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你知道么，成都是个冲积平原，地表松散沉积物深厚，第四纪沉积物之上覆有粉砂和粘土，结构良好，宜于耕作。地质很像巴西和中非的某些地方。”王睿在微信里跟我讲。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回复道。
我的朋友王睿是一个地质工作者，身高1米86，臂展2米01, 长期以来一直致力于寻找黑钻。他和我是高中同学，我俩毕业后分道扬镳，他去了中国地质大学，我去了南京大学，我之所以选择南大，是因为它有中国最好的天文学专业，众所周知，南京有着紫金山天文台，小时候我总是听说关于它的故事，在中学的夏令营里我终于有机会去了紫金山。天文台建在半山腰，适逢南京秋高气爽，站在山顶向下俯瞰，一片郁郁葱葱，在不远处的绿色掩映下有四个白色球体，仿佛飘落林间的降落伞半掩半现。那就是天文台。
△紫金山天文台
当时的天文台因为南京市的光污染，已经不适合继续担任天文观测的任务，所以改成了纯科普性质的天文台旧址，我去了古观相仪器陈列馆，看到了课本中的天球仪、浑仪、简仪和圭表，他们巍然挺立，历经千年的岁月而不朽，当然，我后来才知道是现代仿制的。
△张衡浑天仪
而我最感兴趣的则是陨石博物馆，在这里我见到了石陨石、铁陨石和石铁陨石，他们大多数来自火星和木星之间的小行星带，还包括特别稀有的月球陨石、火星陨石以及著名的俄罗斯车里雅宾斯克陨石等。
据介绍，月球陨石在市场上的收藏价超过百万美元，而火星陨石的价格更是不可估量，几近无价。它们九成以上为民间陨石收藏家贡献，不惜耗资千万元，而找到它们的则是一批陨石猎人，他们常年在沙漠里追逐陨石的踪迹。
但是带我们参观的馆员老师说，陨石的珍贵之处不在于它的价格，每颗陨石都有它的故事，独一无二的故事。展厅里最夺目的莫过于一枚橄榄陨铁，由铁镍金属和橄榄石组成，切片观察就会发现它绚丽夺目，有独特的晶体和花纹，晶体部分就是橄榄石，甚至达到了宝石级别，晶莹剔透，在银白色金属部分衬托下格外动人。它在地壳表面是无法寻觅到的，因为它只产生于宇宙天体最初形成的时期，在特别极端的高温高压中才能产生，很有可能是产生于宇宙大爆炸时期，所以橄榄陨铁不仅美艳夺目，更包含着宇宙诞生的秘密。
△橄榄陨铁
“这陨铁得多贵啊。。。。”一个小同学啧啧感叹。
而我想，它在宇宙创世之时就诞生，在虚寂缥缈的空间中随着宇宙暴涨开始无尽流浪，不知过了几十亿年一头栽在了这颗蔚蓝星球上，和它的经历比起来，什么货币、价值、市场，这些算个球。在经济学中，价格是对商品内在价值的外在体现。而你告诉我一下，我们和这颗陨石比起来，谁是内谁是外。谁是本质，谁是体现？
从那一刻起，我就彻底迷上了天文学，这个学科让我仿佛能够超脱时间与空间，只有这样，生活中那些凡尘俗事才能丝毫不影响这个宇宙的可爱。
而王睿则去了中国地质大学，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发出“这陨铁得多贵啊”感叹的小同学，他说他学习地质的目的是找到更多的陨石，他说地球本来就是由宇宙尘埃所构成，了解宇宙必须先了解地球。就像你想跟一个女人谈恋爱，先得了解自己有几斤几两。
本科期间我和王睿保持着不痛不痒的联系，知道他进了学生会和学院篮球队，和学姐恋爱了、又被戴了绿帽，去跟第三者打架没打过，对方是学散打的，自己小臂还打骨折了，不得不退出了篮球队。我在QQ上对王睿说，你这就是典型的不了解自己有几斤几两。
毕业后我上了本校的研究生，而王睿则去了美国，我的研究方向是超新星，他却受了美帝国主义的金钱观腐蚀，跑去寻找黑钻。我问他黑钻是啥，他告诉我是一种与众不同的钻石，通常呈深黑色，是由金刚石，石墨和无定形碳组成的多晶金刚石的不纯形式。王睿说他在对冲击矿层的考察中第一次见到黑钻石，就被它独特的外表吸引住了，它光泽不显、晶莹内敛，就像宇宙深处的黑洞，或者大海底部的深渊，它是如此的神秘而迷人，“我时常长久地盯着它看，尽管它只是颗2克拉的黑钻，并不大，但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宇宙，不同于普通钻石的剔透，它就像夜空中最深的黑，黑得让人又怕又向往。
