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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红楼梦42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9-08 07:00

正文

却说宝玉虽然病好,宝钗有时高兴,翻书观看,谈论起来,宝玉所有常见的,尚可记忆,若论灵机儿,大不似先,连他自己也不解。


宝钗明知是“通灵”失去,所以如此。

倒是袭人时常说他:“你为什么把从前的灵机儿都没有了?倒是忘了旧毛病也好,怎么脾气还照旧,独道理上更胡涂了呢?”


宝玉听了,并不生气,反是嘻嘻的笑。

有时宝玉顺性胡闹,亏宝钗劝着,略觉收敛些。袭人倒可少费些唇舌,惟知悉心伏侍。别的丫头素仰宝钗贞静和平,各人心服,无不安静。只有宝玉到底是爱动不爱静的,时常要到园里去逛。


贾母等一则怕他招受寒暑,二则恐他睹景伤情,虽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然而潇湘馆依然人亡屋在,不免勾起旧病来,所以也不使他去。况且亲戚姊妹们:为宝琴已回到薛姨妈那边去了。


史湘云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了,又有了出嫁的日子,所以不大常来。只有宝玉娶亲那一日,与吃喜酒这天,来过两次,也只在贾母那边住下。为着宝玉已经娶过亲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也不肯如从前的诙谐谈笑。


就是有时过来,也只和宝钗说话,见了宝玉,不过问好而已。那邢岫烟却是因迎春出嫁之后,便随着邢夫人过去。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即同着李婶娘过来,亦不过到太太们和姐妹们处请安问好,即回到李纨那里略住一两天就去了。


所以园内的只有李纨、探春、惜春了。

贾母还要将李纨等挪进来,为着元妃薨后,家中事情接二连三,也无暇及此。现今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园里尚可住得,等到秋天再挪。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政带了几个在京请的幕友,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见过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便查盘各属州县粮米仓库。


贾政向来作京官,只晓得郎中事务都是一景儿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学差,也无关于吏治上:所以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虽也听见别人讲究,却未尝身亲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


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必定详参揭报。初到之时,果然胥吏畏惧,便百计钻营,偏遇贾政这般固执。


那些家人,跟了这位老爷,在都中一无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着在外发财的名儿向人借贷做衣裳,装体面,心里想着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


不想这位老爷呆性发作,认真要查办起来,州县馈送,一概不受。门房签押等人,心里盘算道:“我们再挨半个月,衣裳也要当完了,账又逼起来,那可怎么样好呢?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不能到手。”


那些长随也道:“你们爷们到底还没花什么本钱来的,我们才冤!花了若干的银子,打了个门子,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能捞本儿的了。明儿我们齐打伙儿告假去。”


次日,果然聚齐,都来告假。

贾政不知就里,便说:“要来也是你们,要去也是你们。既嫌这里不好,就都请便。”


那些长随怨声载道而去,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议道:“他们可去的去了,我们去不了的,到底想个法儿才好。”


内中有一个管门的叫李十儿,便说:

“你们这些没能耐的东西着什么急呢!我见这‘长’字号儿的在这里,不犯给他出头。如今都饿跑了,瞧瞧十太爷的本领,少不得本主儿依我!只是要你们齐心打伙儿弄几个钱,回家受用;若不随我,我也不管了,横竖拚得过你们。”


众人都说:“好十爷!你还主儿信得过,若你不管,我们实在是死症了。”


李十儿道:“别等我出了头,得了银钱,又说我得了大分儿了,窝儿里反起来,大家没意思。”


众人道:“你万安,没有的事。就没有多少,也强似我们腰里掏钱。”


正说着,只见粮房书办走来找周二爷。

李十儿坐在椅子上,跷着一只腿,挺着腰,说道:“找他做什么?”


书办便垂手陪着笑,说道:“本官到了一个多月的任,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说话,到了这时候,都没有开仓。若是过了漕,你们太爷们来做什么的?”


李十儿说:“你别混说,老爷是有根蒂的,说到那里是要办到那里。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因我说了缓几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们周二爷做什么?”


书办道:“原为打听催文的事,没有别的。”

李十儿道:“越发胡说!方才我说催文,你就信嘴胡诌。可别鬼鬼祟祟来讲什么账,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


书办道:“我在这衙门内已经三代了,外头也有些体面,家里还过得,就规规矩矩伺候本官升了还能够,不像那些等米下锅的。”说着,回了一声:“二太爷,我走了。”


李十儿便站起,堆着笑说:“这么不禁玩!几句话就脸急了?”


书办道:“不是我脸急,若再说什么,岂不带累了二太爷的清名呢?”


李十儿过来拉著书办的手,说:“你贵姓啊?”

书办道:“不敢,我姓詹,单名是个会字。从小儿也在京里混了几年。”


李十儿道:“詹先生!我是久闻你的名的。我们弟兄们是一样的。有什么话,晚上到这里,咱们说一说。”


书办也说:“谁不知道李十太爷是能事的!把我一诈,就吓毛了。”


大家笑着走开。那晚便与书办咕唧了半夜。

第二天,拿话去探贾政,被贾政痛骂了一顿。隔一天拜客,里头吩咐伺候,外头答应了。停了一会子,打点已经三下了,大堂上没有人接鼓,好容易叫个人来打了鼓。贾政踱出暖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


贾政也不查问,在墀下上了桥,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来齐了,抬出衙门,那个炮只响得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贾政便也生气,说:“往常还好,怎么今儿不齐集至此?”


