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关
电脑唯一的合理用途就是玩游戏。
——尤金·贾维斯,《防卫者》游戏制作人
第一章
我正望着教室的窗外发呆,满脑子都是关于冒险的黄粱美梦,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架飞碟。
我用力眨了眨眼,再定睛望去,它还是在那里——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闪亮圆盘在天空中曲折回转地飞来飞去。飞碟做了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加速急转,我的眼睛竭尽全力才能跟上它的速度,如果有人类在那上面的话,身体一定会散架的。飞碟朝着遥远的地平线疾驰而去,却猛然间来了个急刹。它在远处的一排树木上方悬停了几秒钟,仿佛在用一种看不见的波束扫描着下方的区域,随后又毫无征兆地突然向上升起,还做出了一系列在速度和轨迹上都违反物理定律的飞行动作。
我努力地保持着镇定,尽力对刚才看到的一切保持怀疑。虽然我的科学课成绩只拿到了“C”,可我还是知道要相信科学。
我又向它望去,依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不过我可以肯定那不是流星,也不是气象气球、沼气1或球状闪电。不是的,我此刻所见的这个不明飞行物肯定不属于地球。
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真活见鬼了!”
随即我又想道:“真不敢相信这事终于发生了!”
自从上幼儿园的第一天起,我就盼望着能发生一些惊天动地的神奇事件,可以彻底粉碎没完没了、千篇一律的学校教育。我经常眺望环绕学校的郊外的静谧景色,心里默默地渴望着僵尸病毒的大爆发,或者来一场能使我拥有超能力的离奇事故,又或者一帮盗窃成瘾的矮人能穿越时空蹦出来。
我细数着这些阴郁的白日梦,大约有三分之一是外星人突然到访的故事。
当然了,我从不相信那些事真的会发生。就算是外星人果真决定要顺道拜访一下这颗不起眼的蓝绿色行星,有点儿自尊心的天外来客也不会选择我的家乡——美国俄勒冈州的比弗顿(这里又被称作“无趣镇”)——作为他们与地球人首次接触的地方。除非他们打算在摧毁地球文明之前先铲除所有索然无味的地方。如果宇宙有一个璀璨夺目的中心,那我所处的行星就在最偏远的角落。“请把蓝乳递给我,贝鲁阿姨。1”
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却真的发生了——就在此时此地!窗外有一架该死的飞碟,而我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
而且我相当肯定,它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悄悄朝身后瞥了一眼,后面坐着的是我最好的两个朋友,克鲁兹和迪尔。不过他俩正在低声地争论着什么,谁也没朝窗外看。我想叫他们看过来,又担心飞碟会随时消失,我可不愿错过这个亲眼见证的机会。
我回头继续看窗外,只见飞碟化作一道银色的光,疾驰掠过外面的田野,接着它又停了下来,悬在邻近的一片土地上方。它就这样悬停、移动,再悬停、再移动。
它离我明显又近了一些。现在,我能看清飞碟外形上的一些细节了。它的身体倾斜了几秒钟,我第一次能由上自下地审视它的轮廓。我发现其实它一点儿也不像一个碟子,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它那对称的机身就像是双头战斧的两条锋刃,一根黑色的八边形棱柱从修长的锯齿形双翼之间伸出来,反射着早晨的阳光,看上去就像是某种黑色的宝石。
