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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一位医生对生命的叩问

半月谈  · 公众号  · 政治  · 2016-12-26 16:25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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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医生对生命的叩问

作者:林文月

  护士长说:“C大夫自知没有痊愈的可能,除止痛药剂外,几乎拒绝一切治疗和营养的药物。”



  父亲原来是一位勤奋且生命力极强的人,但晚年因为糖尿病引起的血管阻塞致腿部下半段坏死。两个月之内锯除膝盖下方的左右双腿,保住了性命。90高龄而施行如此大的手术,居然得以继续生存5年,父亲强烈的求生意志必是一大原因。只是那5年中,父亲无法行走,无法自己坐起,一切仰赖于他人,而在最后一年里,他甚至多时是紧闭眼睛沉睡不醒的。

  C大夫是父亲的主治医师,我时常在病房中遇见每日晨昏必来巡视父亲病情的他。他的家在医院附近,只需步行5分钟,即使周末假日,他也会抽空穿着便服来看看他的病人。

  初时,他对我谈说的内容,总围绕着父亲的病况,我唯唯恭听,常常感觉有一种无奈在心头。在父亲的病情稳定但无甚进展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和我谈起其他。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很骄傲,觉得作为一个医生救治了许多病人,让他们恢复健康,是很了不起的事情。”说此话时的C大夫,虽年近古稀,双鬓花白,但面色红润,谈吐温文尔雅。

  “可是,近年来,我往往感到自己的能力有限,对许多事情似乎不是那么有把握。”

  高明的医术保住了父亲的性命,但是父亲还是失去了许多许多,包括外形和精神。

  有一次,例行检查后,C大夫突然神情悲伤地问我:“人,为什么要生呢?既然终究会死去。”这样的话语忽然出自一位资深医生之口,令我猝不及防。我一时觉得自己仿佛是面对课堂上一位困惑不解的学生,需要回答一个非常难解的疑问,遂不自觉地道出:“其实,不仅是人会生会死,狗、猫也一样的。”

  “那狗、猫为什么要生?既然会死。”

  “不但狗、猫,花草也一样会生死。”

  “花和草为什么要生?”

  这样的推演似乎有些游戏性质,但我记得那个夕阳照射病房一隅的下午,C大夫和我说话的语气及态度无疑是严肃认真的。

  那个黄昏,在父亲的病榻两侧进行的短暂会话,令我得以窥见更为完整的、作为一个普通人的C大夫。


  C大夫依然忙碌着,他的腹部原本微微突出,那段日子竟因稍稍消瘦而显得更为挺拔,整个人看起来也显得年轻、有精神。

  然而,不出两个月,我从照料父亲的护工处获悉,C大夫忽然告知,他不能再为父亲看病了,原因是他自己也得了病。

  C大夫有病?真令人意外。他究竟得了什么病?只来得及匆匆告知护工,而不及向我们家属解释就请假了吗?医院里谣言纷纷,C大夫似乎得了什么重症。

  在我诚恳而热烈的要求下,一楼的护士长红着眼眶告诉我:“他发现自己是胃癌末期。”她也是C大夫关心提携的晚辈之一。

  父亲在住院前后都蒙C大夫仔细照料,此时我们家属于情于理都应当表示慰问,遂由我去探望。初时,C大夫婉言拒绝,在电话里故示轻松道:“我还好啊,还能随意走动,跟前阵子你见到的没什么不一样。”然而,对我个人而言,C大夫不仅是父亲的主治医生,通过几次谈话,他似乎已经是我年长的朋友了。也许,C大夫也认为我像是一个朋友吧,他终于答应:“但是,不要来我家,到我家隔壁的咖啡馆见面吧。我还没有那么严重!”说完,他甚至还轻笑。

  从外表看来,C大夫确实与两个月以前在医院见到的样子没什么大异。穿着休闲便装的他,依然显得精力充沛。

  “我看起来像个病人吗?你说,我像癌症末期的病人吗?”

  “那天休假,去打了一场球。平时轻松完成的运动,不知怎的,到了最后一个洞,怎么也没有力气挥杆。我这人,从不知累的。儿子是肠胃科专家,他劝我应该去检查,拍个片子什么的。”

  “哪知道,随便拍拍的片子,我一看,就愣住了。我自己是医生,清清楚楚的,是胃癌,而且是末期了!”


  “可真是奇怪,怎么一点迹象也没有呢?”

  我坐在C大夫对面,听他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了许多话,不知说什么好。

  “我并不怕死。自己是个医生,我医好病人,也送走过不知多少病人。反正,人生就是这样,有生,就有死。”C大夫反倒像是在安慰我,而我面对着一位自知生命归期的人,竟无法像先前谈论死生问题时那样侃侃。

  “只是,我近两天看着我的内人,想了很多事情。我走了,她怎么办?”他说到这里,声音变得低沉。“昨天,孙子从海外打电话回来,我实在忍不住了。”C大夫终于哽咽起来。

  咖啡馆里有流动的轻音乐,邻座的年轻人正愉快地谈笑着。我觉得不宜久留,便提议离开。临走时,我送了一支外观精美的原子笔和一本笔记簿给C大夫。C大夫大声笑着说:“哈哈,我可以像你那样子写文章了。”他伸手向我道谢,那手掌有力而温暖。

  我第二次去探望C大夫,约摸是一个月以后。我与护士长同行,直趋医院附近他的住处。C大夫和他的太太在客厅里和我们谈话。客厅里温暖的色调及两位主人亮色的衣服,衬出了病人的憔悴。C大夫比我先前在咖啡馆内所见时消瘦了许多,头发稀少,可能是接受治疗的缘故,连镜片后的眼神都暗淡无光。

  两位主人轮流叙说着病情和近况。在他太太故作镇定的言辞中,隐藏着深深的忧虑。C大夫倒是不减往日的精神头,只是他谈话的内容一反往日资深医生的口吻,令人感到眼前坐着叙述病情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

  “你送我的笔和本子,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我什么也没有记,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送我们到电梯口时,C大夫对我说,而当时我几乎可以预料到会是如此。

  其后一段日子,缠绵病榻长达5载的父亲陷入昏迷,之后他平静地离去了。

  一月后,收到C大夫的讣闻。护士长告诉我,C大夫维持了最后的尊严。他在病房中度过了最后的一段时光。除家属外,他不许任何访客进入,即使医院的同僚。而唯一照料他的人,便是护士长。她说:“C大夫自知没有痊愈的可能,除止痛药剂外,几乎拒绝一切治疗和营养的药物。”

  “人为什么要生呢?既然终究是会死去。”有时,忽而想起C大夫说过的那句话,真是十分无奈。而今,我比较清楚的是,死亡,其实未必浪漫,也并不哲学。

  (摘自《林文月精选集》一书)

编辑:高敏婧


注: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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