抬头看那执事,却是搀前落后。勉强拜客回来,便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的;又有说是三天没吃饭抬不动的。贾政生气,打了一两个,也就罢了。


隔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贾政将带来银两付了。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比在京的时候倒不便了好些。无奈,便唤李十儿问道:“跟我来这些人,怎么都变了?你也管管。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早,该打发京里取去。”


李十儿禀道:“奴才那一天不说他们!不知道怎么样,这些人都是没精打彩的,叫奴才也没法儿。老爷说家里取银子,取多少?现在打听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到底送多少呢?”


贾政道:“为什么不早说?”

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我们新来乍到,又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好想老爷的美缺呢。”


贾政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给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


李十儿笑着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京里离这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经迟了。就是老太太、太太们,那个不愿意老爷在外头烈烈轰轰的做官呢?”


贾政听了这话,也自然心里明白,道:“我正要问你,为什么不说起来?”


李十儿回说:“奴才本不敢说,老爷既问到这里,若不说,是奴才没良心;若说了,少不得老爷又生气。”


贾政道:“只要说得在理。”

李十儿说道:“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自从老爷到任,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


贾政道:“民间有什么话?”

李十儿道:“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的越利害,越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


收粮的时候,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登,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相好的,他不多几年,已巴到极顶的分儿,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够上和下睦罢了。”


贾政听到这话,说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


若是上和下睦,叫我与他们‘猫鼠同眠’吗?”

李十儿回说道:“奴才为着这点心儿不敢掩住,才这么说。若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时候,老爷说奴才没良心,有什么话,不告诉老爷。”


贾政道:“依你怎么做才好?”

李十儿道:“也没有别的,趁着老爷的精神年纪,里头的照应,老太太的硬朗,为顾着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爷家里的钱也都贴补完了,还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藏着受用。倘遇着一两件为难的事,谁肯帮着老爷?那时办也办不清,悔也悔不及!”


贾政道:“据你一说,是叫我做贪官吗?送了命还不要紧,必定将祖父的功勋抹了才是?”


李十儿回禀道:“老爷极圣明的人,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这几位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


老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差使谁办?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里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关碍不着老爷的。奴才跟主儿一场,到底也要掏出良心来。”


贾政被李十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无主见,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说着,便踱了进去。


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钩连内外一气的哄着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所以贾政不但不疑,反都相信。便有几处揭报,上司见贾政古朴忠厚,也不查察。


惟是幕友们耳目最长,见得如此,得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也有辞去的,也有与贾政相好在内维持的。于是,漕务事毕,尚无陨越。


一日,贾政无事,在书房中看书。签押上呈进一封书子,外面官封,上开着“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公文一角,飞递江西粮道衙门。”


贾政拆开封看时,只见上写道: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岁供职来都,窃喜常依座右。仰蒙雅爱,许结‘朱陈’,至今佩德勿谖。只因调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怀歉仄,自叹无缘。今幸棨戟遥临,快慰平生之愿。正申燕贺,先蒙翰教,边帐光生,武夫额手。


虽隔重洋,尚叨樾荫。想蒙不弃卑寒,希望茑萝之附。小儿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仪。如蒙践诺,即遗冰人。途路虽遥,一水可通。不敢云百辆之迎,敬备仙舟以俟。兹修寸幅,恭贺升祺,并求金允。临颖不胜待命之至!世弟周琼顿首。


贾政看了,心想:“儿女姻缘,果然有一定的。

旧年因见他就了京职,又是同乡的人,素来相好,又见那孩子长得好,在席间原提起这件事。因未说定,也没有与他们说起。后来他调了海疆,大家也不说了。不料我今升任至此,他写书来问。我看起门户,却也相当,与探春倒也相配。但是我并未带家眷,只可写字与他商议。……”


正在踌躇,只见门上传进一角文书,是议取到省会议事件,贾政只得收拾上省,候节度派委。一日,在公馆闲坐,见桌上堆着许多邸报。贾政一一看去,见刑部一本:“为报明事,会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


贾政便吃惊道:“了不得!已经提本了!”

随用心看下去,是薛蟠殴伤张三身死,串嘱尸证,捏供误杀一案。贾政一拍桌道:“完了!”


只得又看底下,是:

据京营节度使咨称:缘薛蟠籍隶金陵,行过太平县,在李家店歇宿,与店内当槽之张三素不相认。于某年月日,薛蟠令店主备酒邀请太平县民吴良同饮,令当槽张三取酒。因酒不甘,薛蟠令换好酒。


张三因称酒已沽定,难换。薛蟠因伊倔强,将酒照脸泼去,不期去势甚猛,恰恰张三低头拾箸,一时失手,将酒碗掷在张三顖门,皮破血出,逾时殒命。李店主趋救不及,随向张三之母告知。


伊母张王氏往看,见已身死,随喊禀地保,赴县呈报。前署县诣验,仵作将骨破一寸三分及腰眼一伤,漏报填格,详府审转。看得薛蟠实系泼酒失手,掷碗误伤张三身死,将薛蟠照过失杀人,准斗杀罪收赎等因前来。


臣等细阅各犯证尸亲前后供词不符,且查斗杀律注云:“相争为斗,相打为殴。必实无争斗情形,邂逅身死,方可以过失杀人定拟。应令该节度审明实情,妥拟具题。


今据该节度疏称薛蟠因张三不肯换酒,醉后拉着张三右手,先殴腰眼一拳,张三被殴回骂,薛蟠将碗掷出,致伤顖门深重,骨碎脑破,立时殒命:是张三之死实由薛蟠以酒碗砸伤深重致死,自应以薛蟠拟抵,将薛蟠依斗杀律拟绞监候。吴良拟以杖徒。承审不实之府州县,应请……


以下注着“此稿未完”。

贾政因薛姨妈之托,曾托过知县;若请旨革审起来,牵连着自己,好不放心。即将下一本开看,偏又不是,只好翻来覆去,将报看完,终没有接这一本的。心中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来。


正在纳闷,只见李十儿进来:“请老爷到官厅伺候去,大人衙门已经打了二鼓了。”


贾政只是发怔,没有听见。

李十儿又请一遍。贾政道:“这便怎么处?”

