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鱼是乎
刚上高中的时候，我端着我们食堂亘古不变的主打菜找到我的班主任，咣当往他隔壁办公桌上一摔，横眉冷对问道：“毛老师，咱们食堂一三五做“肉末烧茄子”，二四六做“茄子烧肉末”，请问还有没有别的菜了？我们能不能吃点儿青椒扁豆蘑菇西红柿？在吃饭这个问题上，我们能不能多少有那么一点儿选择的权利？”
我的班主任毛双井老师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对我说：“你有选择的权利啊。”
我怒目圆睁，问道：“那麻烦您告诉我，我可以选择什么？”
毛老师和蔼可亲地说：“你可以选择吃，也可以选择不吃。”
我读过两次高三，十六年前是第一次，那时候高考还是在七月份。当时身边有几个玩得来的好朋友，他们是曹兴旺，安欲斌，王华威，马伟刚等等（王义、杨显哲、巴乔纷纷表示不满：你说谁是等等？）。后来，曹兴旺考到河北医科大学学中医，五年之内，他学会了把脉、针灸、推拿、拔罐等等唯物主义辩证医疗绝技，再后来，他去北京一家三甲医院当了发热门诊的西医大夫，把脉、针灸、推拿、拔罐等等训练纯熟的技巧从来没有用到过；安欲斌第一次高考考上了承德医院的兽医专业（本科），因不满高考成绩，决定和同样不满高考成绩的我一起复读一年，后来考取了承德医学院的兽医专业（专科），再后来专升本考中麻醉专业，现在在一家私人妇产医院做麻醉师，专门给未婚先孕的失足少女做人流手术的术前麻醉；王华威考到重庆一所工科大学学材料科学，后来又跑到西安自学英语，现在在搞金融，年纪轻轻在北京买了车买了房，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马伟刚在天津大学当了四年国防生，毕业后违约没去部队，跑到安哥拉给非洲搞基础设施建设去了；我复读了一年后考到一所文科成绩特别好的理科大学里学化工，毕业以后一直在做建筑给排水。所有人的人生轨迹都在高中毕业以后变得莫名其妙，就像当时我们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毛双井。
1998年到2001年，我在一中读高中。毛双井老师在我们上高一那年大学刚毕业。2001年，毛双井老师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自己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了，就好像2001年，安欲斌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自己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当时，安欲斌还没发胖，清瘦版的安欲斌和人民教师毛双井长得特别像，尤其是眼睛，尤其是开怀大笑的时候的眼睛。如果再把欲斌的脸稍微拉长一点儿再把眼睛睁得一只大一只小，看上去就是和人民教师毛双井一模一样了。高中三年，安欲斌对此多次表示遗憾，他认为双井长得实在不堪入目，说他俩长的像是在侮辱自己。大家都说，当然还是有点儿差别的，差别之处是欲斌脸比较光滑，双井脸上起伏不定，像售楼处的沙盘一样丘壑纵横，挺立体，像素比欲斌低。安欲斌这才满意了。
双井姓毛，上大学的时候做过学生会主席，人称毛主席。为了不辜负这个姓和这个称号，他天天努力毛手毛脚地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一直都想做出为人师表的样子。
2001年6月30号，毛双井像小偷一样想在教室后门小窗户上探出脑袋监视我们。不料他踮着脚长着嘴刚刚探出头，蹲在门下面的曹兴旺突然窜起身，一只硕大颀长还摇摇晃晃的脑袋突然闯入人民教师毛双井的眼中，吓得毛老师往后一仰，差点儿咬到舌头。他十分生气，“哐”一脚踹开门，抓住曹兴旺一顿踢。踢完觉得有点儿过，开始苦口婆心地教育曹兴旺要专心学习，一边说一边抚摸曹兴旺的长脑壳，显得自己特真诚特慈祥特知心姐姐。后来，他被自己的演说所感动，越说越动情，不知不觉声音都颤抖了。他缓缓地说：“你们这些孩子啊，真淘气。跟我小时候一样。”然后自己都笑了，笑着环顾了一下教室，发现教室里面只有10来个人。
他觉得自己白真诚白慈祥白知心姐姐了。于是恼羞成怒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讲台喊：“王燕儿，人都去哪里啦？怎么不上课？”王义懒洋洋地告诉他，王燕儿不在，跟候涛齐素凯曹书正马伟刚去打拳皇去了。王义说：“本来我也想去，但考虑到毛老师对我的殷切期望就没去。”
人民教师毛双井暴怒，脑门上青筋竖起，喝道："还有一周就要考试了！他们竟然还有心思去打拳皇！啊？还要不要考大学了！还要不要升学率了？！对自己怎么这么不负责任？！是不是？！一想到你们就剩一个礼拜的时间了，我就替你们着急啊！我坐立不安啊！我寝食难宁啊！你们怎么能这么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呢？！啊？！跟你们说也是白说，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说完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哪有好好的骂自己是太监的。于是很落寞很忧伤地坐在我前边的凳子上，看上去很颓废。我估计他真的伤心了，他最器重的班长王燕儿居然在上课时间带人出去打拳皇。他想找个人聊聊天平复一下心情，于是回头跟我搭讪，问我复习得怎么样了？我比了OK的手势。他非常激动地说：“还不错是吧？你有信心就好！其实你基础不错，考试的时候一定要保持好的心态……”我很无奈，但却不得不无情地打断了他，告诉他我的手势的意思是提醒他今天他已经问了我三遍这个问题了。毛老师闻言把本来就很长的脸拉得更长，站起来走了。
