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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古史荐读|魏斌:北朝晚期的寺院与政治文化 ——“国”寺、政区与战场

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  · 公众号  ·  · 2024-06-19 08:42

正文

中古史中心|荐读

魏斌:《北朝晚期的寺院與政治文化 ——“國”寺、政區與戰場》(原載 《華林國際佛學學刊》2023年10月,第6卷第2期)

摘要: 北朝晚期,東西對立政權之間對於佛教鎮護、庇佑功能的“競争性”需求,還有對於政治合法性的訴求,使得東魏北齊定國寺作爲一種帶有王朝信仰色彩的寺院體系,登上歷史舞臺,戰場立寺也成爲傳統“京觀”之外的新型政治紀念碑。這種由朝廷統一寺額、分設於天下諸州的“體系性”寺院,兼具宗教場所和地方行政設施兩種功能,成爲中國政治史和佛教史上的新現象。隋唐時期的體系性寺院,如隋文帝時期的大興國寺、武則天時期的大雲寺、唐中宗時期的中(龍)興寺和唐玄宗時期的開元寺等,是對東魏北齊時期佛教性政治文化遺産的繼承,延續和發展了整齊化的王朝權力和制度理念。

关键词: 國寺  政區  戰場  政治紀念  北朝


阅读导引:

一、隋代大興國寺與東魏北齊定國寺

二、寺院與政區

三、戰場立寺的淵源和理念

結語


中古時期,出現了一種由朝廷統一寺額、分設於諸州的新型寺院景觀。 最典型的是武則天載初元年(690)設立的大雲寺、唐中宗神龍元年(705)設立的中(龍)興寺和唐玄宗開元二十六年(738)設立的開元寺。[1]這種帶有强烈“制度”色彩的寺院體系,建立在王朝國家的地方政區系統之上,實際上兼具宗教場所和地方官府設施兩種功能,成爲中國政治史和佛教史上的新現象。[2]


這種寺院體系的起源,學界往往追溯到隋文帝即位後在“龍潛所經四十五州”設立的大興國寺。[3] 而如果以“體系性”作爲思考綫索,會發現隋文帝時期的其他一些寺院建置舉措,也有很强的關聯性。 如在五嶽之山分别建立寺院,在父親楊忠生前“行幸四處”(隋州、襄州、荆州、并州)立寺,在討滅尉遲迥的相州戰場立寺,以及仁壽(601–604)年間分舍利於諸州並起塔供養。[4]這些舉措大都帶有“體系性”特徵。相州戰場立寺雖然只有一處,却成爲唐初李世民在七處戰場同時立寺的淵源。[5]


“體系性”的建置寺院,並非創始於隋文帝。隨著近年來石刻史料的不斷開掘和發現,東魏北齊時期的多所定國寺已經浮出水面。 在戰場建立寺院,高歡、宇文泰時期也早已經有過相關舉措。這就引人思考:兼具宗教場所和地方官府設施功能的寺院體系,究竟是如何起源的?是否有著更早的制度習慣或文化淵源?又體現了怎樣的佛教信仰與王朝國家的關係?本文打算對此試加探討。


隋代大興國寺與東魏北齊定國寺

唐代的大雲寺、中(龍)興寺和開元寺,有三個特徵:(1)朝廷在某一時間下令設立;(2)統一寺名;(3)分設於一級行政區(諸州)。 武則天以僞撰《大雲經》“盛言神皇受命之事”爲契機,[6]在天下諸州建立的大雲寺,最早同時具備這三個要素,具有重要的起點意義。之後的中(龍)興寺、開元寺,都是對大雲寺的模仿。


大雲寺設立之前,唐高宗乾封元年(667)已經有過一次諸州設寺之舉。本年高宗封禪泰山後,“有景星垂象”,故“制諸州置寺,仍景星爲名”。[7]這次“諸州置寺”是否統一寺額,文獻中有歧異記載。聶順新認爲,此次立寺應當是各州根據不同祥瑞分别命名,“隨有嘉祥,用題厥目”,並没有統一寺額。[8]不管如何,這次“諸州置寺”起因與祥瑞有關,而武周革命時僞造的《大雲經》,實際上也是一種特殊的政治祥瑞。大雲寺之設,可以看作是高宗乾封二年“諸州置寺”舉措的延伸和發展。


再往前追溯,就是隋代的大興國寺,設立於隋文帝稱帝之前行經的“四十五州”。 《續高僧傳·釋道密傳》云:


尋下敕召送舍利於同州大興國寺。寺即文帝所生之地,其處本基般若尼寺也,帝以後魏大統七年六月十三日,生於此寺中。……帝后果自山東入爲天子,重興佛法,皆如尼言。及登位後,每顧群臣追念阿闍梨,以爲口實。……乃命史官王劭爲尼作傳,其龍潛所經四十五州,皆悉同時爲大興國寺,因改般若爲其一焉。[9]


四十五所大興國寺之中,現在可考的至少有同州、并州、荆州、隋州、襄州、鄧州、陝州、涇州、虢州等九所。部分寺碑見於金石文獻著録,如趙明誠《金石録》卷3就著録有三通隋代的興國寺碑。[10]其一爲襄州大興國寺碑,李德林撰文、丁道護書,開皇六年(586)正月立;其二爲涇州興國寺碑,李德林撰文,開皇十年十二月立;其三僅存題名“隋大興國寺碑”,缺少地點和時間信息。此外,《寶刻叢編》卷10引《訪碑録》提到,同州有李德林撰文的隋興國寺碑,張孝徵書,開皇四年立。[11]同州之寺建於開皇四年,亦見於法琳《辯正論》,可以與碑刻相印證。[12]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大興國寺碑都是李德林撰文,顯然是同一個文本,只是各地立碑時書丹者不同。但蹊蹺的是,各地寺院立碑時間並不一致,前後相差六、七年之多。這就讓人懷疑:四十五州的大興國寺可能並非同時設立,而是累積形成的。其 中時間最早的,應當就是由般若尼寺改名而來的同州大興國寺。這處寺院原本是同州楊忠舊宅和楊堅出生地,“龍潛”意義最爲特别。


隋文帝即位後的相關佛教舉措,如五嶽立寺,爲父親在四地立寺,相州戰場立寺,以及頒舍利於天下等,詔令見於《歷代三寶紀》、《廣弘明集》等文獻,時間都比較明確。只有在“龍潛所經四十五州”設立大興國寺之事,相關詔令完全未見記載,原因也許與此有關。[13]可惜的是,現存文獻提供的信息太少,此點仍有待進一步確認。


這些大興國寺的共同之處,是“龍潛所經”。 有幾所大興國寺與隋文帝的關係較爲清楚。如陝州大興國寺則是“皇考武元本生處也,故置寺建塔,仰謝昔緣”。[14] 再如襄州大興國寺,本是梁代始建的上鳳林寺:


文帝龍潛之日,因往禮拜,乞願弘護。及踐寶位,追惟往福,歲常就寺廣設供養,仍又改爲大興國寺。[15]


荆州大興國寺也被稱作龍潛道場:


昔者隋高作相,因過此寺,遇一沙門,深相結納,當時器重,不測其言。及龍飛之後,追憶舊旨,下詔征之,其身已逝。敕乃營其住寺,雕其舊房,故有“興國”、“龍潛”之美號也。並出自綸言,帝之别意。[16]