李十儿道:“老爷有什么心事?”

贾政将看报之事说了一遍。

李十儿道:“老爷放心。若是部里这么办了,还算便宜薛大爷呢!奴才在京的时候,听见薛大爷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妇儿,都喝醉了生事,直把个当槽儿的活活儿打死了。


奴才听见不但是托了知县,还求琏二爷去花了好些钱,各衙门打通了,才提的,不知道怎么部里没有弄明白。如今就是闹破了,也是官官相护的,不过认个承审不实,革职处分罢咧,那里还肯认得银子听情的话呢?老爷不用想,等奴才再打听罢,倒别误了上司的事。”


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只可惜那知县听了一个请,把这个官都丢了,还不知道有罪没有罪!”


李十儿道:“如今想他也无益,外头伺候着好半天了,请老爷就去罢。”贾政不知节度传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〇〇回

破好事香菱结深恨

悲远嫁宝玉感离情

话说贾政去见节度使,进去了半日,不见出来,外头议论不一。李十儿在外也打听不出什么事来,便想到报上的饥荒,实在也着急。


好容易听见贾政出来了,便迎上来跟着,等不得回去,在无人处,便问:“老爷进去这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


贾政笑道:“并没有事。只为镇海总制是这位大人的亲戚,有书来嘱托照应我,所以说了些好话。又说:‘我们如今也是亲戚了。’”


李十儿听得,心内喜欢,不免又壮了些胆子,便竭力怂恿贾政许这亲事。贾政心想薛蟠的事,到底有什么罣碍,在外头信息不通,难以打点,故回到本任来便打发家人进京打听;顺便将总制求亲之事回明贾母,如若愿意,即将三姑娘接到任所。


家人奉命,赶到京中回明了王夫人,便在吏部打听得贾政并无处分,惟将署太平县的这位老爷革职。即写了禀帖,安慰了贾政,然后住着等信。


且说薛姨妈为着薛蟠这件人命官司,各衙门内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才定了误杀具题。原打量将当铺折变给人,备银赎罪,不想刑部驳审,又托人花了好些钱,总不中用,依旧定了个死罪,监着守候秋天大审。


薛姨妈又气又疼,日夜啼哭。

宝钗虽时常过来劝解,说是:

“哥哥本来没造化!承受了祖父这些家业,就该安安顿顿的守着过日子。在南边已经闹的不象样,便是香菱那件事情,就了不得。因为仗着亲戚们的势力,花了些银钱,这算白打死了一个公子。


哥哥就该改过,做起正经人来,也该奉养母亲才是,不想进了京仍是这样。妈妈为他,不知受了多少气,哭掉了多少眼泪。给他娶了亲,原想大家安安逸逸的过日子,不想命该如此,偏偏娶的嫂子又是一个不安静的,所以哥哥躲出门去。


真正俗语说的,‘冤家路儿狭’,不多几天就闹出人命来了!妈妈和二哥哥也算不得不尽心的了:花了银钱不算,自己还求三拜四的谋干。无奈命里应该,也算自作自受。大凡养儿女是为着老来有靠,便是小户人家,还要挣一碗饭养活母亲。


那里有将现成的闹光了,反害的老人家哭的死去活来的?不是我说:哥哥的这样行为,不是儿子,竟是个冤家对头。妈妈再不明白,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又受嫂子的气。我呢,又不能常在这里劝解。


我看见妈妈这样,那里放得下心!他虽说是傻,也不肯叫我回去。前儿老爷打发人回来说,看见京报,吓的了不得,所以才叫人来打点的。我想哥哥闹了事,担心的人也不少。


幸亏我还是在跟前的一样;若是离乡调远,听见了这个信,只怕我想妈妈也就想杀了!我求妈妈暂且养养神,趁哥哥的活口现在,问问各处的账目。人家该咱们的,咱们该人家的,亦该请个旧伙计来算一算,看看还有几个钱没有。”


薛姨妈哭看说道:

“这几天为闹你哥哥的事,你来了,不是你劝我,就是我告诉你衙门的事。你还不知道:京里官商的名字已经退了,两处当铺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还有一个当铺,管事的逃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


你二哥哥天天在外头要账,料着京里的账已经去了几万银子,只好拿南边公分里银子和住房折变才够。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荒信,说是南边的公分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要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了!”说着,又大哭起来。


宝钗也哭着劝道:

“银钱的事,妈妈操心也不中用,还有二哥哥给我们料理。单可恨这些伙计们,见咱们的势头儿败了,各自奔各自的去也罢了,我还听见说帮着人家来挤我们的讹头。可见我哥哥活了这么大,交的人总不过是些个酒肉弟兄,急难中是一个没有的。


妈妈要是疼我,听我的话:有年纪的人自己保重些。妈妈这一辈子想来还不致挨冻受饿。家里这点子衣裳家伙,只好任凭嫂子去,那是没法儿的了。所有的家人老婆们,瞧他们也没心在这里了,该去的叫他们去。


只可怜香菱苦了一辈子,只好跟着妈妈。实在短什么,我要是有的还可以拿些个来,料我们那个也没有不依的。就是袭姑娘也是心术正道的.他听见咱们家的事,他倒提起妈妈来就哭。我们那一个还打量没事的,所以不大着急;要听见了也是要吓个半死儿的。”


薛姨妈不等说完,便说:“好姑娘!你可别告诉他!他为一个林姑娘,几乎没要了命,如今才好了些。要是他急出个原故来,不但你添一层烦恼,我越发没了依靠了!”