△未经加工的黑钻
“黑钻贵吗？” 我问他。
“你怎么这么俗啊！跟我似的。”他说，“你知道黑钻的来历不？目前地球上找到的所有黑钻都来自中非和巴西的冲击矿层，和普通钻石来自金伯利岩完全不同。也就是说，黑钻很可能不是在地球内部的高压中形成的。
“那它来自哪？”
“天外。”
“陨。。。。陨石？”
“算是吧，但又不完全是。”
我从未想过我和王睿的专业有一天会有交集，但就这样发生了。王睿说，目前一个流派的观点是黑钻来自超新星爆发。
我说你要唠这个我可就来劲了，要知道超新星是我的研究方向。我问王睿，你们的意思是太阳系附近爆发了超新星，释放的高能射线扫过地球引发了地质反应，产生了黑钻？
“你应该比我清楚，太阳系位于银河系边缘地带，这里星烟稀少，环境冷清而稳定，近距离很少有超新星爆发，这为地球生命的繁衍延续提供了有利条件。而太阳系每隔几亿年就会穿过银河系的主旋臂，这里恒星密度高，发生过大量的超新星爆发，爆发的遗迹仍在在太空中飘荡，如果地球在某个时刻正好穿越它们，就会有遗迹的碎片落到大地上、海洋里。而我们认为，黑钻正是这样的碎片。我们用红外光谱仪观测了黑钻的光谱，发现含有大量的氢氮元素，这是地球上的钻石不具备的，却恰恰是它们来自太空的证据。”
“我研究了超新星那么多年，没想到超新星爆发的产物竟然还有黑钻，所以它究竟值多少钱？”
“黑钻石具有最高的硬度，所以过去通常作为工业钻石使用，价格并不高，最近几年倒是突然成为了时尚圈的宠儿，虽然潮流这玩意我不懂，但我也听过“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按照这个理论，黑钻应该更珍贵，它的年龄很可能比地球更大。但可惜，它的价格目前还是比不上钻石，1克拉也就三四万，我想，人们还是更喜爱璀璨夺目的东西吧。”
以上即是我同王睿的电话记录。
其实有一个现象我一直觉得奇怪，根据我们的已知，超新星爆发是恒星重元素聚变成铁之后，由于铁无法进一步聚变导致的坍塌所造成，所以超新星爆发时抛出的元素通常除了铁，还会有爆炸时外壳物质进一步反应形成的更重元素，如金、钨、铅、铀、镍，从来没听过有抛出碳的，而黑钻的本质和钻石一样，就是碳。超新星爆发的产物如何会有碳晶体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当然，这个问题我没有跟王睿探讨，这毕竟不是他的专业，他不懂。
话说回来，我之所以迷上超新星，其实是有一个不太见得人的原因，我的前任女友是个基督徒，她和我相识在一个饭局，很快就互相喜欢，然后那个了。可我俩的精神交流总有点不在同一频道，甚至如芒在背，直到我终于发现她跟我在一起的目的是拉我入教，真是岂有此理，我觉得纯洁的感情受到了玷污，而且我还把第一次给了她。于是我奋起反击，发挥我的科研精神，一定要说服她世间是没有神的，立志拯救她于文化苦海。其中的一个拯救方案是这样的：前女友试图让我信基督的一个论据就是圣经里各种各样的神迹是真实存在的，而我则嗤之以鼻。她说耶稣诞生那天，他的诞生地伯利恒（现巴勒斯坦南部城市）上空高挂着一颗明亮的不平凡的星，照亮了整个伯利恒的清晨，这就是神迹之一。为表纪念，圣诞树上方的那颗五角星就是伯利恒之星。
△伯利恒之星
而我翻阅了圣经相关章节后推断，那是一颗超新星，也就是说在很多年前，遥远的太空中有一颗恒星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它肆意地爆发，成为了一颗超新星，它喷出的光子和电磁波恰好在两千年前到达了地球，点亮了巴勒斯坦的夜空，让一切星光暗淡，甚至朝阳都为之失色。这是物理学的威力，而不是耶稣。
我就是这样试图说服我前女友的，很显然一败涂地。她甚至因此同我分手，理由是我歪曲圣经，不尊重她的信仰。但我们科研工作者都有一股子执拗之劲，我把超新星当做课题，就是为了证明给她看，伯利恒之星真的是超新星，我是正确的，不是不尊重她。为了这个目的，我不惜赌上我的研究生生涯，甚至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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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树上伯利恒的星，圣诞树下扑街的我