襄州、荆州的兩處大興國寺,與同州大興國寺一樣,寺院早已存在。隋文帝曾訪問過兩處舊寺,即位後“追惟往福”、“追憶舊旨”,改額爲大興國寺。可惜由於僧傳記事含糊,楊堅究竟何時到訪過這些地方,並不確定。如荆州大興國寺,楊堅“作相”是在大象二年(580)宣帝去世之後,此後很快代周建隋,並没有離開過長安,僧傳記事明顯有問題。周武帝即位後,楊堅曾出任過隋州刺史。建德(572–577)年間率水軍“破齊師於河橋”,後從周武帝平齊,與宇文憲“破齊任城王高鍇於冀州,除定州總管”,之後又出任過亳州總管。[17]大象二年被任命爲揚州總管,但没有到任。也就是説,單純從本紀來看,隋文帝的州郡任職並不多。如果算上赴任或征伐“途經”之州,設立大興國寺之州,或許還會有蒲州、晉州、相州、滑州、鄭州、洛州、汴州等。


與此相關,隋文帝即位後似乎還設立過“興國玄壇”。《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記載,大業十三年(617)六月:


丙申,突厥柱國康鞘利等并馬而至,舍之於城東興國玄壇。鞘利見老君尊容皆拜。道士賈昴見而謂同郡温彦將曰:“突厥來詣唐公,而先謁老君,可謂不失尊卑之次。非天所遣,此輩寧知禮乎?”[18]


據此,隋末晉陽城東有“興國玄壇”,供有老君像,有道士,顯然是一處道教設施。《永樂大典》本《太原志》“興國玄壇”條注云:“隋開皇二年置,在潛丘上。唐爲開元觀,在尚信坊。”[19]這個説法亦見於《太平寰宇記》,稱并州晉陽縣東南三里有潛丘,隋文帝開皇二年(582)“於其上置大興國觀”。[20]兩種地志均稱興國玄壇(大興國觀)建於開皇二年,言之鑿鑿,依據的或許是當時觀中遺存的碑刻。如果兩種地志記載可信,晉陽興國玄壇的建立時間就早於同州大興國寺。這一點很值得注意。[21]


這些以“興國”命名的寺院,有些是位於城中, 如并州大興國寺,該寺在楊諒叛亂和李淵起義時,都曾被作爲軍營使用。[22] 有些是建在城外甚至山中 ,如襄州、涇州、陝州等地的大興國寺,後來也成爲隋文帝分舍利供養的寺院。興國玄壇是在城東潛丘。不管如何,設立於四十五州的大興國寺,應當都是當地很重要的佛教場所。特别是由朝廷統一命名寺額的做法,更在地方上造就了一種統一性、制度性的宗教和政治紀念氛圍,成爲隋王朝政治合法性和皇帝神聖性的展示之場。


從統一寺額、多州並存兩個要素來説,更早的東魏北齊定國寺已經如此。 目前可考或存疑的東魏北齊定國寺,一共有七所,分别位於鄴城、晉陽(并州)、定州、洛州、建州、兖州、濟州。[23]下面結合相關史料,考證梳理如下:


鄴城定國寺

也被稱作大定國寺。據稱是東魏遷鄴後高歡利用南臺改建而成,“作磚浮圖極高,其銘即爲温子昇文”。[24]後來長期擔任昭玄大統的釋法上,東魏興和三年(541)入鄴,先是擔任沙門都,“居大定國寺而充道首”。[25]


并州定國寺

據《北齊書》卷39《祖珽傳》,該寺“新成”後,高歡曾詢問陳元康、温子昇説:“昔作《芒山寺碑》文,時稱妙絶,今《定國寺碑》當使誰作詞也?”後面還要提到,温子昇撰《芒山寺碑》,應當是在武定元年(543)邙山之戰後,并州定國寺的建立時間顯然要晚於此。《永樂大典》本《太原志》稱,并州定國寺就是後來的天龍山天龍寺,依據是天龍山石窟的一處銘文:“齊皇建中,并州定國寺僧所造。”[26]但銘文只是説“并州定國寺”僧人建造石窟,並不意味著“并州定國寺”就在天龍山。《永樂大典》本《太原志》又記有“大興國寺”一條,稱:“本齊興國寺,隋世增大之。寺門外有晉王廟碑,第二佛殿内有隋煬帝及蕭后塑容,後簷有李百藥大業十年碑,又有謝偃高閣銘。”[27]北齊時代未見有興國寺,從“隋世增大之”來看,應當是隋代的并州大興國寺。該寺位於晉陽城内,懷疑是沿用了周武帝滅佛時被毁壞的北齊并州定國寺舊址。


定州定國寺

見於河北省靈壽縣幽居寺(一名祁林院)保存的北齊天保八年(556)趙郡王高叡造寺塔碑刻兩種。一種有碑額,寺名被刻意磨去,碑文中提到了“定州定國寺禪師僧檦”;一種末尾有“定國寺主慧照”等題名。[28]或以爲該寺就是北齊定州定國寺,寺主爲慧照,如《八瓊室金石補正》等就將兩種碑刻著録爲《高叡定國寺塔銘碑》、《高叡修定國寺頌》。[29]但碑文對寺院名稱及其由來其實有一些説明——“□聞道場,攝心回向,隨憘供設,爲福田□。因以其寺,名粤□□。宣尼論至道之時,乃有斯稱;軒轅念天師之教,且苻令旨”。此處出現的寺院名稱同樣被有意磨去,[30]但從解釋文字來看,寺名顯然與“定國”無關。推測“定國寺主”慧照可能跟天龍山的“并州定國寺僧”題名類似,只是隨從定州刺史高叡參與了這次造寺立碑活動。


北齊趙郡王高叡碑拓片


洛州定國寺

見於東魏武定三年(545)的《洛州報德寺造玉像碑》,碑側題名有“洛州沙門都定國寺主慧珍”。[31]


建州定國寺

明代朱載堉《羊頭山新記》提到,羊頭山清化寺“建自後魏孝文帝太和之歲,初名定國寺,北齊改名弘福。隋末寺廢。唐武則天天授二年重建,改今額。有碑,乃唐鄉貢明經牛玄敬撰並書”。[32]朱載堉提到的武則天天授二年(691)碑,2001年清理清化寺遺址時被發現,額題“澤州高平縣羊頭山清化寺碑”。碑文殘泐頗甚,可辨内容有“行禱山林□營寺宇額題定國義取寧邦□□後齊□□□轉”云云,[33]“寧邦”與“定國”相對,據此該寺有過定國寺之名。朱載堉《羊頭山新記》記述清化寺早期沿革,根據的就是這通碑刻。如果這個説法可靠的話,就把定國寺的出現時間上推到北魏孝文帝之時。但羊頭山清化寺沿革存在諸多疑點,唐碑的説法是否可信,仍不太確定。


兖州定國寺

即兖州暇丘縣普樂寺,是隋文帝仁壽二年(602)分舍利於天下起塔供養之寺,《釋氏六帖》云:“高禹(齊)朝定國寺,又名普樂寺,開皇年改。”[34]


濟州定國寺

2016年,山東省東阿縣大秦村南水北調續建工程考古發現一處寺院遺址,出土銘文碑刻多種,據報導有一件北魏永熙三年(534)功德碑,提到“定國寺主、寺都維那”。[35]該處寺院遺址位於北魏濟州治所碻磝城(今茌平縣高垣墻村)東南六公里左右。由於正式發掘報告尚未公布,不清楚此處遺址是否就是定國寺。


這些位於鄴城、晉陽和五個州的定國寺,有些是在城中,有些則不太確定。鄴城和晉陽的大興國寺,地位重要。定州、洛州等地的定國寺主,從碑刻題名來看也都具有僧官身份。遺憾的是由於史料不足,這些定國寺相互之間的關係如何,尚不太清楚。從建置時間來看,鄴城、晉陽的兩所建於東魏時期,且鄴城之寺要早於晉陽。