宝钗道:“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总没告诉他。”

正说着,只听见金桂跑来外间屋里哭喊道:“我的命是不要的了!男人呢,已经是没有活的分儿了!咱们如今索性闹一闹,大伙儿到法场上去拚一拚!”说着,便将头往隔断板上乱撞,撞的披头散发。


气的薛姨妈白瞪着两只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亏了宝钗嫂子长,嫂子短,好一句,歹一句的劝他。金桂道:“姑奶奶!如今你是比不得头里的了。你两口儿好好的过日子,我是个单身人儿,要脸做什么!”说着,就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


亏了人还多,拉住了,又劝了半天方住。

把个宝琴吓的再不敢见他。若是薛蝌在家,他便抹粉施脂,描眉画鬓,奇情异致的打扮收拾起来。


不时打从薛蝌住房前过,或故意咳嗽一声,明知薛蝌在屋里,特问房里是谁;有时遇见薛蝌,他便妖妖调调娇娇痴痴的问寒问暖,忽喜忽嗔。丫头们看见,都连忙躲开。


他自己也不觉得,只是一心一意要弄的薛蝌感情时,好行宝蟾之计。那薛蝌却只躲着,有时遇见也不敢不周旋他,倒是怕他撒泼放刁的意思。更加金桂一则为色迷心,越瞧越爱,越想越幻,那里还看的出薛蝌的真假来?


只有一宗:他见薛蝌有什么东西都是托香菱收着;衣服缝洗,也是香菱;两个人偶然说话,他来了,急忙散开,益发动了一个“醋”字。欲待发作薛蝌,却是舍不得,只得将一腔隐恨都搁在香菱身上。却又恐怕闹了香菱得罪了薛蝌,倒弄的隐忍不发。


一日,宝蟾走来,笑嘻嘻的向金桂道:“奶奶,看见了二爷没有?”


金桂道:“没有。”

宝蟾笑道:“我说二爷的那种假正经是信不得的。咱们前儿送了酒去,他说不会喝,刚才我见他到太太那屋里去,脸上红扑扑儿的一脸酒气。奶奶不信,回来只在咱们院子门口儿等他。他打那边过来,奶奶叫住他问问,看他说什么。”


金桂听了,一心的恼意,便道:“他那里就出来了呢?他既无情义,问他作什么?”


宝蟾道:“奶奶又迂了。他好说,咱们也好说;他不好说,咱们再另打主意。”


金桂听着有理,因叫宝蟾瞧着他,看他出去了。宝蟾答应着出来,金桂却去打开镜奁,又照了一照,把嘴唇儿又抹了一抹,然后拿一条洒花绢子,才要出来,又像忘了什么的,心里倒不知怎么是好了。


只听宝蟾外面说道:“二爷,今日高兴啊!那里喝了酒来了?”


金桂听了,明知是叫他出来的意思,连忙掀起帘子出来。只见薛蝌和宝蟾说道:“今日是张大爷的好日子,所以被他们强不过,吃了半锺。到这时候脸还发烧呢。”


一句话没说完,金桂早接口道:“自然人家外人的酒比咱们自己家里的酒是有趣儿的!”


薛蝌被他拿话一激,脸越红了,连忙走过来陪笑道:“嫂子说那里的话?”


宝蟾见他二人交谈,便躲到屋里去了。

这金桂初时原要假意发作薛蝌两句,无奈一见他两颊微红,双眸带涩,别有一种谨愿可怜之意,早把自己那骄悍之气,感化到爪洼国去了。因笑说道:“这么说,你的酒是硬强着才肯喝的呢!”


薛蝌道:“我那里喝得来?”

金桂道:“不喝也好,强如像你哥哥喝出乱子来,明儿娶了你们奶奶儿,像我这样守活寡受孤单呢!”说到这里,两个眼已经乜斜了,两腮上也觉红晕了。


薛蝌见这话越发邪僻了,打算着要走。

金桂也看出来了,那里容得,早已走过来一把拉着。薛蝌急了道:“嫂子!放尊重些!”说着,浑身乱颤。


金桂索性老着脸道:“你只管进来,我和你说一句要紧的话。”


正闹着,忽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奶奶!香菱来了。”把金桂吓了一跳。回头瞧时,却是宝蟾掀着帘子看他二人的光景,一抬头,见香菱从那边来了,赶忙知会金桂。


金桂这一惊不小,手已松了。

薛蝌得便脱身跑了。那香菱正走着,原不理会,忽听宝蟾一嚷,才瞧见金桂在那里拉住薛蝌,住里死拽。香菱却吓的心头乱跳,自己连忙转身回去。


这里金桂早已连吓带气,呆呆的瞅着薛蝌去了,怔了半天,恨了一声,自己扫兴归房。从此,把香菱恨入骨髓。那香菱本是要到宝琴那里,刚走出腰门,看见这般,吓回去了。


是日,宝钗在贾母屋里,听得王夫人告诉老太太要聘探春一事。贾母说道:“既是同乡的人,很好。只是听见说那孩子到过我们家里,怎么你老爷没有提起?”


王夫人道:“连我们也不知道。”

贾母道:“好便好,但只道儿太远。虽然老爷在那里,倘或将来老爷调任,可不是我们孩子太单了吗?”


