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对欧洲的认知逻辑中,一体化及所带来的欧洲整体力量,是“使法国再次强大”的必然路径。从戴高乐开始,没有哪个法国领导人会否认“法国需要欧洲/欧洲需要法国”。所以,不管德国是否是法国所中意的最佳合作伙伴,或者过去55年法德合作方向多大程度上背离了法国的原本意愿,法国仍不得不与德国达成必要妥协,以推动欧洲的强大。
德国学者Joachim Schild在其关于法德合作的书中写到过:“(法德)在给定议题上的分歧越大,两个政府启动双边机制以寻找共同立场的可能性就越大”。这代表了法德合作乐观派的一种观点。可以说,马克龙政府目前必然深知法德在欧洲问题上的种种分歧,也意识到法国把“务实为先”的德国拉入“理想至上”的法国欧盟改革计划中,有着现实绊脚石。但是,通过政策妥协促成欧洲强大从而实现政治野心是法国必然的选择。这种选择或出于积极主动或源自无可奈何,却几乎未在法国领导人的思想中缺席过。法国向包括德国在内的欧洲输出自己的价值观点、改革计划,做好了准备与德国进行长时期的较量和妥协,也保证着欧洲向着“值得为之奋斗”的方向发展。
当然,这种“值得为之奋斗”的方向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上世纪90年代以来,法国内部对欧洲一体化的方向和路径发生分歧,法国人不再铁板一块地支持一体化。1992年《马斯特里赫特条约》以微弱优势在法国通过,2005年《欧盟宪法》在法国的全民公投中遭到否决。这源于一体化深化过程中法国地位的变化——统一后的德国在一体化中的作用显然不是法国所预料到的,法国的话语权也随着欧盟东扩而被稀释。法国不再是一体化的忠实拥趸,出现了反欧和疑欧的声音。以“国民阵线”为代表的极右翼政党将法国的沉疴积弊归咎于一体化对国家主权的侵蚀,他们反对欧盟,甚至号召法国进行关于退出欧盟的公投。法国对欧盟的身份认同出现危机,据皮尤研究中心2004-2016年期间就“对欧盟的青睐度”所进行的民调研究,法国对欧盟的支持率从69%降至38%。
“实用主义”作派的马克龙上台后所推动的欧盟改革是符合乃至迎合法国诉求的。与密特朗想要的“a state-like Europe”和戴高乐式的“a Europe of nations”不同,为了获取国内疑欧派选民的信任,马克龙适时提出了“主权的、民主的、统一的”欧洲。这位新总统所欲塑造的欧洲,不是“超国家主义”的,他部分延续了戴高乐主义的道路,强调成员国的国家主权。这是符合大部分法国民众期待的。同时,马克龙的欧洲内核是“保护”。欧洲一体化的关键属性是其保护性,对一体化内部成员和成员国的经济政治利益进行保护,防止欧洲公民受到全球化所带来的负面效应。对“主权”和“民主”的强调,凸显了法国将国家利益和价值观念输入到一体化的努力。为了重拾欧盟领导者地位,马克龙多次明确表态支持欧盟未来白皮书中关于“多速欧洲”的提法,允许那些有意愿的成员国在包括国防、税收等一些特定领域深化一体化。当然,他不是第一个提出“多速欧洲”想法的法国领导人。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为应对欧盟的东扩,法国提出“加强的核心(strengthened circles)”“先锋集团(pioneer groups)”等概念。希拉克2000年6月在德国议会的演讲中也曾提出欧洲“先遣部队(avant-garde)”国家的说法。这与马克龙目前所支持的“愿者多做”的多速欧洲计划别无二致。法国更倾向于在扩大了的欧洲中通过“核心集团”模式保持自身在欧盟中的核心地位,但这也多次引起过小国也就是新欧洲国家的不满。这种不满出于被排除在政治决策外的恐惧,也进而引发这些国家对“法德轴心”的负面态度。
另一层面看,“法德轴心”合作的背景是不断变化的。这种变化既包括前面所说的领导人欧洲观念和私人交往情况的变化,也包括深层次的经济实力、政治话语权等硬实力的对比变化。可以说,从东西德统一、德国外交话语权增强以来,法国一直在调整失衡的心态。而到了2008年欧债危机,法德经济实力对比显示出了明显的不平衡,而经济要素也前所未有地成为一种影响力。因此,在萨科齐和奥朗德时期法国的失衡心态没有得到及时调整。萨科齐更多选择多边主义框架下与德国合作,而奥朗德过于温和的政治作风导致法德的经济实力失衡直接反映到政治话语权的失衡中。
马克龙的上任后调整了对德认知,默克尔国内权力的下滑也客观上平衡了法德领导人的话语权。首先,“朱庇特”式的法国新总统显然与其前任划清了界限,他丝毫不掩饰其对欧洲一体化的支持和法国“大国外交”的野心,并且相对成功地在就任后的不到一年时间里,将自己塑造成为一体化坚定的捍卫者。法国调整了面对德国的心态,通过调整合作方式以适应变化了的环境。其次,英国脱欧也促进了输赢概念的弱化,法国方面也似乎意识到在于实力强大的德国邻居合作时,最重要的不是谁来主导一体化的进程,更重要的是如何协力实现难以实现的“强大欧洲”目标。再次,德国新政府将会将更多精力放在内政事务上,而相较而言,马克龙在外交领域持积极进取的态势,将在客观上扭转领导人的“德强法弱”局面。
而从“法德引擎”角度看,马克龙当选适逢关键时期:欧洲“危机”积累到阈值,改革被自然地推到欧洲议程,改革“机遇”期到来。英国的离开改变了三大国互相平衡的局面,法德合作有了更多必要性也有了更多可能性。可以说,奥朗德—默克尔时期法国遭遇的“窝囊气”刺激也警示了马克龙,法国不愿再做“任人摆布”“亦步亦趋”的德国小弟,也不甘于承认经济不景气带来的“政治不自信”,法国需要“再次强大”起来。从竞选期间到上任以来,法国新政府都释放着这种信号,甚至在1月24日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马克龙毫不避讳地用英法两种语言交替发言,向在宣称“法国回来了”、“法国已经回到欧洲中心”。法国的逻辑始终是通过搭载“一体化欧洲”的列车,实现法国“一流大国”的政治野心。在这架列车出现问题时,法国责无旁贷地需要为列车的整修出谋划策,保证列车在关键时刻不会翻车。因此,马克龙多次在欧盟内部游说其欧盟改革计划,欧元区改革以强化欧盟应对危机的能力,强化“法德引擎”从而推进防务、经济等方面改革,实现“强大的欧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