如前所説,羊頭山唐碑將定國寺淵源追溯到更早的北魏孝文帝時期,但存在疑問。有意思的是,法琳《辯正論》稱,北魏道武帝天興元年(398)曾下詔,“於京邑建飾容範,修整寺舍”,“又於虞虢之地造十五級浮圖,起開泰、定國二寺”。[36]這也是目前能够看到的“最早”的定國寺。但這條記載明顯存在問題。道武帝時期,位於中條山之南的“虞虢之地”,並不在北魏政權控制之下。天興五年北魏曾在蒙坑附近大敗後秦軍,但並没有乘勝進攻蒲坂。[37]因此,道武帝在“虞虢之地”建造浮圖,應爲虚妄之詞。[38]就目前的史料來看,最早的定國寺究竟出現於何時,暫時仍只能存疑。


定國寺之外,北齊鄴城和趙州都有莊嚴寺。鄴城莊嚴寺建於天保九年(558),是高洋賜死清河王高岳後,改建高岳城南宅舍而成。[39]趙州莊嚴寺之碑爲魏收撰文,時間可能是在河清(562–565)末年至天統(565–569)初年。[40]“莊嚴”作爲寺名使用較爲廣泛,建康也有莊嚴寺,東魏北齊時期莊嚴寺是否也形成了分布於多州的統一寺額寺院,由於史料太少,難以詳論。至少就現存的相關文獻來看,這種統一寺額、諸州並存的寺院,暫時仍只能追溯到東魏北齊時期的定國寺。[41]考慮到定國、興國兩種寺名的相似性,認爲二者之間存在某種淵源關係,應當並非過於武斷的推測。



寺院與政區

大雲寺設立後,各寺“藏《大雲經》,使僧升高座講解”,[42]承擔著在各地宣講《大雲經》和武周政治合法性的功能。 中(龍)興寺觀與唐中宗復位有關。天寶三載(744),玄宗令“兩京及天下諸郡於開元觀、開元寺,以金銅鑄玄宗等身天尊及佛各一軀”,[43]開元寺觀由此進一步成爲地方官員禮敬皇帝御容、展示玄宗皇帝神聖性的重要場所。總之,唐代的這些體系性寺院,實際上已經成爲王朝政治文化的一部分。


最有代表性的,是唐代諸州寺觀的國忌行香制度。 《唐會要》卷50《雜記》載開元二十七年(739)五月二十八日敕云:


祠部奏:“諸州縣行道散齋觀寺,准式以同華等八十一州郭下僧尼道士女冠等,國忌日各就龍興寺觀行道散齋,復請改就開元觀寺。”敕旨:“京兆河南府宜依舊觀寺爲定,唯千秋節及三元行道設齋宜就開元觀寺,餘依。”[44]


國忌日、千秋節和三元節等特定日期,諸州需要舉行在官寺設齋祭祀的儀式活動,敕文處理的就是活動地點在“舊觀寺”(龍興寺觀)和“新觀寺”(開元寺觀)之間如何取捨的問題。[45]這些儀式活動既是信仰行爲,也是地方官府的制度性行爲。


隋代的大興國寺體系與隋文帝“龍潛”有關,也有明顯的政治紀念性。 據前引《續高僧傳·釋明誕傳》,隋文帝到訪過襄州上鳳林寺(大興國寺),即位後“追惟往福,歲常就寺廣設供養”,雖然提到了“歲常”,但看起來更像是個人供養行爲。[46]稍具可比性的是隋文帝的五嶽立寺。[47]五嶽祭祀作爲王朝政治文化象徵,原本有祠廟存在。隋文帝在五嶽分别建立寺院一所,形成了祠廟、寺院並存的狀態,是寺院被整合入國家祭祀體系的一個表現。[48]這些五嶽之寺,可能會承擔著制度化的官方佛事活動。


唐代的幾種統一寺額寺院,是在天下“諸州”普遍設立的,[49]此點與隋代大興國寺存在很大差異。後者設立於隋文帝“龍潛所經”的四十五州,是以個人實際經歷爲出發點的“選擇性設立”舉措,强調的是這些地點與帝王或被紀念者之間的聯繫。 五嶽立寺、爲父親楊忠在四個地點立寺,也都是帶有某種“選擇性”。


開皇元年隋文帝爲父親楊忠在四地建立寺院時頒布的詔書,也是由李德林撰寫,幸而保存在《廣弘明集》、《歷代三寶紀》等文獻之中。 詔書先是叙述楊忠生前在襄陽、隋郡、江陵、晉陽四地征戰的功勛 ,接下來説:


積德累功,福流後嗣。俾朕虚薄,君臨區有。追仰神猷,事冥真寂。降生下土,權變不常。用輪王之兵,申至人之意。百戰百勝,爲行十善。故以干戈之器,已類香華;玄黄之野,久同净國。思欲崇樹寶刹,經始伽藍,增長福因,微副幽旨。昔夏因導水,尚且銘山;周曰巡遊,有聞勒石。帝王紀事,由來尚矣。其襄陽、隨州、江陵、晉陽,並宜立寺一所,建碑頌德。[50]


詔書表達的有兩層意思。其一是“帝王紀事,由來尚矣”,屬於政治層面,也就是把建寺立碑看作是帝王紀功碑傳統的延續。詔書認爲,楊忠生前“周室勃興,同心匡贊。間關二代,造我帝基”,[51]是隋朝建立的政治基礎。其二則是“增長福因,微副幽旨”,屬於佛教信仰層面,即通過建寺之功德,爲父親祈福。换言之,這次在襄陽、隋郡、江陵、晉陽四處“選擇性”地點立寺,兼具紀功和祈福兩種意圖。


與之相關的,還有并州武德寺。《續高僧傳·釋慧覺傳》:


大隋受禪,闡隆像法。以文皇在周,既揔元戎,躬履鋒刃,兵機失捷,逃難於并城南澤。後飛龍之日,追惟舊壤。開皇元年,乃於幽憂之所置武德寺焉。地惟泥濕,遍以石鋪,然始增基,通於寺院,周閭千計,廊廡九重,靈塔雲張,景臺星布。[52]


并州武德寺的建立之地,是隋文帝當年兵敗後的落難之所。 此事應指北周武帝伐齊時的晉陽之戰,當時齊軍在安德王高延宗率領下奮力抵抗,開始曾大敗周軍,周武帝“左右略盡”,“崎嶇僅得出”,[53]“既揔元戎”的楊堅,當時也在敗軍之中。後來才反敗爲勝。大概這次經歷非常難忘,所以他在即位後“追惟舊壤”,於該地建立武德寺。該寺在隋代與大興國寺並稱,是晉陽的著名寺院。後來楊諒叛亂時,“招募軍兵,繕造牟甲,以興國寺爲甲坊,以武德寺爲食坊”。[54]總之,隋文帝即位後對於在父親和自己早年的經歷之地,看起來頗爲重視。在這些地點立寺,一方面是“追惟往福”,另一方面如李德林詔書所説,是“帝王紀事,由來尚矣”,强調帝王行經之地的空間紀念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在帝王即位以前曾經的行歷之地建立相關紀念設施,這種做法至少可以追溯到西漢。《漢書•韋玄成傳》:


初,高祖時,令諸侯王都皆立太上皇廟。至惠帝尊高帝廟爲太祖廟,景帝尊孝文廟爲太宗廟,行所嘗幸郡國各立太祖、太宗廟。至宣帝本始二年,復尊孝武廟爲世宗廟,行所巡狩亦立焉。凡祖宗廟在郡國六十八,合百六十七所。[55]


西漢初期已經有各地設立太上皇廟的做法,但主要是諸侯國,屬於各諸侯國的宗廟。之後則擴大到“行所嘗幸郡國”建立太祖、太宗之廟,形成了一個分布於郡國的帝王祠廟祭祀體系。大概是由於祭祀上的繁瑣和花費,後來韋玄成曾建議取消這些郡國的帝王廟,但很短時間内又被恢復。此外,東漢時期由於光武帝劉秀在河北即位,明帝出生於元氏縣,當地也建有千秋壇、始生堂這樣的紀念設施。[56]從性質上説,兩漢時期的這些帝王祭祀設施,特别是在“行所嘗幸郡國”建立的紀念性祠廟,與隋文帝爲父親在四處征戰之地立寺,以及爲自己在“龍潛所經四十五州”建立大興國寺,有著很强的可比性。只不過前者是傳統的祖先和帝王祭祀,後者則呈現爲佛教信仰形態。