王夫人道:“两家都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或者那边还调进来;即不然,终有个叶落归根。况且老爷既在那里做官,上司已经说了,好意思不给么?想来老爷的主意定了,只是不敢做主,故遣人来回老太太的。”


贾母道:“你们愿意更好,但是三丫头这一去了,不知三年两年,那边可能回家。若再迟了,恐怕我赶不上再见他一面了!”说着,掉下泪来。


王夫人道:“孩子们大了,少不得总要给人家的。就是本乡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还使得,要是做官的,谁保的住总在一处?只要孩子们有造化就好。譬如迎姑娘倒配的近呢,偏时常听见他和女婿打闹,甚至于不给饭吃。


就是我们送了东西去,他也摸不着。近来听见益发不好了,也不放他回来。两口子拌起来,就说咱们使了他家的银钱。可怜这孩子总不得个出头的日子!前儿我惦记他,打发人去瞧他,迎丫头藏在耳房里,不肯出来。


老婆们必要进去,看见我们姑娘这样冷天还穿着几件旧衣裳。他一包眼泪的告诉老婆们说:‘回去别说我这么苦,这也是我命里所招!也不用送什么衣裳东西来,不但摸不着,反要添一顿打,说是我告诉的!’


老太太想想,这倒是近处眼见的,若不好,更难受。倒亏了大太太也不理会他,大老爷也不出个头。如今迎姑娘实在比我们三等使唤的丫头还不及。我想探丫头虽不是我养的,老爷既看见过女婿,定然是好才许的。只请老太太示下,择个好日子,多派几个人,送到他老爷任上。该怎么着,老爷也不肯将就。”


贾母道:“有他老子作主,你就料理妥当,拣个长行的日子送去,也就定了一件事。”


王夫人答应着“是”。

宝钗听的明白,也不敢则声,只是心里叫苦:“我们家的姑娘们就算他是个尖儿,如今又要远嫁,眼看着这里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


见王夫人起身告辞出去,他也送出来了,一径回到自己房中,并不与宝玉说知。见袭人独自一个做活,便将听见的话说了。袭人也很不受用。却说赵姨娘听见探春这事,反喜欢起来,心里说道:


“我这个丫头,在家忒瞧不起我,我何曾还是个娘?比他的丫头还不济!况且洑上水,护着别人。他挡在头里连环儿也不得出头。如今老爷接了去,我倒干净!想要他孝敬我,不能够了。只愿意他像迎丫头似的,我也称称愿。”


一面想着,一面跑到探春那边与他道喜,说:

“姑娘,你是要高飞的人了。到了姑爷那边,自然比家里还好,想来你也是愿意的。就是养了你一场,并没有借你的光儿。就是我有七分不好,也有三分的好,也别说一去了把我搁在脑杓子后头。”


探春听着毫无道理,只低头作活,一句也不言语。赵姨娘见他不理,气忿忿的自己去了。这里探春又气,又笑,又伤心,也不过自己掉泪而已。坐了一回,闷闷的走到宝玉这边来。


宝玉因问道:“三妹妹,我听见林妹妹死的时候,你在那里来着。我还听见说:林妹妹死的时候,远远的有音乐之声。或者他是有来历的,也未可知。”


探春笑道:“那是你心里想着罢了。但只那夜却怪,不像人家鼓乐的声儿,你的话或者也是。”


宝玉听了,更以为实。

又想前日自己神魂飘荡之时,曾见一人,说是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那里的仙子临凡。又想起那年唱戏做的嫦娥,飘飘艳艳,何等风致!过了一回,探春去了,因必要紫鹃过来,立刻回了贾母去叫他。


无奈紫鹃心里不愿意,虽经贾母王夫人派了过来,自己没法,却是在宝玉跟前,不是嗳声,就是叹气的。宝玉背地里拉着他,低声下气,要问黛玉的话,紫鹃从没好话回答。宝钗倒背地里夸他有忠心,并不嗔怪他。


那雪雁虽是宝玉娶亲这夜出过力的,宝钗见他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贾母王夫人,将他配了一个小厮,各自过活去了。王奶妈养着他,将来好送黛玉的灵柩回南。鹦哥等小丫头仍伏侍老太太。


宝玉本想念黛玉,因此及彼,又想跟黛玉的人已经云散,更加纳闷。闷到无可如何,忽又想黛玉死的这样清楚,必是离凡返仙去了,反又欢喜。忽然听见袭人和宝钗那里讲究探春出嫁之事,宝玉听了,“啊呀”的一声,哭倒在炕上。


吓得宝钗袭人都来扶起,说:“怎么了?”

宝玉早哭的说不出来,定了一会子神,说道:

“这日子过不得了!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林妹妹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经死了;这也罢了,没天天在一块。二姐姐碰着了一个混账不堪的东西。三妹妹又要远嫁,总不得见的了!史妹妹又不知要到那里去。薛妹妹是有了人家儿的。这些姐姐妹妹,难道一个都不留在家里?单留我做什么!”


袭人忙又拿话解劝。

宝钗摆着手说:“你不用劝他,等我问他。”

因问着宝玉道:“据你的心里,要这些姊妹都在家里陪到你老了,都不为终身的事吗?要说别人,或者还有别的想头。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说,没有远嫁的。就是有,老爷作主,你有什么法儿?


打量天下就是你一个人爱姐姐妹妹呢!要是都像你,就连我也不能陪着你了。大凡人念书,原为的是明理,怎么你越念越胡涂了呢?这么说起来,我和袭姑娘各自一边儿去,让你把姐姐妹妹们都邀了来守着你。”


宝玉听了,两只手拉住宝钗袭人道:“我也知道。为什么散的这么早呢?等我化了灰的时候再散也不迟!”


袭人掩着他的嘴道:“又胡说了!才这两天身上好些,二奶奶才吃些饭,你要是又闹翻了,我也不管了!”