看清了不明飞行物独特的外形之后,我脑子里一阵发懵。在过去几年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能从瞄准镜的十字线里见到它。这是一架苏布鲁凯天刃战机,那是我最喜欢的电子游戏《无敌舰队》里反派外星人的一种战斗飞船。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就像你不可能看见“钛战机”1或是“克林贡战鸟”2在天空中翱翔一样。苏布鲁凯人和他们的天刃战机是电子游戏里虚构出来的。它们不会也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在真实世界中,游戏不会变成现实,虚构的飞船也不会出现在你家乡的上空。这种难以置信的科幻情节只会出现在20世纪80年代的蹩脚电影里,例如《电子世界争霸战》《战争游戏》和《最后的星空战士》。我那死去的老爸就是这类电影的忠实粉丝。
熠熠生辉的飞碟再次倾斜了过来,这次我看得更清楚了——毫无疑问就是它。我看到的就是一架天刃战机,机身上有独一无二的爪状凹槽和尖牙状双管离子炮。
对于这东西似乎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我产生了幻觉。没有毒品或酒精的影响,只有一种人会在青天白日里产生幻觉——真正的疯子。
鉴于我从父亲的一本旧日记里读到过的一些东西,长久以来,我一直觉得他就是这么一个疯子。日记里的内容让我觉得他在生命走到尽头时得了妄想症。他可能已经分不清游戏和现实了,就像我现在所经历的一样。也许就如同我心里一直所害怕的——龙生龙,凤生凤,疯子的儿子也会疯。
难道我被下药了?不,这不可能。今天早晨来学校的路上,我只在车里囫囵吃过一块草莓饼。把幻觉怪罪于一块速冻早餐饼恐怕比看见游戏中的宇宙飞船还要疯狂吧?我觉得自己的遗传基因更有嫌疑。
我意识到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怪我自己,我本应该尽早注意的,然而我总是像老爸一样沉迷于逃避现实,心甘情愿地让幻想侵入我的生活。而如今,我也因为缺乏先见之明,像老爸那样付出了代价。我正在踏上通向疯狂的列车,几乎能听到奥齐1在大喊着“全体上车!”
“别这样,”我在心里恳求着自己,“现在可别发疯,离毕业只有两个月了!这是最后冲刺了,莱特曼!振作起来!”
窗外的天刃战机再一次横向飞掠,在经过几棵参天大树的时候,它猛地向上急升,枝叶随之颤抖。接着它又穿过一道云堤2,它的速度实在是太惊人了,以至于云团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完美的圆洞。从云团另一边冲出来的时候,它的身后还拖着几条长长的云气。
片刻之后,它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垂直向上冲入了云霄,就像它突如其来的出现一样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我原封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痴痴地望着空旷的天际——眨眼之前,它还在那里。我瞥了几眼身边的同学,没有任何人在看向窗外。就算是天刃战机真的出现过,也没人注意到。
我再次望向辽阔的天空,祈祷着那架奇异的银色飞船能再度出现。但它确实已经飞远了,而我只得待在这里,面对它给我留下的震撼。
亲眼看见天刃战机或是在臆想中见到了它,这件事在我的脑海中就如同一块小石子所引发的一场巨大雪崩。悲喜交加的情感和支离破碎的回忆都汇聚到了我父亲身上,还有那本在他遗物中找到的旧日记。
事实上,我都不敢确定是否真有那么一本日记。当时我根本就没有读完,它的内容令我十分困惑,似乎说明了老爸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因此我把那本发黄的笔记本放回了原处,尽力忘掉它的存在,至少在几秒钟之前,我的努力还是成功的。
不过,目前我的脑袋里能想到的就只有它了。
我忽然间有了一股冲动,想要立刻冲出学校,开车回家找到那本日记。这花不了多长时间,我家离学校只有几分钟的车程。
