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字文化圈,正如活字印刷之于西方文化,雕版印刷发挥了不可估量的历史作用。竹简木牍是博物馆里的展品了,而雕版书物(日语中有“书物”一词,就是图书之意,我想借来指涉“书这种物”,强调书之为物的一面)还活在东方的现实生活中,人们迄今对它也没有完全陌生。我们说到孔子,一般不会想到他“编辑”的是竹片木板,虽然都知道老夫子曾读得“韦编三绝”,把孔子学说流布开来的媒体主要是雕版。汉字文化圈的出版制度在雕版印刷时代便基本形成了。东方迟迟未进入活字阶段,是个遗憾,但也自有其理由。如读写能力低下,雕版印刷足以应付读者的需求;宗教本没有提高文化的志向,佛教的写经、印经是功德,不必像西方那样把《圣经》大量印刷(西方普及的是《圣经》,而东方普及的,大概是历书);汉字过早地成为艺术,书写、雕刻本身就具有了价值,等等。活字印刷传入以来的近现代出版史当然是重要的,但东方文化的特色似应该向雕版时代里探求。例如令人饶有兴趣的“样本”,它既是以实物报酬补充稿费,也是对于作者行为的一种文化性认定,这一制度,在已具备大量复制能力的雕版历史阶段就完善了。活版行将被电子技术取代,仿佛这时更深感还没有好好研究雕版文化哩。
关于作为独立行业的出版和现代意义上的编辑,法国文化史家沙尔杰(R.Chartier)有这样的说法:那在法国出现得相当晚,大概是一八三〇年前后。其出现需要两个条件:一是出版工作必须从书店的商业活动解放出来,而以往是混同的;再是图书的整个制作过程(从原稿选择到技术的解决、从美的选择到商业决定)必须由一个人物所把握。而现代意义的编辑有两个特性,从印刷厂的技术性活动、书店的商业性活动脱离,置身于智慧的及艺术的活动附近。这样的出版文化,尤其技术方面,日本完全是从西欧拿来的。百余年来日本人已形成“入欧”的传统,言必称“古登堡”,但要说现在的出版史研究,似乎还颇为“东方”,即传统书志学的。这可能是因为尚处于史料整备阶段,而对于文献的发掘和考察,那些训练有素的书志学、图书馆学专家用功最勤,而编辑者流即便有兴趣,一般也耐不得寂寞。冈野他家夫著《日本出版文化史》(一九五九年刊)可算是较早的出版史著作,把史料爬梳出一点模样来,但基本未脱出“何时、何地、谁写的、什么样的书出版了”的路子,更不曾触及出版的构造。书志学家弥吉光长致力于出版流通研究凡四十余年,一九六六年与出版界耆宿布川角左卫门合编《日本出版百年史年表》,自一九八七年,这位“八十七岁的老兵”开始印行《未刊史料中的日本出版文化》,为下一辈读者和研究者“提供史料的牧场”。他多年前曾谈及“构筑出版文化史的路程”,认为“不基于出版的史实而出自推论,是极其危险的。我们必须首先从出版基础史料的收集和研究开始。”凭其深厚的书志学素养与功力,长年从“未刊史料”中钩沉“日本出版文化”,论说源流,翻印文献,迄今已刊行五卷(预定出十卷);前四卷是关于近世出版史的论考,第五卷从新媒体——报纸和杂志的起源落墨,稽考近现代出版史、出版文化。(和冈野他家夫一样,弥吉光长也感叹出书难,他的这套书是“无偿”出版)或许是出于集团性,关心组织的历史,八十年代日本出现修史热,出版界的社史、团体史、出版人(经营者、编辑)传记也纷纷刊行。当然,社史意在自我宣传,只拣好听的记述,大都是发家史、兴业史之类,而且,社史是胜利者的历史,在兴亡如走马灯的出版业界,一旦破灭,可能留下了图书,而出版社却不为人知了,但起码作为副产品,这些社史为现当代出版史研究提供了可观的资料。
日本图书出版协会推出的便于查阅检索的网络数字版《日本出版百年史年表》(http://www.shuppan-nenpyo.jp)
日本自一九六九年成立出版学会以来,关于出版史研究时有论议。弥吉光长认为应研究“社会的出版史”,“这里所谓社会的,不单是社会学角度的出版活动,更是传播(communication)之中的出版的历史,是探究出版哲学或思想时应作为其基础的出版流脉”。而作为经营学教授,箕轮成男历来更强调社会经济史视点,主张出版的通史应解明各时代的图书在什么样的社会背景下,怎样生产、流通的。似乎图书馆情报学教授John Pliny Feather撰著的《英国出版史》(A History of British Publishing,Croom Helm,一九八八)是箕轮成男所理想的出版史;日译本就是他执笔移译的(刊行于一九九一年)。这位现任日本出版学会会长,认为日本迄今还没有这样富于理论性的著述。在《英国出版史》里,著者把握着四个命题:作为组织者的出版者的作用,版权所有对于出版产业所具有的重要性,流通构造及其发展,出版者对政府审查的协调、敌对。所以,这部英国五百年出版史不是描述历史上出现些什么书的“图书刊行史”,而是从事图书生产与流通的人及其组织即图书产业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