所以，我在中国，王睿在美洲，我在观星，王睿在挖矿，我因为长期仰望得了颈椎间盘突出，王睿因长期弓腰前列腺出了问题，我俩都有着光明的未来。
如今我们的未来交织了。
然而王睿回到了成都。
2020年新冠爆发，王睿滞留在美国和巴西继续搞地质研究，寻找黑钻，他找到的黑钻都能够养活一支中游NBA球队了，他却把所有的黑钻都无偿捐给了实验室，卖了买设备。后来因为美国和巴西先后登上新冠感染数量的头二交椅，王睿不得不回到国内。我很长一段时间没和他联系，还以为他研究生毕业后改了行，去了证券公司或者写博物公众号，至少不会再去矿里整日腚朝天了。
没成想王睿在成都平原寻找黑钻。
“老李，你知道么，成都的冲击岩地质很像巴西和中非的某些地方。”王睿在电话里讲。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疫情让你去不了那俩地儿，挖不着黑钻，你不会真以为成都平原能挖着黑钻吧？”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但讲无妨。”
“四川盆地看起来很像个陨石坑，但长期以来被当做造山运动的产物。我查阅了很多资料，发现盆地周围的横断山脉里储藏着各类金属和重金属，而最丰富的当属铁矿。怎么样，是不是跟你之前跟我提到的，超新星爆炸的抛出物很像？”
“是的。”
“所以我大胆推测，成都在数十亿年前也被当时的超新星抛出物砸中过，造就了盆地地势和冲积平原。我一定要在这片土地里找到黑钻。”他斩钉截铁。
我不知道该给予王睿怎样的建议，虽然我笃定他找不到，但很多科学发现就是在无心插柳中获得的。例如药学家在研发一款治疗前列腺增生的药物时，无意中发现该药能令患男性秃顶患者生发，从而推出了史上唯一获批上市的生发药物非那雄胺。也许王睿能在寻找黑钻时搞出什么伟大的地质发现也说不定。
退一万步讲，哪怕他啥也发现不了，就当在成都平原旅游了，---------这里山河丰饶、风景绝丽，我甚至怀疑王睿就是找借口去耍而已。
我对他唯一的叮嘱，是考察矿层时别老弯腰，那样对腰和前列腺不好。采取箭步蹲，你臂展长，轻轻一蹲就能够到地面。
△箭步蹲，臂展长的人可以顺便捡东西
就这样，王睿踏上了成都平原的万水千山、绿水青山，希望他踏遍青山腰还好。
而我则继续对超新星的研究。在不知不觉中，我和寻找伯利恒之星的执念渐渐和解，把射电望远镜转了个向，对准了银河系中心恒星密集的区域。恒星密集，意味着恒星死亡爆发的超新星也会因概率而密布，--------------而地球每隔2.5亿年会打那路过，也许在某年某月某天，----我们假设是20亿年前吧，你球正好从一片超新星的遗迹中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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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新星的著名遗迹-蟹状星云
彼时，无数的成分不明的碎屑和高能粒子砸在地球上，就像漫天烟火，一想到这，我就为自己在望远镜目镜里看到的如橘子一般大小的星空而悲凉。如果能够，我宁愿回到20亿年前的那天，和草履虫们一起接受宇宙的最高洗礼。
所以，黑钻就是这样来的么？我突然灵光一闪，黑钻固然不大可能是超新星爆发的直接产物，但为何不能是超新星碎屑同地球碰撞的产物呢？
试想，当地球穿越超新星遗迹时，和其中一颗大型碎屑相遇，相撞，巨大的动能把地球砸出一个大坑，坑中的土壤、植物、草履虫和我，在高温高压的瞬间变成了黑钻，被抛向空中，有的永远离开了地球轨道成为宇宙尘埃，有的回落到了地球，落到无垠的大洋深处永远不被人类所知，还有少量的个体落到了巴西的雨林、中非的河床中。----当然，彼时南美和非洲还是连成一体的古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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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亿年轻的泛古大陆