隋文帝統治末期頒舍利於天下諸州,又形成了一個較之大興國寺體系規模更爲龐大的“舍利”寺院體系。 王劭《舍利感應記》云:


皇帝以仁壽元年六月十三日,御仁壽宫之仁壽殿,本降生之日也。歲歲於此日,深心永念,修營福善,追報父母之恩。故迎諸大德沙門,與論至道。將於海内諸州,選高爽清净三十處,各起舍利塔。[57]


三十所寺院之中,有十七州的寺院是隋文帝自己選定,另外的十三州則是“就有山水寺所前起塔”,“山舊無寺者,於當州内清净寺處起塔”。 [58]這些寺院絶大多數都是山寺(除了一小部分無山之州),五嶽均有寺院均入選。有些州選擇的是大興國寺,但只有寥寥幾所。[59]從地域分布來看,對於邊地之州也給予了考慮。


此後,隋文帝又兩次擴大頒布舍利之州。仁壽二年正月二十三日,“復分布五十一州建立靈塔”。[60]仁壽四年又再次於三十餘州起塔供養,“遂使宇内大州一百餘所皆起靈塔”。[61]隋文帝時全國有三百多個州,即便先後三次頒舍利,分布到一百多個州,也只占到天下諸州的三分之一左右。[62]可見三次頒布舍利,地點一直是選擇性的。


個人供養性建立寺、塔,是佛教傳入後常見的信仰行爲。後趙時期,受到石勒、石虎崇敬的神僧佛圖澄,“前後門徒,幾且一萬,所歷州郡,興立佛寺八百九十三所”。[63]北魏時期,馮熙曾在“諸州鎮建佛圖精舍,合七十二處,寫一十六部一切經”。[64]這些分布於“所歷州郡”或“諸州鎮”的寺院、佛塔,均與個人影響有關。[65]隋文帝“選擇性”的建寺和頒舍利之舉,從性質上説仍然是這種個人信仰行爲的延伸。


佛圖澄和馮熙的事例中,都提到了所經歷的“州郡”或“州鎮”。而隋文帝設立大興國寺和頒舍利於天下寺院,都是一州一寺,地方政區的因素更爲突出。 這實際上是帝王雙重性的體現——既是個人性的佛事活動供養者,又是君臨天下“諸州”的皇帝。寺院與政區的這種結合關係,如前所説,存在兩種表現形式,一種主要是依據某種原因“選擇”,一種則更具有制度性和普遍性色彩。


北齊文宣帝高洋於天保年間下敕在諸州設立“禪肆”,是一個較早的在各地普遍性設立寺院的例子。 《續高僧傳·釋僧稠傳》:


兼爲石窟大寺主,兩任綱位,練衆將千,供事繁委,充諸山谷。並敕國内諸州,别置禪肆,令達解念慧者就爲教授,時揚講誦,事事豐厚。[66]


這個舉措可能是在天保三年(552)或稍後,動因是高洋本人對禪師僧稠的敬信。據稱高洋甚至一度想廢除佛教義學,專興禪法,只是由於僧稠的反對而没有施行。所謂“敕國内諸州,别置禪肆”,究竟是否所有州均設置,仍然存疑,但至少文獻中透露出的是在“諸州”設立。問題是,高洋此舉,究竟是一時心血來潮,還是有著更早的淵源?


如所周知,佛教傳入之初,與國家的關係並不密切。永嘉之亂以後,戰事頻發,僧人們意識到“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67]開始更多的謀求國家力量支持。佛教信仰由此迅速擴張,但也帶來與國家權力之間的矛盾。以北魏太武帝滅佛爲轉折點,國家對於僧人和寺院的管控逐漸制度化。《魏書•釋老志》載北魏文成帝即位後下詔:


制諸州郡縣,於衆居之所,各聽建佛圖一區,任其財用,不制會限。其好樂道法,欲爲沙門,不問長幼,出於良家,性行素篤,無諸嫌穢,鄉里所明者,聽其出家。率大州五十、小州四十人,其郡遥遠臺者十人。[68]


所謂諸州郡縣“各聽建佛圖一區”,並不是由國家主導在各地建立寺院,而是“允許”民間在太武滅佛之後恢復性建立寺院之意。但反過來説, 將寺院建立的數量設定在“一區”,體現的則是國家管控的觀念。 隋文帝即位是在北周滅佛之後,開皇年間曾下詔州縣“各立”僧寺和尼寺各一所,性質同樣也是如此。[69]寺院建立和僧人數量需要得到國家允許,遵循相關制度規定,體現出北魏中期以後國家對佛教的控制姿態。


北魏中期以後,相關制度和法令有不少見於文獻記載。如孝文帝延興二年(472)下詔,禁斷“内外之人,興建福業,造立圖寺”,原因是“無知之徒,各相高尚,貧富相競,費竭財産,務存高廣,傷殺昆蟲含生之類”。宣武帝永平二年(509)又下詔:“其有造寺者,限僧五十以上,啓聞聽造。若有輒營置者,處以違敕之罪,其寺僧衆擯出外州。”孝明帝神龜元年(518)任城王元澄上奏中也提到:“自今外州,若欲造寺,僧滿五十已上,先令本州表列,昭玄量審,奏聽乃立。若有違犯,悉依前科。州郡已下,容而不禁,罪同違旨。”[70]可見後來同意地方建造“僧五十以上”的寺院,但要由州府表請,作爲一項行政事務上呈到昭玄曹,審定奏聞後才能進行。這些措施和相關詔令在執行中未必被認真遵守,但至少從理論上來説,未經文書程序的私造寺院是不被朝廷允許的。


在這種情況下,再來看高洋在諸州設立禪肆之舉,以及隋文帝的各項立寺舉措,就會發現其中有著一脉相承的“國家管控”理念。 正因爲寺院建造在制度上需要經過國家允許,不能隨便設立,皇帝下詔建立寺院也就成爲一種“恩賜”,一方面顯示了皇帝本人對於佛法的尊崇,一方面也是國家權力和制度滲透到佛教領域的體現。


與之相關的,還有度僧出家問題。 北魏中期以來也不斷有相關規定,限制和管理僧人出家人數。[71]隋煬帝大業三年(605)正月二十八日詔書説:“謹於率土之内,建立勝緣,州别請僧七日行道,仍總度一千人出家。”[72]這次行道度僧,是以州爲單位普遍進行的(“州别請”)。貞觀初年,唐太宗也曾有過一次相關舉措:“其天下諸州有寺之處宜令度人爲僧尼。總數以三千爲限。其州有大小。地有華夷。當處所度少多。委有司量定。”[73]這裏不僅規定了所度僧尼的總額,還特别强調由於各州大小不同,每州度僧多少,“委有司量定”。隋煬帝、唐太宗的這兩次舉措,雖然並不是建立寺院,但其中包含的理念,與“諸州”普遍性設立寺院,有著内在的一致性。