宝玉听他两个人说话都有道理,只是心上不知道怎么着才好,只得说道:“我却明白,但只是心里闹得慌。”


宝钗也不理他,暗叫袭人快把定心丸给他吃了,慢慢的开导他。袭人便欲告诉探春说,临行不必来辞。


宝钗道:“这怕什么?等消停几日,他心里明白了,还要叫他们多说句话儿呢。况且三姑娘是极明白的人,不像那些假惺惺的人,少不得有一番箴谏,他以后就不是这样了。”


正说着,贾母那边打发过鸳鸯来说:知道宝玉旧病又发,叫袭人劝说安慰,叫他不用胡思乱想。袭人等应了。鸳鸯坐了一会子,去了。


那贾母又想起探春远行,虽不全备妆奁,其一应动用之物,俱该预备,便把凤姐叫来,将老爷的主意告诉了一遍,叫他料理去。凤姐答应。不知怎么办理,下回分解。


第一〇一回

大观园月夜感幽魂

散花寺神签惊异兆

却说凤姐回至房中,见贾琏尚未回来,便分派那管办探春行李妆奁事的一干人。那天已有黄昏以后,因忽然想起探春来,要瞧瞧他去,便叫丰儿与两个丫头跟着,头里一个丫头打着灯笼。走出门来,见月光已上,照耀如水,凤姐便命:“打灯笼的回去罢。”


因而走至茶房窗下,听见里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议论什么的。凤姐知道不过是家下婆子们又不知搬什么是非,心内大不受用,便命小红进去,装做无心的样子细细打听着,用话套出原委来。小红答应着去了。


凤姐只带着丰儿来至园门前,门尚未关,只虚虚的掩着。于是主仆二人方推门进去。只见园中月色比外面更觉明朗,满地下重重树影,杳无人声,甚是凄凉寂静。


刚欲往秋爽斋这条路来,只听唿唿的一声风过,吹的那树枝上落叶,满园中唰喇喇的作响,枝梢上吱喽喽的发哨,那些寒鸦宿鸟都惊飞起来。凤姐吃了酒,被风一吹,只觉身上发噤。丰儿后面也把头一缩,说:“好冷!”


凤姐也掌不住,便叫丰儿:“快回去把那件银鼠坎肩儿拿来,我在三姑娘那里等着。”


丰儿巴不得一声,也要回去穿衣裳,连忙答应一声,回头就跑了。凤姐刚举步走了不远,只觉身后咈咈哧哧,似有闻嗅之声,不觉头发森然直竖起来,由不得回头一看,只见黑油油一个东西在后面伸着鼻子闻他呢,那两只眼睛恰似灯光一般。


凤姐吓的魂不附体,不觉失声的“咳”了一声,却是一只大狗。那狗抽头回身,拖着个扫帚尾巴,一气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犹向凤姐拱爪儿。


凤姐此时肉跳心惊,急急的向秋爽斋来,已将来至门口,方转过山子,只见迎面有一个人影儿一晃。凤姐心中疑惑,还想着必是那一房的丫头,便问:“是谁?”


问了两声,并没有人出来,早已神魂飘荡了。恍恍惚惚的似乎背后有人说道:“婶娘,连我也不认得了?”


凤姐忙回头一看,只见那人形容俊俏,衣履风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里的媳妇来。只听那人又说道:“婶娘只管享荣华,受富贵的心盛,把我那年说的‘立万年永远之基’都付于东洋大海了!”


凤姐听说,低头寻思,总想不起。

那人冷笑道:“婶娘那时怎样疼我来?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


凤姐听了,此时方想起来是贾蓉的先妻秦氏,便说道:“嗳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啐了一口,方转回身要走时,不防一块石头绊了一交,犹如梦醒一般,浑身汗如雨下。


虽然毛发悚然,心中却也明白,只见小红丰儿影影绰绰的来了。凤姐恐怕落人褒贬,连忙爬起来,说道:“你们做什么呢,去了这半天?快拿来我穿上罢。”一面丰儿走至跟前,伏侍穿上,小红过来搀扶着,要往前走。


凤姐道:“我才到那里,他们都睡了,回去罢。”一面说着,一面带了两个丫头,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贾琏已回来了,凤姐见他脸上神色更变,不似往常,待要问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问,只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贾琏就起来要往总理内庭都检点太监裘世安家来打听事务,因太早了,见桌上有昨日送来的抄报,便拿起来闲看。


第一件,吏部奏请急选郎中,奉旨照例用事。

第二件是刑部题奏云南节度使王忠一本:新获私带神鎗火药出边事,共十八名人犯,头一名鲍音,系太师镇国公贾化家人。贾琏想了一想,又往下看。


第三件,苏州刺史李孝一本:

参劾纵放家奴,倚势凌辱军民,以致因奸不遂,杀死节妇事。凶犯姓时,名福,自称系世袭三等职衔贾范家人。


贾琏看见这一件,心中不自在起来,待要往下看,又恐迟了,不能见裘世安的面,便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东西。恰好平儿端上茶来,喝了两口,便出来骑马走了。


平儿收拾了换下的衣服。此时凤姐尚未起来,平儿因说道:“今儿夜里我听着奶奶没睡什么觉,我替奶奶搥着,好生打个盹儿罢。”


凤姐也不言语。平儿料着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来,坐在身边,轻轻的搥着。那凤姐刚有要睡之意,只听那边大姐儿哭了,凤姐又将眼睁开。平儿连向那边叫道:“李妈,你到底是怎么着?姐儿哭了,你到底拍着他些。你也忒爱睡了!”