我瞄了一眼教室的门口,有个男人守在那里。那是上了年纪的赛尔斯先生,是我们综合数学二的老师。他把满头银发理成了板寸,鼻子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牛角框眼镜。他总是穿着同一套服装——黑色船鞋、黑色宽松长裤、白色短袖衬衫,还系了个黑色的方便领结。他在这所高中任教已经超过四十五年了,从学校图书馆里旧年鉴上的照片看,他的服装样式未曾有过任何改变。赛尔斯先生今年终于要退休了,这可算得上是件好事,因为他似乎在20世纪就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教学热情。今天上课的时候,他先用五分钟布置了回家作业,其余的时间就让我们自己完成这些作业,而他则关掉了助听器,专心致志地玩起了填字游戏。不过就算这样,要是我想溜出去的话,他还是会有所察觉的。
我看了一眼嵌在黑板上方灰绿色砖墙中的老式挂钟,不过它还是像往常那样冷冷地告诉我离下课还有三十二分钟。
我无法再傻坐下去了。目睹刚才那一幕之后,我能保持三十二分钟不发疯才怪。
在我左边,道格拉斯·诺切正在羞辱坐在他前面的凯西·考克斯,他每天都要欺负这个脸上长满粉刺的腼腆男孩。平日里,诺切对凯西的欺侮还仅限于言语上,可是今天,他决定用纸团来代替脏话。诺切在课桌上弄了一大堆用口水沾湿的纸团,像发射炮弹般一个接一个弹到凯西的后脑勺上。凯西脑后的头发已经被唾沫给弄得黏糊糊的。每当诺切命中目标的时候,他那几个坐在后排的狐朋狗友就会窃窃发笑。
我一看见诺切欺负凯西就会火冒三丈,我想这也是诺切乐此不疲的原因之一:他知道我对此无能为力。
我瞄了一眼赛尔斯先生,他依旧沉迷于填字游戏之中,诺切每天都利用这段时间来干坏事。我每天也只能强忍着把他打得满地找牙的冲动。
自从初中那次“意外”之后,道格拉斯·诺切和我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尽量躲避着对方。直到今年,残酷的老天又把我们分到了同一堂数学课上,更过分的是,我们俩的座位居然只隔了一条过道。仿佛是命运想要让我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过得生不如死。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的前女友埃伦·亚当斯也在这个班里。她坐在我向后三排再向右两行的座位上,那正好是我眼睛的余光无法顾及的地方。
埃伦是我的初恋,我们还把自己的第一次都献给了对方。虽然两年前,她为了邻校的一个摔跤手把我给甩了,可每当看见她鼻翼两边的雀斑和鬈曲的红发,我还是会重温那种心碎的感觉。我总是想尽力忘掉她也在这间教室里。
每天下午第七节数学课都和自己的死敌还有前女友共处一室,这让我感觉就像是参加了残酷又无法通过的“小林丸测试”1来检验自己承受压力的底线。
也许是命运为了平衡这段噩梦般的经历,它把我最好的两个朋友也分到了这个班上。假如克鲁兹和迪尔没来的话,我也许在学期的第一周就精神崩溃了。
我又回头看了他俩一眼,瘦削的迪尔和敦实的克鲁兹有着相同的名字——迈克。从小学开始,为了避免混淆,我就直接用姓来称呼他们。这两个迈克还在喋喋不休地争论着“电影史上最酷的冷兵器”,我竖起耳朵听起来。
“‘刺叮’2根本不能算是一柄真正的剑,”迪尔说道,“它更像是一把会发光的餐刀,霍比特人用它在烤饼或兰巴斯面包3上涂果酱和黄油。”
克鲁兹翻了个白眼说道:“大麻让你的脑子变迟钝了。‘刺叮’是一把精灵匕首,是在第一纪元的贡多林4制造的!它几乎能够刺穿任何东西!有兽人或地精接近的时候,它才会发光。雷神之锤能探测到什么?假惺惺的口音还是硬邦邦的发型?1”
我想把刚才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他们,但就算是好哥们儿,他们也绝不会相信我的。他们会认为那是他们的好朋友扎克又犯病了。
也许我确实是犯病了。
“雷神才不需要事先侦测到敌人,也不会像霍比特人那样抱头鼠窜逃回自己的小洞里!”迪尔低声说道,“雷神之锤的威力足以排山倒海,它能放出能量冲击波和力场,还能召唤闪电。即使要撕裂整个星球,雷神之锤也会自动回到托尔手中。别忘了,只有托尔才能挥舞雷神之锤!”说完,他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老兄,雷神之锤就是一把有魔力的瑞士军刀!”克鲁兹反驳道,“比绿灯侠的戒指还要扯淡!为了让托尔脱离险境,他们隔一阵子就给雷神之锤加一样新属性。”他得意扬扬地继续说道,“还有,其他好多人都曾经使用过雷神之锤,包括《跨界》增刊里的神奇女侠!到网上去查查吧!你说的都是废话,迪尔!”