寺院並不是獨立於國家的存在,而是國家允許下的一種信仰設施,這種觀念與漢晉時期王朝國家對於祠廟的態度,其實是一脉相承的。 漢晉時期廣泛存在的地方神祠,可以分爲兩種,一種被列入“祀典”,得到王朝國家的承認和四時致祭;一種則是“淫祠”,不被官方認可。地方官員對後者的禁止和毁壞,自漢代至唐代屢見於文獻記載。[74]國家有時候也在某些特定地點“選擇性”設立祠廟,如五嶽、四瀆,還有前面提到的紀念皇帝(還有先賢)的祠廟。此外,郡縣官府也有一些制度性的祭祀設施,如西漢初年漢高祖曾“令天下立靈星祠”。[75]靈星之外,社稷、先農、風伯、雨師等也都是如此。[76]由此來看,從漢晉到北朝再到隋唐,從神祠到寺院,存在著很强的政治文化慣性和制度延續性,顯示出的都是國家權力對於宗教信仰力量的“優勢”。


行文至此,就有一個問題: 如果從這種歷史脉絡中理解,東魏北齊時期的多所定國寺,究竟是選擇性還是普遍性設立於“諸州”的信仰設施呢? 如前所述,定國寺史料存在讓人困惑之處,但至少並不是同時設立。從設立地點來看,鄴城、晉陽是東魏北齊時代的王都和霸府,地位特别;定州自北魏以來即是軍事重地,也是六鎮之亂後内遷鎮民的一個集中地;洛州、建州、濟州、兖州則是西魏、梁陳防禦綫上的重要軍鎮。在這些地方建立旨在鎮護國家的寺院,具有很强的政治展示意義。結合制度演進邏輯來看,東魏北齊時期的定國寺,是選擇性的建立於都城和一些州,更爲合理。[77]



戰場立寺的淵源和理念

貞觀四年(629),唐太宗在“建義以來交兵之處”,即豳州(破薛舉)、吕州(破霍老生)、晉州(破宋金剛)、汾州(破劉武周)、洛州邙山(破王世充)、鄭州(破竇建德)、洺州(破劉黑泰) 七處戰場,爲“義士凶徒殞身戎陣者,各建寺刹”,“樹立福田,濟其營魄” ,[78]是中古佛教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 此舉受到了隋文帝在相州戰場立寺的影響,進而擴展爲七所寺院構成的戰場立寺體系,只是没有統一寺額。


七所寺院的碑文,由七位文士分别撰寫 ,分别是諫議大夫朱子奢(豳州昭仁寺碑)、著作郎許敬宗(吕州普濟寺碑)、起居郎褚亮(晉州慈雲寺)、宗正卿李百藥(汾州弘濟寺碑)、著作郎虞世南(洛州邙山昭覺寺碑)、秘書監顔師古(鄭州等慈寺碑)、中書侍郎岑文本(洺州昭福寺碑)。其中,《昭仁寺碑》和《等慈寺碑》幸而留存至今, 從内容來看,兼具紀功頌德和佛教的慈悲救度兩個層面。 如《昭仁寺碑》長篇鋪叙隋末亂亡和唐得天下的過程,特别是李世民本人的勛業,並提到“漢廓帝圖,魏開王業,樹豐碑於泗水,撰貞石於繁昌,莫不垂鴻名,騰顯號”,“刊勒之美,不其懋歟”。末尾祈願説:“雖夫高天已燼,大海成田,我皇基與净刹,終永永而長傳。”[79]《等慈寺碑》開始説:“若夫有功可大,盛業光於四表;有親可久,厚德加於萬類。救災撥亂,闡宏威以則天;立愛宣慈,重至仁而濟物”。銘贊部分提到“聖帝膺期,愍彼顛覆。始建天柱,初安地軸。萬難畢夷,群凶盡戮。芒芒率土,俱荷亭育”。[80]换言之,這些寺院碑刻實際上是以佛法慈悲形式呈現的帝王紀功頌德之碑。此點詔書中也明確提到——“並官造”、“並立碑頌德”。


唐昭仁寺碑及碑亭


唐等慈寺碑拓片


此前開皇元年隋文帝在相州戰場立寺,也建有碑刻“紀事”,可惜已經不存。幸而保存下來的詔書,内容先是叙述平定尉遲迥之亂經過,又説:“庶望死事之臣,菩提增長,悖逆之侣,從暗入明,並究苦空,咸拔生死。鯨鯢之觀,化爲微妙之臺;龍蛇之野,永作頗梨之境。無邊有性,盡入法門。”[81]正如雷聞所説, 這種在戰場立寺救度死亡軍人的做法,區别於“京觀”耀武傳統,是一個新的政治文化現象。 [82]


隋文帝在相州戰場建立的這所寺院,詔書中没有提到寺名,但很可能就是位於鄴城之西的大慈寺。道宣《集神州三寶感通録》卷上提到,該寺之塔“即隋高祖手敕所置”。尉遲迥在鄴城起兵反隋,失敗後據説有“將百萬人”被俘虜:


總集寺北遊豫園中,明旦斬決。園牆有孔,出者縱之,至曉便斷,猶有六十萬人,並於漳河岸斬之。流尸水中,水爲不流,血河一月,夜夜鬼哭,哀怨切人。以事聞帝。帝曰:“此段一誅,深有枉濫,賊止蔚迥,餘並被驅。當時惻隱,咸知此事,國初機候,不獲縱之。可於遊豫園南葛屨山上立大慈寺,坼三爵臺以營之,六時禮佛,加一拜爲園中枉死者。”寺成僧住,依敕禮唱,怨哭之聲,一期頓絶矣。[83]


這裏記述的大慈寺建寺緣起,是道宣訪問鄴城遺址之時,親耳聽聞寺僧所説。游豫園即華林苑,爲石趙時期所建苑囿,高齊時名爲遊豫園,[84]位於鄴城三臺之西。園南有葛屨山,大慈寺就建立於山上。尉遲迥之亂時,韋孝寬率領的討伐大軍,駐紮於鄴城之西的西門豹祠附近,尉遲迥軍自鄴城出擊,遊豫園附近正是雙方決戰之地。這次在遊豫園大規模坑殺所俘虜的尉遲迥軍人之事,亦見於《周書》、《隋書》記載,[85]可知確有其事。從大慈寺僧人的講述來看,隋文帝在此地建造寺院,主要意圖是爲了安撫這次坑殺俘虜事件帶來的負面影響。這是“鯨鯢之觀,化爲微妙之臺”的具體歷史語境。


可以推測,開皇元年樹立在相州戰場之地的寺院之碑,必然也會像貞觀四年的《昭仁寺碑》、《等慈寺碑》等七處寺院之碑一樣,先是强調隋王朝建國的合法性以及平定尉遲迥之亂的正義性,然後叙述具體立寺緣起。這些以佛法慈悲形式出現的寺院和碑刻景觀,成爲展示隋文帝、李世民赫赫戰功和慈悲之懷的記憶載體。[86]


在戰場之地建立寺院,同樣並不是隋文帝的創舉,東魏、西魏時期已經有過類似的舉措。《藝文類聚》卷77摘録的温子昇《寒陵山寺碑》、《印山寺碑》,就是兩種建立於戰場之地的寺院碑銘,只是以往較少受到關注。


寒(韓)陵山寺


寒(韓)陵山寺,位於鄴城之南,是高歡爲紀念與爾朱氏的韓陵之戰而立。《藝文類聚》摘録的碑文,大致可以分爲四段。開始第一段説:


昔晉文尊周,績宣於踐土;齊桓霸世,威著於邵陵。並道冠諸侯,勛高天下。衣裳會同之所,兵車交合之處,寂寞銷沉,荒涼磨滅,言談者空知其名,遥遇者不識其地。然則樹銅表迹,刊石記功,有道存焉,可不尚與。[87]


碑文提到的“樹銅表迹,刊石記功”,表明寺院及碑刻的建立,主要仍是承續傳統的紀功表勛習慣。這層意思在唐初的《昭仁寺碑》中也有所提及。接下來第二段講述的是北魏末年的混亂局勢——“爾朱氏既絶彼天網,斷兹地紐,禄去王室,政出私門”。由此引出第三段叙述“大丞相渤海王”(高歡)奮起救世之舉,以及韓陵山之戰的經過。最後一段提到了山寺的建立:“既考兹沃壤,建此精廬,砥石礪金,瑩珠琢玉。經始等於佛功,製作同於造化”,“雖復高天銷於猛炭,大地淪於積水,固以傳之不朽,終亦記此無忘”。從四段内容來看,雖然也提到“佛功”,但意圖主要是戰場紀功,宣揚高歡勛業。


