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在夜晚的海边》里最「尴尬」的一幕发生在影片第二段的开头,回到江陵的英熙被前辈问起「因为你和有夫之妇偷情,所以为了隐藏一段时间去了国外」。
在这个固定机位的镜头中,金敏喜略显不知所措地微笑,神情宁静,姿态庄重,导演心中的怜爱和体贴简直要破框而出——现实中,这段私情被披露时,一起躲到国外被媒体冠以「私奔」之名批斗的两人应该算是「共犯」,悄然回国后,是否有片中这样善解人意的前辈为他们打抱不平也不得而知。
第70届戛纳电影节《那之后》首映礼
这让人想起《红拂夜奔》的第一节里写道:「假如你不走到墙外面来,就永远不知道有这样一些景象。假如你不走出这道墙,就以为整个世界是一个石头花园,而且一生都在石头花园里度过。当然,我也说不出这样有什么不妥。」
王小波并不看好这对俗世鸳鸯的结局,却还是颇为武勇地让笔下的红拂和李靖趁着夜色逃离了洛阳城。
金敏喜在片中饰演与已婚导演有婚外情的女演员英熙,她离开韩国来到德国汉堡,同在德定居的友人相聚,接着回到韩国江陵,与一群朋友借酒消愁,末尾又在梦中与导演在酒桌上相遇。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英熙
英熙在现实与梦境中的穿梭,恰好与二人的生活形成互文,映射出真假难辨、虚实不分的明暗对比——无法判断影片的第二段究竟是不是一整个梦境,也难以分辨金敏喜的台词是否真与心境相符。
这自然不是洪常秀的「自传」,因为影片的主角自始至终只有英熙一个人。片中英熙虔诚跪拜,祈愿着「我想要的,不过是可以活的像我自己,不会动摇」,是洪常秀作品中少见的亮烈和透彻。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英熙
尽管讲得如此直白,独自躺在海边的英熙仍然是困惑的,与她攀谈的旧友也不能理解这种孤独,只有洪常秀的镜头默默追随着她——这样温情脉脉的追随,来自银幕之外无法掩饰的爱意。
两人的定情之作《这时对那时错》被定为19禁,却「止于礼」一般成为洪常秀近年来难得缺少床戏的作品。明明处处都能品味出男欢女爱的醍醐味,偏偏就是深藏不露。
《这时对那时错》
电影的两段近似叠加态,相同的主角地点和有缺憾的结局,却有不同的走向和人物心情。洪常秀在拍摄本片时认识金敏喜,把她曾经当过模特的经历写进了剧本。
郑在泳在片中演一个有家室的艺术片导演,和金敏喜偶然相遇。这样的设定不免要被观众暗暗揣测会有几分戏假情真。两人在咖啡馆聊天,郑在泳说:「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别的都无所谓。其实我也没办法做到更好了。」金敏喜也说:「我当过模特,赚了不少钱,突然有一天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时对那时错》
貌似坦白的交流也不能缩短两人的距离,当她获悉对方已婚时便愤而离去。第二段里的郑在泳显得真诚了许多,虽然两人在雪地里分手,金敏喜那句「我要看完你所有的电影」倒是成了这段艳遇的灵犀。
电影散场后,她慢慢离去的身影将会奔向何方,洪常秀没有说破。
同王小波将《红拂夜奔》的命题上升为有趣背道而驰,洪常秀热爱的却是下降的琐碎与无聊,这样的下降还原了最世俗的「纯粹」,比如对「美」的表述。
《这时对那时错》
《浮士德》的主人公在感到生命离去时说:你真美呀,请等一等!我哀惋正在失去的东西。《这时对那时错》里,郑在泳也在居酒屋痛哭失声:「我还能爱人呢……不能再见面了,相爱就是那样是吧……你太美丽了。」
因为爱情和生命都还生机盎然,英文的「I love you 」才能含蓄而不失本意地翻译成「月が绮丽ですね」(今晚的月色真美),而听上去像在直抒胸臆的「你太美丽了」,却哀悼着所有无可挽回的事物。
《这时对那时错》
这句「你太美丽了」也是马尔克斯要说的情话。正如洪常秀在采访中称「我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事情都是意外……我遇到的人,我爱上的女人。」阿里萨也因为无意中的一窥,「引起一场爱情大灾难」。
《霍乱时期的爱情》的最后一节里,鸡皮鹤发的费尔米纳终于在阿尔萨面前脱下了衣服,纵然已经分离了五十三年,纵然一切都不复当初的模样……《独自在夜晚的海边》里多次提及「衰老」,又说「你真的变得好有魅力,不是美,是那种因为内心煎熬,好像从内心深处产生了什么东西一样」——借英熙朋友之口,洪常秀再次表明了对「美」的态度。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英熙
其实在《自由之丘》和《你自己与你所有》里也都出现过类似于「你好漂亮」的台词,但只有在面对金敏喜时,这份称许才尤为真挚。
洪常秀入围本届戛纳的新片的英名为《The Day After》,遥遥望向了生命无穷无尽的「之后」,爱的捉摸不定,自我的循环往复,此岸到彼岸之间漫长无望的空白——生命和爱情还在继续着,一切都还不能盖棺论定。
《The Day After》
因为事实如此,所以,领悟到生命本质的船长也要问阿里萨「您认为我们这样见鬼的来来回回可以继续到何时?」关于爱情的矫饰、孤独的苦痛,人心的欲望,生命的无常,最好的叙述者只能道出万一,《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中也有足够多的对白表情达意。
是的,这段感情在外界看来似乎并不光彩,他们离开故乡的经历被称为「私奔」,这三部电影会引起观众和评论界怎样的解读,洪常秀对此心领神会。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英熙
然而,就像梦境中的导演念出了「所有那些妨碍我们相爱的东西是多么不必要,多么渺小,多么虚妄啊」,将布雷迪亚家族的孤独感归咎于「不懂爱情」的马尔克斯,也还是让阿里萨说出了那四个字:
「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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