那边李妈从梦中惊醒,听得平儿如此说,心中没好气,狠命的拍了几下,口里嘟嘟囔囔的骂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儿!放着尸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一面说,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拧了一把。


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凤姐听见,说:“了不得!你听听,他该挫磨孩子了!你过去把那黑心的养汉老婆下死劲的打他几下子,把妞妞抱过来罢。”


平儿笑道:“奶奶别生气,他那里敢挫磨妞儿?只怕是不提防磞了一下子,也是有的。这会子打他几下子没要紧,明儿叫他们背地里嚼舌根,倒说三更半夜的打人了。”


凤姐听了,半日不言语,长叹一声,说道:“你瞧瞧,这会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儿我要是死了,撂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呢!”


平儿笑道:“奶奶,这是怎么说?大五更的,何苦来呢?”


凤姐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虽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了,没吃的也吃了,衣禄食禄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气也赌尽了,强也算争足了。就是‘寿’字儿上头缺一点儿,也罢了!”


平儿听说,由不的眼圈儿红了。

凤姐笑道:“你这会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们只有喜欢的。你们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省的我是你们眼里的刺。只有一件,你们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


平儿听了,越发掉下泪来。凤姐笑道:“别扯你娘的臊!那里就死了呢?这么早就哭起来!我不死,还叫你哭死了呢。”


平儿见说,连忙止住哭,道:“奶奶说的这么叫人伤心!”一面说,一面又搥,凤姐才蒙胧的睡着。


平儿方下炕来,只听外面脚步响。

谁知贾琏去迟了,那裘世安已经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没好气,进来就问平儿道:“他们还没起来呢么?”


平儿回说:“没有呢。”

贾琏一路摔帘子进来,冷笑道:“好啊!这会子还都不起来,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儿!”


一迭声又要吃茶。平儿忙倒了一碗茶来。

原来那些丫头老婆见贾琏出了门,又复睡了,不打量这会子回来,原不曾预备,平儿便把温过的拿了来。贾琏生气,举起碗来,哗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凤姐惊醒,吓了一身冷汗,“嗳哟”一声,睁开眼,只见贾琏气狠狠的坐在旁边,平儿弯着腰拾碗片子呢。


凤姐道:“你怎么就回来了?”

问了一声,半日不答应,只得又问一声。

贾琏嚷道:“你不要我回来,叫我死在外头罢?”


凤姐笑道:“这又是何苦来呢?常时我见你不像今儿回来的快,问你一声儿,也没什么生气的。”


贾琏又嚷道:“又没遇见,怎么不快回来呢!”

凤姐笑道:“没有遇见,少不得耐烦些,明儿再去早些儿,自然遇见了。”


贾琏嚷道:“我可不‘吃着自己的饭,替人家赶獐子’呢!我这里一大堆的事,没个动秤儿的;没来由,为人家的事瞎闹了这些日子,当什么呢?正经那有事的人还在家里受用,死活不知:还听见说要锣鼓喧天的摆酒唱戏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说,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骂平儿。


凤姐听了,气的干咽,要和他分证,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强陪笑道:“何苦来生这么大气?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么?谁叫你应了人家的事?你既应了,只得耐烦些,少不得替人家办办。也没见这个人自己有为难的事,还有心肠唱戏摆酒的闹。”


贾琏道:“你可说么!你明儿倒也问问他。”

凤姐诧异道:“问谁?”

贾琏道:“问谁!问你哥哥!”

凤姐道:“是他吗?”

贾琏道:“可不是他,还有谁呢?”

凤姐忙问道:“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跑?”


贾琏道:“你还在坛子里呢!”

凤姐道:“真真这就奇了!我连一个字儿也不知道。”


贾琏道:“你怎么能知道呢!这个事,连太太和姨太太还不知道呢。头一件,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则你身上又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头压住了,不叫里头知道。


说起来,真真可人恼!你今儿不问我,我也不便告诉你。你打量你哥哥行事像个人呢!你知道外头的人都叫他什么?”


凤姐道:“叫他什么?”

贾琏道:“叫他什么?叫他‘忘仁’!”

凤姐扑哧的一笑:“他可不叫王仁,叫什么呢?”


贾琏道:“你打量那个王仁吗?是忘了仁义礼智信的那个‘忘仁’哪!”


凤姐道:“这是什么人这么刻薄嘴儿糟蹋人!”

贾琏道:“不是遭塌他呀。今儿索性告诉你,你也该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处!到底知道他给他二叔做生日呵!”


凤姐想了一想,道:“嗳哟!

可是呵,我还忘了问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吗?我记得年年都是宝玉去。前者老爷升了,二叔那边送过戏来,我还偷偷儿的说:‘二叔为人是最啬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爷。他们各自家里还乌眼鸡似的。


不么,昨儿大舅太爷没了,你瞧他是个兄弟,他还出了个头儿揽了个事儿吗?’所以那一天说赶他的生日,咱们还他一班子戏,省了亲戚跟前落亏欠。如今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贾琏道:“你还作梦呢!

你哥哥一到京,接着舅太爷的首尾就开了一个吊。他怕咱们知道拦他,所以没告诉咱们,弄了好几千银子。后来二舅嗔着他,说他不该一网打尽。他吃不住了,变了个法儿,指着你们二叔的生日撒了个网,想着再弄几个钱,好打点二舅太爷不生气。


也不管亲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这么丢脸!你知道我起早为什么?如今因海疆的事情,御史参了一本,说是大舅太爷的亏空,本员已故,应着落其弟王子胜,侄儿王仁赔补。爷儿两个急了,找了我给他们托人情。


我见他们吓的那个样儿,再者,又关系太太和你,我才应了。想着找找总理内庭都检点老裘替办办,或者前任后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了,他进里头去了。我白起来跑了一趟,他们家里还那里定戏摆酒呢,你说说,叫人生气不生气!”