《印山寺碑》,應當就是《北齊書•祖珽傳》提到的温子昇《芒山寺碑》。[88]“印”爲“邙(芒)”之訛寫。現存碑文同樣充斥著對“大丞相渤海王”的讚頌,如“膺岳瀆之靈,感辰象之氣”,“體備百行,智周萬象,道兼語嘿,思極天人”,“世稱卧龍,實在王佐之器”,“道足以濟天下,行足以通神明”,等等,頌辭較之《寒陵山寺碑》更爲突出。接下來同樣是强調北魏末年以來局勢混亂和高歡救世的意義:


永安之末,時各異謀,蜂蠆有毒,豺狼反噬,彀弩臨城,抽戈犯蹕,世道交喪,海水群飛。既而蒼龍入隱,白虎出見,命世有期,匡時作宰。拯沉溺以援手,涉波瀾而濡足,懸曒日於胸懷,起大風於衿袖。動之以仁義,行之以忠貞,附之者影從,應之者響起。[89]


該碑之建立,應當與武定元年三月東西魏邙山之戰有關。這是高歡的一次重大勝利,“擒西魏督將以下四百餘人,俘斬六萬計”。[90]宇文泰軍團在這次大戰中元氣大傷,之後不久“廣募關隴豪右,以增軍旅”,[91]成爲府兵制歷史上的重要事件。這次戰役也是高齊王朝最重要的開國政治記憶之一,北齊時代的鼓吹二十曲,第七曲就是《戰芒山》,“言神武斬周十萬之衆,其軍將脱身走免也”。[92]《藝文類聚》摘録的應當只是碑文前半部分,在“應之者響起”之後,猜想應當還會叙述邙山之戰經過和寺院建立緣起。[93]


宇文泰同樣也有過戰場立寺的舉措。西魏大統三年(537),宇文泰大敗高歡於沙苑之後,曾在沙苑戰場建立忠武寺:


其時太祖兵少,隱伏於沙草之中,以奇勝之。後於兵立之處,人栽一樹,以表其功,今樹往往猶存。仍於戰處立忠武寺。[94]


在沙苑戰場植樹並建立忠武寺,是爲了“表其功”,這跟高歡在兩處戰場建立的韓陵山寺、邙山寺意圖相似。“忠武”寺名之意,也正是表彰軍人的忠勇和戰功。沙苑之戰對於西魏政權意義重大,北周宣帝時期定鼓吹十五曲,第六曲即爲《克沙苑》,“言太祖俘斬齊十萬衆於沙苑,神武脱身至河,單舟走免也”。[95]


東魏、西魏時期在戰場立寺的做法,將佛教與戰争紀念、王者勛業、軍人度亡相結合,形成了一種新的宗教性政治文化景觀。 費長房認爲:


夫有國有征,肇自上古,未見戰場之所起立僧坊,死事之臣追爲建福。……其非大士應生,金輪托降,祐含識於死傷之際,安庶類於擾攘之間,孰能若是。[96]


他將戰場立寺之舉歸之於隋文帝,雖然並不準確,但注意到這一舉措的文化意義,卻是很敏鋭的。出自六鎮軍人的高歡和宇文泰,在北魏王朝的政治體系中地位原本比較卑微,戰功和佛教成爲他們塑造政治權威的重要手段。最終二者被結合起來,在戰場之地建立寺院並立碑紀功,成爲漢晉以來紀功銘勛刻石傳統的一種新形態。值得一提的是,像位於鄴城之南的韓陵山寺碑,據説曾受到出使鄴城的南方文士庾信(一説徐陵)關注,“讀而寫其本”,[97]也就是説,這通碑文很可能傳播到了建康。


漢晉以來的戰場紀功,主要是聚敵方尸體建立高大的封土堆,稱爲“京觀”。[98]高歡在建立韓陵山寺及碑刻的同時,似乎也在韓陵山戰場建立了京觀。《鄴都故事》記載:“高歡既敗爾朱兆於韓陵,於此作京觀,俗曰骷髏臺。今俗又訛曰獨樂臺村云。”[99]如果這個記載可信,東魏時期在戰場建寺立碑,意旨與隋文帝、唐太宗“永念群生蹈兵刃之苦,有懷至道興度脱之業,物我同遇,觀智俱愍,思建福田,神功祐助”,[100]就有所不同。韓陵山寺及碑刻,在表彰“高王”功勛之外,主要可能是爲己方軍人救度祈福。


在戰場建立祭祀設施追悼死難軍人,北朝以前已有其例。 西晉永寧元年(301),齊王冏、成都王穎軍隊在黄橋附近的朝歌與趙王倫軍隊激戰,被趙王倫軍隊戰敗,“死者八千餘人,士衆震駭”。[101]後來盧志認爲,黄橋戰亡者“既經夏暑,露骨中野,可爲傷惻”,建議收埋骸骨,建立公共墓區。成都王穎採納了這一建議:


穎乃造棺八千餘枚,以成都國秩爲衣服,斂祭,葬於黄橋北,樹枳籬爲之塋域。又立都祭堂,刊石立碑,紀其赴義之功,使亡者之家四時祭祀有所。仍表其門閭,加常戰亡二等。又命河内温縣埋藏趙倫戰死士卒萬四千餘人。[102]


這次對黄橋戰死者的處理,同樣有祭奠死者和紀功銘勛兩個層面。 除了掩埋和確定墓區之外,最重要的是建立了“都祭堂”,並“刊石立碑,紀其赴義之功”。 這處可以“四時祭祀”的祭堂和碑刻,顯然是一處固定性的死亡軍人紀念場所。[103]其用意跟高歡、宇文泰在戰場建立寺院很像,只不過前者是祭堂,後者是寺院。


黄橋祭堂和立碑,對象只是己方的陣亡者。趙王倫一方的死亡軍人,則是“埋藏”於另外的場所,但並没有像高歡那樣同時建立京觀。這種掩埋敵方陣亡者的舉措,後來仍有其例。如梁武帝天監十一年(512)四月下詔説:


去歲朐山,大殲醜類,宜爲京觀,用旌武功。但伐罪吊民,皇王盛軌,掩骼埋胔,仁者用心,其下青州,悉使收藏。[104]


詔書中表達了兩層意思。首先,按照一般習慣,軍事勝利之後應當建立京觀,“用旌武功”。其次,由於皇恩浩蕩,“仁者用心”,這次特别下令掩埋敵方軍人骸骨。梁武帝此舉,有的學者認爲是受到了佛教慈悲意識的影響。[105]但結合西晉黄橋之戰後的舉措來看,收埋敵方軍人遺體,並不是梁武帝的創舉。從文化觀念上來説,儒家傳統觀念中的“仁者愛人”,已經包含著類似的惻隱理念。盧志在建議掩埋黄橋戰死者時,就引用了周王掩埋枯骨之事。换言之,即便是佛教傳入後强化了這種“仁者愛人”的惻隱理念,也不能完全將其歸結爲佛教慈悲意識的影響。中古時期以佛教面目出現的很多新的文化現象,在此之前其實早已有内在的傳統理念或運作機制,此點值得研究者注意。


從高歡、宇文泰到隋文帝、唐太宗,兼具慈悲救度和紀功銘勛理念的戰場立寺之舉,隱含的是新興王朝政治合法性的訴求和宣示。這一點很自然讓人聯想到東魏北齊的定國寺、隋代的大興國寺。高洋禪代建立北齊之後,曾捨鄴城的高歡舊廟建立定寇寺,從這個寺名也可以看出與類似的理念。[106]