郑重声明,我个人对于电影中最强冷兵器的选择是亚瑟王的王者之剑。不过,我可没心情参与到这场辩论之中。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诺切的身上,他正在把一个巨大的唾沫纸团弹向凯西。纸团准确地命中了凯西的后脑,随后掉在了地板上一大堆湿乎乎的纸团中间。
被打中的凯西愣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把身体尽量地向下沉,想避开下一发口水炮弹。
诺切的行径与经常酒后虐待他的父亲有直接的联系,不过在我看来,这种联系不能成为欺凌他人的借口。我老爸很早就去世了,但我却没有因此而欺负其他人。
话说回来,我在情绪控制方面有一点儿小问题,还有点儿暴力倾向,这些曾被学校记录在案。
噢,对了,外星飞船从我钟爱的电子游戏里飞出来,差点儿忘了这码子事了。
所以说,我大约没有资格对别人的精神状态评头论足。
我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同学都盯着凯西,大概想看看他会不会站起来面对诺切。然而凯西只是抬眼看了一下赛尔斯先生——他依旧聚精会神地玩着填字游戏,对面前的这一幕毫无察觉。
诺切又发射了一枚口水炮弹,凯西拼命向下缩着身子,仿佛他的下半身正在融化一般。
我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想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并告诫自己别管闲事。但是我忍不了了。
诺切在折磨凯西,而其他人都冷眼旁观,这不仅让我讨厌自己,还对人类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情绪。如果宇宙中果真存在其他的文明,为什么他们会想要与人类接触?如果我们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同类,那还会善待远道而来的外星人吗?
一幅天刃战机的画面清楚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使我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我默念着德雷克方程1和费米悖论2,想放松下来。我知道宇宙中可能存在其他的生命形式,但鉴于宇宙的广阔,从天文学的角度上来说,我也知道我们几乎不可能接触到任何地外文明,更别说是在窗外看见飞碟了。也许我们只能一直待在太阳的第三行星上直至灭亡。
我感到下巴上一阵刺痛,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拼命咬着牙关,后槽牙都快被我咬碎了。我费了一番工夫才让牙关放松。我回头张望着埃伦,想看她有没有注意到发生的一切。她也在盯着凯西,脸上带着无能为力的表情,眼睛里却充满怜悯。
就是这种表情让我终于崩溃了。
“扎克,你在干吗?”我听见迪尔紧张地小声说道,“坐下!”
我向下扫了一眼,才发觉自己已经站了起来。我的视线始终锁定在诺切和凯西的身上。
“是呀,别管闲事!”克鲁兹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别冲动啊。”
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是怒不可遏了。
我原本想走到诺切身后,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一下又一下砸在课桌上。
可是我没有那么做。我只是弯下腰,从凯西椅子后面的地上拾起了所有纸团。我把这些纸团都用力揉在一起,捏成了一个湿漉漉的大纸球,然后直接朝诺切的头上砸了下去。纸球发出的撞击声让我感到非常满足。
诺切一跃而起,飞快地转过身来。但当看到我在瞪着他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发白,但依然圆睁着双眼。
教室里爆发出了一阵嘘声。同学们都知道我和诺切在初中时的过节,看到我们要再干一架,他们激动不已。第七节综合数学课的同学们顿时兴奋起来。