凤姐听了,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强护短,听见贾琏如此说,便道:“凭他怎么样,到底是你的亲大舅儿。


再者,这件事,死的大爷,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罢了。没什么说的,我们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儿下四的求你,省了带累别人受气,背地里骂我!”说着,眼泪便下来了,掀开被窝,一面坐起来,一面挽头发,一面披衣裳。


贾琏道:“你倒不用这么着,是你哥哥不是人,我并没说你什么。况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来了,他们还睡着,咱们老辈子有这个规矩么?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说了一句,你就起来;明儿我要嫌这些人,难道你都替了他们么?好没意思啊!”


凤姐听了这些话,才把泪止住了,说道:“天也不早了,我也该起来了。你有这么说的,你替他们家在心的办办,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再者,也不光为我,就是太太听见也喜欢。”


贾琏道:“是了,知道了。‘大萝卜还用屎浇’?”

平儿道:“奶奶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那一天奶奶不是起来有一定的时侯儿呢?爷也不知是那里的邪火,拿着我们出气。何苦来呢?奶奶也算替爷挣够了,那一点儿不是奶奶挡头阵?


不是我说:爷把现成儿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这会子替奶奶办了一点子事,况且关会着好几层儿呢,就这么拿糖作醋的起来,也不怕人家寒心?


况且这也不单是奶奶的事呀!我们起迟了,原该爷生气,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跟前,尽着身子累的成了个病包儿了,这是何苦来呢!”说着,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


那贾琏本是一肚子闷气,那里见得这一对娇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话呢?便笑道:“够了,算了罢!他一个人就够使的了,不用你帮着。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们就清净了!”


凤姐道:“你也别说那个话,谁知道谁怎么样呢?你不死,我还死呢!早死一天早心净。”说着,又哭起来,平儿只得又劝了一回。


那时天已大亮,日影横窗,贾琏也不便再说,站起来出去了。这里凤姐自己起来,正在梳洗,忽见王夫人那边小丫头过来道:“太太说了:叫问二奶奶今日过舅太爷那边去不去,要去说叫二奶奶同着宝二奶奶一路去呢。”


凤姐因方才一段话已经灰心丧气,恨娘家不给争气;又兼昨夜园中受了那一惊,也实在没精神,便说道:“你先回太太去:我还有一两件事没办清,今日不能去;况且他们那又不是什么正经事。宝二奶奶要去,各自去罢。”


小丫头答应着回去回复了。不在话下。

且说凤姐梳了头,换了衣服,想了想,虽然自己不去,也该带个信儿;再者,宝钗还是新媳妇出门子,自然要过去照应照应的:于是见过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过来到宝玉房中。


只见宝玉穿着衣服,歪在炕上,两个眼睛呆呆的看宝钗梳头。凤姐站在门口,还是宝钗一回头看见了,连忙起身让坐。宝玉也爬起来,凤姐才笑嘻嘻的坐下。宝钗因说麝月道:“你们瞧着二奶奶进来,也不言语声儿!”


麝月笑着道:“二奶奶头里进来就摆手儿不叫言语么。”


凤姐因向宝玉道:“你还不走,等什么呢?没见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小孩子气。人家各自梳头,你爬在旁边看什么?成日家一块子在屋里,还看不够吗?也不怕丫头们笑话?”说着,哧的一笑,又瞅着他咂嘴儿。


宝玉虽也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理会。

把个宝钗直臊的满脸飞红,又不好听着,又不好说什么。只见袭人端过茶来,只得搭讪着,自己递了一袋烟。凤姐儿笑着站起来接了,道:“二妹妹,你别管我们的事,你快穿衣服罢。”


宝玉一面也搭讪着,找这个,弄那个。凤姐道:“你先去罢,那里有个爷们等着奶奶们一块儿走的理呢?”


宝玉道:“我只是嫌我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着老太太给的那件‘雀金泥’好。”


凤姐因怄他道:“你为什么不穿?”

宝玉道:“穿着太早些。”

凤姐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幸亏宝钗也和王家是内亲,只是那些丫头们跟前,已经不好意思了。袭人却接着说道:“二奶奶还不知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


凤姐儿道:“这是什么原故?”

袭人道:“告诉二奶奶,真真的我们这位爷行的事都是天外飞来的。那一年因二舅太爷的生日,老太太给了他这件衣裳,谁知那一天就烧了。我妈病重了,我没在家。


那时候还有晴雯妹妹呢,听见说,病着整给他缝了一夜,第二天,老太太才没瞧出来呢。去年那一天,上学天冷,我叫焙茗拿了去给他披披,谁知这位爷见了这件衣裳,想起晴雯来了,说了总不穿了,叫我给他收一辈子呢。”


凤姐不等说完,便道:“你提晴雯,可惜了儿的!那孩子模样儿手儿都好,就只嘴头子利害些。偏偏儿的太太不知听了那里的谣言,活活儿的把个小命儿要了。


还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见厨房里柳家的女人,他女孩儿叫什么五儿,那丫头长的和晴雯脱了个影儿。我心里要叫他进来,后来我问他妈,他妈说是很愿意。我想着宝二爷屋里的小红跟了我去,我还没还他呢,就把五儿补过来罢。


平儿说:‘太太那一天说了,凡像那个样儿的都不叫派到宝二爷屋里呢。’我所以也就搁下了。这如今宝二爷也成了家了,还怕什么呢?不如我就叫他进来。可不知宝二爷愿意不愿意?要想着晴雯,只瞧见这五儿就是了。”


宝玉本要走,听见这些话又呆了。

袭人道:“为什么不愿意?早就要弄进来的,只是因为太太的话说的结实罢了。”


凤姐道:“那么着,明儿我就叫他进来。太太的跟前有我呢。”宝玉听了,喜不自胜,才走到贾母那边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