前面提到,佛教傳入之初,寺院與國家的關係原本並不密切,反映在命名上也較爲隨意。最常見的是以地點爲名,此外以建立者、供養者或者相關事物、佛經經義爲名也很常見。[107]寺名中表達政治祈福寓意,較早的可以舉出宋齊時期建康的中興寺、齊興寺、齊隆寺,北魏平城和洛陽的永寧寺、洛陽的魏昌寺等。建康中興寺是劉宋孝武帝所建,與從襄陽起兵奪取帝位這一背景有關,[108]這個寺名也讓人想到唐中宗復位後建立的中興寺觀。齊興、齊隆、魏昌等寺,則是由“國號+祈福性嘉字”組成的寺院名稱,這種命名方式也見於齊梁道館。[109]永寧寺之名則是祈福北魏王朝安定。這些都表明,至遲五世紀中後期,寺院和道館等宗教設施的命名,已經出現了表達王朝祈福理念的做法。


這是定國、興國作爲寺名出現的背景。定國、興國作爲寺名,有著鎮護、庇佑國家的意涵。 興國寺名,據稱與神尼智仙的預言有關:“兒當大貴,從東國來,佛法當滅,由兒興之。”後來隋文帝“每以神尼爲言,云我興由佛”。[110]與之相比,定國作爲寺名,從字義來看强調的是“定”,亦即安定之意。定國寺是中國歷史上最早以“國”命名的寺院。[111]如前所說,定國寺最早出現的時間尚有疑問,但東魏時期作為一種統一寺額的寺院體系受到重視,是可以確定的。東魏政權出現于北魏孝武帝元脩西奔關中之後,當時的“政治正統”是在西魏一方,東魏處於被動。從高歡和陳元康、温子昇等人討論并州定國寺碑的撰文人選,也可以看出他對於這種寺碑的撰寫非常重視。這背後所透露出的心理,可能就是對於碑文如何塑造政治合法性的關注。[112]


總之,無論是定國、興國等祈福國家的寺名,還是大慈、等慈、昭仁等展現帝王仁德的寺名,都顯示出寺院作爲一種新形式的政治文化景觀,在北朝晚期的形成。歐陽脩題跋顔師古撰文的《等慈寺碑》拓本,批評説:“唐初用兵破賊處,大抵皆造寺。自古創業之君,其英雄智略,有非常人可及者矣。至其卓然通道而知義,則非積學誠明之士不能到也。太宗英雄智識,不世之主,而牽惑習俗之弊,猶崇信浮圖。豈以其言浩博無窮,而好盡物理爲可喜邪?”[113]這個評論實在是未達一間。戰場立寺作爲一種新的政治文化現象,放在漢唐之間的歷史進程中觀察,具有頗爲重要的意義。

結語

佛教傳入中國後,面臨的是一個成熟的集權統治體系。寺院作爲僧團的生活空間和信仰場所,一開始並未與這種王朝統治體系密切關聯。在朝廷的視野中,這些信仰外來“胡神”的寺院,與廣泛分布於各地的神祠差别不大。


永嘉之亂以後,佛教與五胡國家的關係日漸密切。十六國北朝政權在繼承漢晉國家統治體系的同時,也將尊奉“胡神”的外來佛教,轉化爲一種新的王朝國家信仰設施。經過北魏太武帝滅佛,一方面皇帝和國家試圖利用佛教塑造自身的政治影響力,[114]一方面也在嚴格控制佛教,將其納入王朝制度管理軌道,寺院的建立和僧人出家,在制度上都需要經過國家認可。這是統一寺額寺院體系出現的背景。


在這一過程中,六鎮之亂以後的動蕩紛擾,是一個值得關注的轉變期。東西對立政權之間對於佛教鎮護、庇佑功能的“競争性”需求,還有對於政治合法性的訴求,使得定國寺作爲一種帶有王朝信仰色彩的寺院體系,登上歷史舞臺(至少是受到重視),戰場立寺也成爲傳統“京觀”之外的新型政治紀念碑。經過北周武帝的滅佛之後,這些興起於東魏、西魏時期的佛教性政治文化遺産,又被隋唐王朝所繼承和發展。


作爲北魏洛陽佛教遺産主要繼承者的東魏北齊王朝,在其中占有更爲突出的位置。 “官寺”是東魏北齊王朝佛教生活的核心,《續高僧傳·釋僧達傳》就説,“季世佛法,崇尚官榮”。[115]這種“崇尚官榮”,不僅只是皇帝和國家對寺院、僧人的供養,也表現爲寺院作爲一種信仰場所的官方設施化色彩。高齊雖然爲北周所滅,但相關的寺院舉措,卻影響到後來復佛的隋文帝乃至李唐王朝的君主們。 在某種意義上,體系性“官寺”可以看作是東魏北齊王朝留給後世的“制度”遺産之一。


换言之, 單純從佛教寺院的角度來説,隋唐王朝呈現出的無疑是關東化或者説東魏北齊化傾向。帶有强烈王朝國家意志的體系性寺院景觀,某種程度上與北魏洛陽城、東魏北齊鄴南城整齊的都城里坊空間,有著内在理念的一致性,即王朝政治權力和制度力量的高度凸顯。 而就像隋唐大興(長安)城的空間格局淵源一樣,從東魏北齊定國寺、隋代大興國寺,到唐代的大雲寺、龍興寺、開元寺,同樣是延續和發展了這種整齊化的王朝權力和制度理念。值得注意的是,東晉南朝時期南方政權並未建立過類似的官方寺院體系。這其中呈現出的南北朝歷史進程的差異,耐人尋味。



注释:

* 本文日文稿題爲《北朝晩期の寺院と政治文化——“国”寺、行政區と戦場》,由三浦雄城翻譯,刊於佐川英治編《多元的中華世界の形成——東アジアの「古代末期」——》,京都:臨川書店,2023年2月出版),第211–245頁。

[1] 《舊唐書》卷6《則天皇后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21頁;《唐會要》卷48《寺》,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847、850頁。

[2] 這種寺院體系也影響到朝鮮半島和日本。日本聖武天皇天平十三年(741)下令在各地設立的金光明四天王護國之寺(國分寺)、法華滅罪之寺(國分尼寺),十世紀高麗王朝設立的裨補寺、資福寺,均與此有關。正是由於國分寺的關係,日本學界較早開始關注這種寺院體系及其影響,代表性研究如塚本善隆《国分寺と隋唐の仏教政策並びに官寺》,《塚本善隆著作集》第2卷《日中仏教交涉史研究》,東京:大東出版社,1974年,第3-50页;道端良秀《唐代仏教史の研究》,《中国仏教史全集》第2卷,東京:書苑出版社,1985年,第16-24页。學界對這種寺院體系有“官寺”、“國寺”等不同指稱,相關學術史梳理,參看聶順新《唐代佛教官寺制度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第5-16頁。該書也是關於這一問題的最新研究成果,對唐代官寺的淵源、形成、運作、影響等均有細緻探討。本文使用的“‘國’寺”一詞,是從大興國寺、定國寺摘出,並非對這種寺院性質的定義。

[3] 《續高僧傳》卷28《感通下·釋道密傳》,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084頁。如後所論,大興國寺與大雲寺在設置方式、“諸州”範圍等方面,存在明顯差異。因此,大興國寺究竟是不是大雲寺的制度淵源,學界頗有争議,參看聂顺新《唐代佛教官寺制度研究》,第20-44页。

[4]  《歷代三寶紀》卷12《譯經•大隨》,《大正藏》編號2034,第49册,《史傳部一》,第107-108頁。

[5]  參看雷聞《從“京觀”到佛寺——隋與唐初戰場尸骸的處理與救度》,《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31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6]  《舊唐書》卷6《則天皇后紀》,第121頁。