诺切用手把黏在头顶上的纸球抓了下来,愤怒地扔到教室的另一头,纸球里掉下的小纸团落在了其他几个同学的身上。我们俩怒目相对,我注意到诺切的口水顺着他左边的脸颊流了下来。他抹了一下脸,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我。
“终于决定要为你的男朋友出头了,莱特曼?”他嘴巴里嘟囔着,无法掩饰话音中的颤抖。
我咧嘴笑了笑,往前迈了一步,并把右手举了起来。这一招的效果很理想,诺切蹒跚着向后退了一大步,他被自己的椅子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地。虽然他立刻就重新站稳了,但却尴尬得涨红了脸。
教室里变得一片寂静,只听见老挂钟发出的滴答声。
“来吧,”我心里想,“给我一拳,给我一个打你的理由。”
不过,我发现在诺切的眼中,恐惧渐渐盖过了愤怒。也许他从我的眼神中发现我正处在精神失常的边缘。
“疯子。”他轻轻地嘀咕了一句,接着就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还隔着肩膀对我竖了一下中指。
我意识到自己的右拳依然高举着,当我把它放下之后,全班好像都松了一口气。我看了看凯西,希望他能至少点头表示一下谢意。但他依旧像一只挨了打的狗一样蜷缩在座位上,瞧都不敢瞧我一眼。
我又偷偷地瞄了一眼埃伦,她也正巧向我看来,但立刻就望向别处,不愿意接触我的目光。我扫视着教室里的其他人,只有两个人——克鲁兹和迪尔——向我投来了关切的眼神。
与此同时,赛尔斯先生终于从填字游戏中抬起头来,他注意到我正像一个连环杀人狂一样瞪着诺切。他笨手笨脚地戴上助听器,打开电源,来回看着我和诺切。
“怎么回事儿,莱特曼?”他边用弯曲的手指指着我,边问道。见我一言不发,他皱了皱眉,说道:“快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但我却没有听从他的命令。如果我在这里再待上一秒钟,我的脑袋就要爆炸了。我只能从赛尔斯先生的面前径直走出了教室。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的背影。
他在我背后大声叫道:“你现在最好给我到办公室去!”
我向着最近的出口跑去,运动鞋底在走廊打蜡的地板上发出尖利的摩擦声,惊动了一间又一间正在上课的教室。
我似乎跑了很久,终于冲出了学校大门。跑向学生停车场时,我的眼睛在天空中四处搜寻着。看见我的人一定会以为我已经疯了,我的动作就像是在观看两个隐形巨人打网球,又像是作势冲向风车的堂吉诃德。
我的车停在停车场的最后面,那是一辆1989年生产的道奇欧姆尼。它浑身布满了刮痕、凹陷和锈斑,曾经是我父亲的座驾。十六岁生日那天,妈妈把车钥匙给了我,在此之前,它一直套着油布,闲置在我家车库。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收下了这份礼物。它样子难看,旧得几乎无法开动,而且妈妈正是在这辆车里、在学校停车场如今我停车的这个位置怀上我的。那年情人节,老妈溜了出来,喝很多酒之后又连续看了几遍《情到深处》——俗话说“酒能乱性”,而且她特别喜欢卡梅隆·克罗威导演的爱情片。
不管怎样,这辆欧姆尼现在是我的了。人生就是不断这么转圈吧。不值钱的车总比没车好,特别是对于穷高中生来说。我尽量不去想青春期的爸妈放着彼得·加布瑞尔1的磁带,在车后座上干的好事。
是的,这辆车里的磁带卡座还能正常工作。虽然我有录音机转接线,能在汽车音响里播放我手机上的音乐,但是我更乐意听老爸留下的那些集锦磁带。他最爱的乐队也成了我最爱的乐队——ZZTop、AC/DC、范海伦、皇后。我发动了欧姆尼那“动力澎湃”的四缸发动机,发电厂乐队翻唱的名曲《兴奋起来》就从破旧的扬声器里喷薄而出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疾驰在郊区迷宫般的街道上。这样开车很危险,尤其是我一面开车,一面还要注意天空。现在是下午五点钟,一轮满月已经若隐若现了,我牢牢地盯着它,总觉得它是别的什么东西。结果,我闯了两个红灯,还差点儿撞上了一辆越野车。
在那之后,我打开了双跳灯,缓慢地开完了到家之前的最后几英里路——我的意识依旧探出窗外,紧盯着天空。
第二章
