之是,而丹绡之非乎?[81]


这一段本于刘勰《文心雕龙·原道》之“自然之道”论[82],并提出“诗本性灵”,“诗者,天地之心也”,既强调诗歌的抒情本质,又重视诗之靡艳,即形式辞采的美好,是对陆机“诗缘情而绮靡”命题也即诗的审美属性的重新阐释。这是黄省曾等吴中诗人重视六朝的理论基础,他们为晋宋齐梁诗正名,标尚的是一种远离政治和理学、以“缘情而绮靡”为特征、审美超功利的诗学。


杨慎则不同,他之所以重视六朝,主要是从“艺”即诗体、诗法的角度强调唐诗与六朝诗之间的内在联系,其《选诗外编序》曰:


盖缘情绮靡之说胜,而温柔敦厚之意荒矣。大雅君子,宜无所取。然以艺论之,杜陵诗宗也,固已赏夫人之清新俊逸,而戒后生之指点流传。乃知六代之作,其旨趣虽不足以影响大雅,而其体裁实景云、垂拱之先驱,天宝、开元之滥觞也,独可少此乎哉![83]


“缘情而绮靡”是吴中诗学的法宝,吴中诗人除徐祯卿外,很少有人质疑这个主张。杨慎却对“缘情而绮靡”持批评态度,显然不同于黄省曾、黄姬水、皇甫汸等吴中诗人。他认为,虽然六代之作不足以影响大雅,但是“有唐诸子,效法于斯,取材于斯”(《选诗拾遗序》)[84],从体裁、诗法和诗材等方面看,六朝乃初唐的先驱、盛唐的滥觞,值得重视。从这个认识出发,他编撰了《五言律祖》等选集,并推崇六朝诗人,如说:“庾信之诗,为梁之冠绝,启唐之先鞭。”[85]


杨慎撰,王大厚笺证《升庵诗话新笺证》书影,中华书局2008年版


总之,对于明代中期的“六朝诗学”,不能一概而论,而要注意到从学汉魏两晋到“学六朝”的过渡;同样是“学六朝”,杨慎看重的是六朝乃唐诗之滥觞,而吴中文人却基于诗歌的审美性、超功利性。黄省曾《诗言龙凤集》是认识这些问题的方便法门。

注释


[1] 如李清宇:《明代中期文坛的“四变而六朝”——以黄省曾与李梦阳文学观念之异同为中心》,《北方论丛》2004年第2期;雷磊:《杨慎与何景明:六朝派与前七子的交接》,《中国韵文学刊》2012年第3期;陈斌:《杨慎六朝诗学述论》,《盐城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张燕波:《论明代金陵六朝派的发端与发展》,《南京大学学报》2008年第3期;蒋旅佳:《庾信诗歌批评——杨慎建构六朝诗学的典型个案》,《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王雷超:《论明代前后七子的六朝文学观》,《宁夏大学学报》2021年第4期。

[2] 如王成娟:《黄省曾研究》,浙江大学2007年硕士论文;肖熠君:《黄省曾六朝诗学研究》,湘潭大学2015年硕士论文;郑利华:《黄省曾、黄姬水父子与七子派诗论比较——吴中文士于明中叶复古思潮融合与变异的一个侧面》,《中国文学研究》第9辑,中国文联出版社2007年版;郑利华:《明代诗学思想史》第九章《前七子同道诗学的异同呈现》第二节《黄省曾的求真说与宗尚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版,第268—275页;吴冠文:《论六朝诗歌的批评与整理在明代中期的兴盛》,《上海大学学报》2012年第6期;贺玉洁、杨玉青:《黄省曾文学复古观诠论——以其与王阳明、李梦阳的思想交涉为中心》,《新疆大学学报》2021年第4期。

[3][4][12][13][14][15][17][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5][36][37][39][40][41][43][45][49][53][59][72] 黄省曾:《五岳山人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94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736页,第587页,第754页,第755页,第756页,第760页,第759页,第759页,第786页,第781页,第753页,第757页,第757页,第758页,第753页,第758页,第756页,第781页,第755页,第756页,第758页,第758页,第754页,第754页,第755页,第598页,第782页,第756页,第737页,第781—782页,第782页,第782页,第782页,第782页,第851页。

[5][75][79] 陈广宏、侯荣川编校:《明人诗话要籍汇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406页,第2406页,第2420页。

[6] 孙梅著,李金松点校:《四六丛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26页。

[7] 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27页。

[8] 曹旭:《诗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13页。

[9] 姚奠中编:《元好问全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38页。

[10] 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771页。

[11][16][18] 钟嵘撰,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7页,第381页,第351页。

[38] 钱谦益:《题续吴都文粹》,钱仲联标校:《钱牧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767页。

[42] 李清宇:《五岳山人黄省曾年表稿》,《中国文学研究》第23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44] 《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363页。

[46] 邓元锡:《皇明书》,顾廷龙主编:《续修四库全书》第31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64页。

[47][48][51][52] 何景明著,李淑毅等点校:《何大复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75页,第576页,第593页,第575页。

[50][65] 王廷相:《何氏集序》,王孝鱼点校:《王廷相集》,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25页,第480页。

[54][55][56][57][58][60][63][68] 郝润华:《李梦阳集校笺》,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791页,第1662、1664、1661页,第1661页,第1662页,第1664页,第1920页,第1920页,第1791页。

[61] 陈子龙编:《皇明诗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46页。

[62] 沈德潜、周准编:《明诗别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89页。

[64] 徐祯卿:《谈艺录》,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66页。

[66]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徐祯卿”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01页。

[67] 王九思:《明翰林院修撰儒林郎康公神道之碑》,《续修四库全书》第1334册,第230页。

[69][85] 杨慎撰,王大厚笺证:《升庵诗话新笺证》,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459页,第133页。

[70] 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台湾)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版,第5923页。

[71] 如雷磊:《明代六朝派的演进》,《文学评论》2006年第2期。

[73][74][80] 皇甫汸:《皇甫司勋集》,中国国家图书馆编:《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770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版,第1462页,第1435页,第1461页。

[76] 朱彝尊选编:《明诗综》卷三五,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721页。

[77][83][84] 杨慎:《升庵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47页,第22页,第22页。

[78] 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10页。

[81] 黄姬水:《黄淳夫先生全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86册,第427—428页。

[82] 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页。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范式重构”(批准号:20&Z D282)成果。


*文中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 作者单位: 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新媒体编辑:逾白




猜你喜欢

左东岭︱《耕渔轩诗卷》的文本形态、话题指向与诗学意义

于雪棠︱六经筑我:《朱子语类》论《诗》的转向与回归

寇陆︱间谍、越境、修辞:南北朝跨境交流中的“言”和“志”




本刊用稿范围包括中外

文学艺术史论、批评。

欢迎相关学科研究者,

特别是青年学者投稿。








文艺研究




长按二维码关注我们。


点击左下角 阅读原文 即可 购买往期杂志。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