[7]  《全唐文》卷238盧藏用《容州景星寺碑銘》,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407頁。

[8]  聶順新《唐代佛教官寺制度研究》,第45-59頁。

[9]  《續高僧傳》卷28《感通下·釋道密傳》,第1083-1084頁。相似記載又見於道宣《集古今佛道論衡》卷乙,《大正藏》編號2104,第52册,《史傳部四》,第379頁。

[10]  金文明《金石録校證》卷3,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43、44、47頁。

[11]  《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4册,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77年,第18261頁。

[12]  法琳《辯正論》卷3,《十代奉佛上篇第三》,《大正藏》編號2110,第52册,《史傳部四》,第508頁。

[13]  威斯坦因(Stanley Weinstein)將隋文帝在龍潛所經四十五州建造大興國寺的詔書,繫於開皇五年(《唐代佛教》,張煜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頁)。聶順新贊成此説(《唐代佛教官寺制度研究》,第30-32頁)。證據主要是法琳《辯正論》卷3的説法,先是提到開皇四年造大興國寺,“又以太祖往任隋州,亦造大興國寺”,接下來叙開皇五年事,又説“始龍潛之日,所經行處,四十五州,皆造大興國寺”(《大正藏》編號2110,第52册,第509頁)。但其實法琳並未提到隋文帝是否曾發布過一道在龍潛所經四十五州立寺的詔書。如前所説,各地大興國寺之碑建立時間差别很大。如果是各州遵照同一道詔書在設立寺院的話,按理説不應當出現這種懸殊差異。

[14]  《續高僧傳》卷28《感通下·釋法朗傳》,第1108頁。

[15]  《續高僧傳》卷28《感通下·釋明誕傳》,第1088頁。

[16]  《續高僧傳》卷10《義解六·釋慧最傳》,第363頁。

[17]  《隋書》卷1《高祖紀上》,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2頁。法琳《辯正論》卷3提到,隋文帝曾在亳州造天居寺,《大正藏》第52册,第509頁。

[18]  《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3頁。

[19]  《永樂大典方志輯佚》第1册,馬蓉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85頁。

[20]  《太平寰宇記》卷40《河東道一·并州》平晉縣“潛丘”條,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848頁。

[21]  《歷代崇道記》稱隋文帝於“都下畿内造觀三十六所,名曰玄壇,度道士二千人”(《道藏》第11册,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頁)。該記又稱,吴主孫權曾在建業造興國觀,但孫吴時期道館(觀)修道尚未出現,此説難以爲據。

[22]  據《續高僧傳》卷18《習禪三·釋洪林傳》記載,寺内僧人超過一百人(第690頁)。并州大興國寺至唐初仍存,唐太宗李世民有《謁并州大興國寺》、《詠興國寺佛殿前幡》等詩,推測可能作於貞觀十九年(645)。該寺後來改名爲崇福寺,《代宗朝贈司空大辨正廣智三藏和上表制集》提到:“太原府大唐興國太崇福寺中高祖神堯皇帝起義處,號令堂請安置普賢菩薩像一鋪”,《大正藏》第52册,《史傳部四》,第837頁。日僧圓仁停留太原時,曾到訪過該寺,《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3開成五年七月十五日記載:“次入崇福寺,巡禮佛殿。閣下諸院,皆鋪設張列,光彩映入,供陳珍妙。傾城人盡來巡禮,黄昏自憩。”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4頁。

[23]  學界以往對東魏北齊定國寺關注較少,管見所及,僅有聶順新對其中六所做過簡單的梳理介紹;見氏著《唐代佛教官寺制度研究》,第33-35頁。

[24]  《太平寰宇記》卷55《河北道·相州安陽縣》“南臺”條,第1136頁。

[25]  唐開元七年《大唐鄴縣修定寺傳記碑》,釋文參見郝飛雪《安陽修定寺兩通唐碑的再發現》,《中原文物》2018年第4期。另參拙撰《山居的昭玄大統——歷史圖景與考證邏輯》,《新史學》第14卷,2021年,第135–155頁。

[26]  《永樂大典方志輯佚》第1册,第230頁。

[27]  《永樂大典方志輯佚》第1册,第230頁。

[28]  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第8册,第405、400-401頁。

[29]  《八瓊室金石補正》卷20,《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6册,第4308-4313頁。《趙郡王高叡定國寺塔銘碑》碑額爲“大齊趙郡王□□□之碑”,缺失的三個字就是寺名。

[30]  清末見於著録時已經如此。《高叡修定國寺頌》最後的題名之中,“定國寺主慧照”之後爲“□□□□□□主僧實”,缺失的文字中可能也包括寺名,换言之,“□□□主僧實”或許才是這處寺院的寺主。該寺碑刻多處涉及寺院名稱處均被磨去,顯然是有意爲之。

[31]  端方《匋齋藏石記》卷9,《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1册,第8066頁。

[32]  《律學新説》卷2附録《羊頭山新記》,《樂律全書》第二册,上海:商務印書館,1931年,第42頁。

[33]  高平金石志編纂委員會《高平金石志》第一編《炎帝文化類》“澤州高平縣羊頭山清化寺碑”條,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6-8頁。該碑今存於神農廟(原中清化寺—六名寺)中。

[34]  《釋氏六帖》卷21《寺舍塔殿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39頁。

[35]  李寶軍等《山東東阿大秦村發現北朝至五代寺廟和行宫遺址》,《中國文物報》2017年9月22日。

[36]  法琳《辯正論》卷3《十代奉佛上篇第三》,《大正藏》編號2110,第52册,第506頁。

[37]  《魏書》卷2《太祖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40頁。

[38]  《魏書》卷114《釋老志》載有法琳提到的天興元年詔書,只是提到“於京城建飾容範,修整宫舍,令信向之徒,有所居止”,又説:“是歲,始作五級佛圖、耆闍崛山及須彌山殿,加以繢飾。别構講堂、禪堂及沙門座,莫不嚴具焉。”(第3030頁)沒有提到在“虞虢之地”建造浮圖和寺院。

[39]  《北齊書》卷4《文宣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66頁;《北史》卷51《清河王岳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48頁。關於東魏北齊鄴城寺院情況,參看諏訪義純《鄴都仏寺考》,《中国中世仏教史研究》,東京:大東出版社,1988年,第294-323頁。

[40]  王利器《顔氏家訓集解》卷6《書證》,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498頁。魏收碑文撰於顔之推卸任“趙州佐”(趙州功曹參軍)還鄴城之後,而顔之推任趙州佐,是在河清末年,他在趙州任職時間不太長;見《北齊書》卷45《顔之推傳》,第617頁。

[41]  《歷代崇道記》稱,北魏太武帝曾“敕令天下造太平觀共二百七十五所,度道士一千三百人。帝受箓,改太平真君元年,仍令四方内外上書言太平真君皇帝陛下”(《道藏》第11册,第1頁)。這個太平觀體系不見於其他文獻記載。如前所説,《歷代崇道記》記述唐以前道觀建置多有誇張,未足爲據。本條蒙游自勇兄提示,謹致謝意。

[42]  《資治通鑒》卷204武則天天授元年十月,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6469頁。

[43]  《唐會要》卷50《雜記》,第880頁。

[44]  同上,第879頁。

[45]  參看聶順新《唐代佛教官寺制度研究》,第178-182頁。

[46]  《金石録》卷22(第384頁)簡略提到了襄州大興國寺碑碑陰,説:“今碑陰又有襄州鎮副總管柳止戈以下十八人姓名,字畫尤完好,歐陽公所未見也。”可見襄州官員參與了興國寺立碑活動。但碑文反映的只是立碑時的情況,“歲常”如何進行,並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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