我把车开上了家门前空荡荡的车道,熄火后我却并不想立刻就从车上下来。我坐在车里,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凝视着面前这栋砖砌小屋的阁楼窗户,想起了我第一次进入阁楼寻找父亲遗物时的情景。我觉得自己就像年轻的克拉克·肯特1,正从死去已久的父亲的全息影像中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世。不过,我现在想到的却是一个名叫卢克·天行者的年轻见习绝地武士,他正站在达戈巴星上的一个洞口前朝里张望。一旁的尤达大师说出了今天的课程内容——“那里面充满了原力的黑暗面。你一定要进去,孩子。”2
于是我进去了。
我打开屋子的前门,走进客厅,我家那只老比格犬“小松饼”躺在地毯上懒洋洋地看着我。几年前,它只要听见开门的声音就会跑到门口迎接我,还会欢快地吠叫。但它现在已经是一只半聋的老狗了,我的到来已经引不起它的兴趣。“小松饼”翻了个身,四脚朝天,我上楼之前替它挠了几下肚子。它看着我走上楼梯,却没有跟来。
我终于来到了阁楼的门前,站在楼梯口,用手握住了门把手。我没有立即开门走进去,我需要准备一下。
我父亲的全名叫泽维尔·尤利西斯·莱特曼,他十九岁就离开了人世。我那时还只是一个婴儿,因此我对他没什么印象。长大之后,我不断告诉自己那是一件好事,因为你不会想念一个全无印象的人。
但事实却是我真的很想念他。我搜集一切能找到的关于他的信息,来填补他的形象。有时候我觉得,我这是在尽力获得想念他的权力,让我能像妈妈和爷爷奶奶那样去怀念他。
十岁的时候,我进入了青春期。就在那段时间里,我对父亲的好奇逐渐演变成了一种全方位的痴迷。
直到那个时候,我脑海中模糊而又理想化的年轻父亲的形象才逐渐清晰起来。不过实际上,关于他的基本情况,我还是只知道四点——这四点从我记事起就听祖父母说过无数遍:
1. 我长得和他像极了;
2. 他十分爱我和我的妈妈;
3. 他死于当地污水处理厂里的工伤事故;
4. 貌似这起事故并不是他的错。
随着我长大,这些模糊的细节已经无法满足我的好奇心了。自然而然地,我每天都会缠着妈妈问她许多关于父亲的问题。那时的我真是太年幼无知了,我不知道这种拷问对于妈妈来说是多大的痛苦。那时,我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孩子还不知道怎样为他人着想,所以我继续一刻不停地追问着,而坚强的妈妈则竭尽所能地回答我的问题。
终于有一天,妈妈交给我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让我去看看阁楼上的那些箱子。
在那一刻之前,我总以为妈妈已经把老爸所有的遗物都捐给了慈善机构,这才是一个年轻的寡妇,一个想要开始新生活的单身母亲应该做的事。但在那个夏日,妈妈说不是这么回事,她把爸爸所有的东西都打包装进了几个纸板箱里。当我们搬进现在住的这栋房子时(房子是用老爸的事故赔偿金买的),她就把这些纸板箱锁进了阁楼。她说她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如果我长大之后想多了解一点自己的父亲,那些箱子就能派上用场了。
那天,我打开门走进阁楼,它们就在那里——一束明媚的阳光照着十几只黄色的纸板箱,整齐地堆在倾斜屋檐下的角落里。像是等着被打开的时光胶囊,我呆呆地盯着它们看了很长时间。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我都是在阁楼上度过的,我就像一个发掘古墓的考古学家,把找到的所有东西都分类整理了一遍。这花了我不少时间,对于一个只活了十九年的人来说,我爸爸还真是收集了不少东西。
大约三分之一的箱子里都是他收藏的电子游戏——与其说是收藏,不如说是囤积。他有五台不同的游戏机,每台游戏机都配有数百款游戏卡带。在他的旧电脑里,我找到了更多的游戏。那里面储存着几千款经典街机以及家用游戏机的模拟器和游戏包—— 一个人在有生之年里是不可能把所有这些游戏都玩一遍的。不过我父亲可能是尝试过的。
在另一个纸箱里,我找到了一台古老的上开门录像机。我花了些工夫把它和我卧室里的小电视机连接了起来,开始一盒接着一盒地看他收藏的录像,从纸箱里找到什么就播放什么。大多数录像带里都是老旧的科幻电影和电视剧,还有许多从公共电视频道上录下来的科学节目。
有几个纸箱里面是父亲的旧衣服。这些衣服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儿太大了,不过我还是照着阁楼上布满灰尘的镜子,把它们都试穿了一遍。