难怪成都平原的周边布满了金属矿藏，而平原中却没有黑钻。20亿年前的成都----虽然那时并不叫成都，被超新星的遗迹砸到了空中，在大气层里开花结果，这花开到了巴西、中非，还开到了无限的宇宙里。而被扒了一层皮的成都平原就成了当今的模样，----四面环山，气候宜人，山清水秀，良田千里。
我顿时就明白了李白那首描写成都的诗歌《上皇西巡南京歌》（当时的南京指的是成都）：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
△九天开出一成都
"成都乃是九天所开，万户千门和草树云山就像画和锦绣一样美丽。"诗仙李白早在1000多年前就洞悉了成都平原的秘密。是谁借给他的慧眼呢？
我想起，李白还写过“黄河之水天上来”，而据现在学术界的最新理论，地球上的水分是来自陨石和星际尘埃，这又和李白暗合。他可真像个穿越者。又或者，作为伟大艺术家的李白，是否通过其包罗万象的想象力，在脑海里凭空描绘出了不为世人所知的宇宙画卷？
宇宙本来就是比艺术家最伟大的想象力还雄奇多姿的存在，这是我从事天文学研究多年的一点心得。
前天是王睿的生日，我给他发去了生日祝福，没想到他竟第一时间回我了，-----在野外作业的他通常是数日不回微信的。我有些诧异。他告诉我他正在黑钻项目上呢，并盛情邀请我前往观摩，说一定不负我所望。看来，当年被洪荒之力抛向大气的黑色晶体们，终究还是有一小撮留在了成都平原。
我简直难以置信，不过转念一想，这叫功夫不负有心人，毕竟他是在地球上找东西，不像之前的我，在一个几千亿立方光年的空间维度和一百亿年的时间维度之中寻找一个已经不再发光的伯利恒之星，那是耶稣再生都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应该亲临现场恭喜王睿。
我可以想象王睿的喜悦，那感觉就像追了20年终于追到了莫妮卡贝鲁奇，下一秒死了都无憾，哦不，至少给我15分钟再死。。。当我见到王睿时，他果然激动异常，张牙舞爪地向我冲来。
“最近前列腺咋样？”我问候道。
他不由分说就把我塞进他的轿车里，压根懒得跟我讨论这些生活的苟且，一脚油门下去直奔诗和远方。我明白了，这下要带我去看黑钻啦！我有些激动和忐忑，怎样才能装作经常看见黑钻的样子呢？
车沿着天府大道一路向南，再向南，视野逐渐开阔，阳光洒满平野，半小时后王睿猛地一踩刹车，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云雾、峡谷、森林和浮岛，还有几栋仿佛置身云谷中的高层建筑，嗯，“草树云山如锦绣，万户千门入画图”，都在李白诗里了，我是回到了唐朝么？不，这里并不是盛唐的建筑风格，而是2017年4月，成都市委第十三次党代会上提到的理念， “公园城市”，很典型的公园城市。
△天府·黑钻效果图
“所以，你就是在这里挖到的黑钻？”我问王睿，“黑钻在哪？”
“就在你眼前。”王睿说, “老李你听我港。”
你记得你之前对我的寄语么，你说制药师在试验治疗前列腺增生药物时，意外发现该药物能够让男性秃子生发，从而发明了非那雄胺。我在成都野外掘地三尺，就连一个黑钻的碎片都没有寻见过，时久日长，一点都没有气馁情绪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倒是挖出了不少化石，例如熊猫祖宗、原始的猴子，甚至还有恐龙，但最令我着迷的是成都的地质，这里的矿层里多是细腻的砂岩，其颜色之丰富就像水彩画，有红色、绿色、灰色、白色、玄色、紫色、黄色、青色，我听同行说，这砂岩是上等的建筑材料，巴黎圣母院、罗浮宫、美国国会大厦在修建的时候都用了大量的砂岩。只是因为盆地的缘故，开采运输不便，所以这里的五彩砂岩一直未作太多商业用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