当我找到一盒明信片和信件的时候,我兴奋极了。鞋盒里工工整整地叠着妈妈在课堂上给他写的情书,我厚着脸皮把它们从头到尾都读了一遍,贪婪地吸收着每一条关于父亲的信息。
最后一个纸箱里装满了各种桌游道具,有规则手册、几袋多面骰子、人物卡和一大沓战役记事本,每一本上都写着游戏架空世界中的故事细节,从这些细节中可以看出父亲的想象力实在是过于丰富了。
其中一本蓝色的笔记本看上去有点儿与众不同,它的封面中间印着一个神秘的单词——法厄同1。
泛黄的内页上写着一长串日期和游戏的名字,接着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日记。日记里父亲写道,他相信自己发现了一场全球性的大阴谋——美国军方制定的一项绝密计划。日记中声称美军的四个分支2与娱乐和游戏产业串通一气,联合国的主要成员国也参与其中。
起先我以为这是父亲编出来的角色扮演游戏的剧情,或是他没来得及完成的短篇小说大纲。不过我越往下看,越觉得不是这么回事。这些文字不像是小说,而更像是一个严重妄想症患者所写的一封杂乱无章的长信(我的DNA里就有他一半的功劳)。
这些日记彻底粉碎了我心中理想父亲的形象。我发誓再也不看它。
但是如今,同样的事情找上了我,游戏侵入了我的现实。难道我和父亲一样产生幻觉了吗?难道我们俩都得了精神分裂?我必须深入他的幻觉才能了解他的想法,才能找到他的幻觉与我之间的联系。
我终于再次鼓起勇气打开门走进阁楼,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那些纸箱。上次整理完之后,我已经把它们堆回了角落里。纸箱上没有任何标记,我花了几分钟才找到那个装满角色扮演游戏的箱子。
我把它放在地板上,开始翻找。我先翻出了一堆游戏手册和附录。光看这些游戏的名字就让人头疼——《专家级龙与地下城》《泛用无界角色扮演系统》《冠军骑士》《星际前线》《空间大师》。接下来就是那叠笔记本了,我要找的那本就躺在箱子的底部——八年前,是我亲手放在最下面的。我把它抽出来,捧在手里。这是一本普通的一百二十页横线笔记本,封面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我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封面上的那个词——法厄同,从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词起,它就驻留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在希腊神话中,法厄同是太阳神赫利俄斯的私生子。太阳神对他心存愧疚,为了满足他的愿望,就让他独自驾驶太阳车出去兜风。法厄同连实习驾照都没有,太阳车很快就失控了。为了避免地球被太阳烤焦,宙斯不得不用一道闪电把法厄同劈死。
我盘腿坐下,把笔记本放在大腿上,仔细观察它的封面。封面的右下角印着几行细细的小字——“属于泽维尔·莱特曼”,下面还有家庭住址。
这个地址又勾起了我的另外一些回忆,这是我的祖父母在橡树公园街上的房子。在我长大的过程中,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到那所房子里去探望他们。坐在那张老旧的沙发上,吃着奶奶亲手做的花生饼干,投入地听着他们俩一搭一档地说着爸爸生前的故事。说起唯一的儿子,他们的话语中总会带点儿失落和悲伤,可我依旧每周都回到那里,一遍遍地听着这些故事——直到有一年他们相继去世。从那以后,妈妈就接下了这份痛苦的任务,维系着我对父亲的那份憧憬。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翻开笔记本。
在封里上,父亲制作了一张极为详尽的时间表,还在标题处写了“年表”。表格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称和日期,而且这些名称和日期都是在不同时间段里填上去的,用了不同颜色的钢笔、铅笔和记号笔(谢天谢地,没有蜡笔),跨度可能有几个月甚至几年。有些条目上还画了圈,并用线条连到了其他条目,重叠交错的线条和箭头让整张纸看上去不像是一张时间表,倒像是一张流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