他走到女生堆里，一脸严肃地警告她们不许聊天。女生说亲爱的毛老师，你请我们吃炸臭豆腐吧，校门口来了一个叫莫闻味臭豆腐的，特别好吃。毛老师说早上不是刚请你们吃过麻辣烫吗？又要吃臭豆腐！得寸进尺！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正在这个时候安欲斌拿着英语书跑到他面前，说要请教一个词组。毛老师心虚地说，我是教数学的，英语不一定能答好，不过你可以给我看一下。欲斌憨笑着指着英语书上的几个钢笔字，上面写着“gangbipenshen，penbiwanshen”。双井摇头晃脑看了半天才知道是“缸比盆深，盆比碗深”的汉语拼音，知道被愚弄了，气急败坏叫欲斌滚！
这时候化学老师任贵福叫双井出去。他边往外走边说：“你们谁也不许走，谁走我揍谁！”半小时以后，等他再次回到教室，教室里就剩下杨显哲一个人了。他刚想说什么，杨显哲慢吞吞地把一把笤帚递给他说：“他们都走了，我们两个打扫卫生吧。”
人民教师毛双井气急败坏地说：“不扫了，马上就毕业了还打扫什么卫生啊！”
高中三年，毛老师把我们整得服服帖帖，可到了2001年6月底，毛双井老师突然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被这帮还有十来天就要毕业的学生重视了。这种感觉很不好，尤其是发现平时最畏惧他的樊道远都敢跟他嘻皮笑脸了的时候，这种不好的感觉愈发强烈！樊道远高中三年的前两年一直叫樊星，上高三那年突然改叫樊道远了，大家都很不习惯，毛双井也很不习惯。但令他更不习惯的是他的权威感消逝贻尽，这帮学生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这还了得！——这还了得？！还有就是有一天下课时王华威居然想搂着他的肩膀和他一起去食堂吃饭——毛老师当时就怒了，但却不动声色的心中暗道：我是人民教师啊，堂堂的人民教师啊！人模狗样的人民教师啊！怎么能和自己的学生勾肩搭背一起去食堂呢？还有，连平时爱拍他马屁的女生和数学课代表都不尊重他了。他问张西复习的怎么样了，张西居然说：“老师，我来例假了可以不跑早操吗？”再问，张西就和王威曹兴兴嘻嘻哈哈地去小卖铺买冰棍去了。这种感觉很不好。
2001年7月1日，距高考还有一个礼拜。为了善始善终，在自己带的第一批学生面前重树威信，毛老师准备用点儿暴力手段。他对上晚自习跟别的同学说话且屡教不改的刘国建说：“我打死你信不信？！”刘国建毫不客气的梗着脖子甩给双井一个白眼儿，把双井给气坏了。樊道远又紧张又开心，紧张是因为每次看到双井打人道远就担心双井要连他一起打，开心是因为终于又可以看到双井打人了。其实双井从来没打过道远，但道远还是又紧张又害怕又开心。每次双井打人的时候道远都咧着嘴闭紧眼睛，脸上的肌肉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抽搐跳动。没人看双井打人——这项运动太单调，大家看了三年早都看腻了，大家都看道远的脸，觉得他表情丰富韵律感极强，适合去报名参加中国达人秀。
双井在教室后边转悠，东摇西晃找东西。他拿起一把报废了的椅子腿儿抡了一下，摇摇头，硌手。又拿起教鞭甩了甩，太脆太滑。曹兴旺不耐烦了，说：“毛老师你赶紧的吧，我都很久没见过你打人了。”双井瞪了一眼曹兴旺继续找。国建面壁站在讲台上同样很不耐烦的说：“毛老师您找没找好啊？快点找！打完我还看书呢，别耽误我复习功课！”双井说：“你等会儿，等会儿我找好了把你乱棍打死，让你还敢复习功课！”大家哄堂大笑，笑得双井脸都红了。后来双井找了个拖把，国建看了一眼说：“那个不行，太硬，你换一个。你要是换个软点儿的，晚上我请你吃臭豆腐！”双井很生气，指着国建说：“哎呀，你还挑上了？没人稀罕你的臭豆腐！我今天就用这个揍你！”说完又换了把笤帚，冲上去噼里啪啦一顿胖揍……道远眯着眼睛看得很投入。
双井觉得自己威信又树立起来了，非常骄傲的抬头睥睨，他可能觉得自己正在傲视群雄，于是学着领袖的模样很豪迈地挥了一下手说：“开班会。你们学习着我说着——不要以为要毕业了就没人管你们了，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是？！你们这些东西，不打不老实。你们不要以为自己学的很不错。特别是胡小妹，确实成绩有所提高，但是物理分数降低了！你们要学学120班的周礼理。你看看人家的学习劲头儿，是不是？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还有梁芳，这次模拟外语比上次少了3分，是不是又开小差了？不要总和韦哥下五子棋，他又下不过你。还有几天就高考了，要不要抓紧时间再努力一把，啊？你们一定不能松懈啊！是不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啊！你们不能给我丢脸啊！我跟校长说了，咱们班至少要30个考上本科的！我打你们也是为你们好，你们要理解，是不是？”
双井开会永远都是这些话，我都听腻了，并且对他当众揭穿我下五子棋下不过梁芳这件事耿耿于怀，于是插嘴说道：“毛老师，反正每次开班会都是这些话，您干脆提前录成磁带来教室放录音多好，省嗓子。”双井那张长满了青春痘的老脸一阵青一阵紫，嘟囔半天没找着词，老羞成怒说：“韦哥，罚你今天晚自习下课和四组一起打扫卫生！”大家闻言哄堂大笑。等大家不笑了，我说：“笑什么笑？我本来就是四组的。”笑声又起。
双井很无奈，嘟嘟囔囔地走了。
2001年7月3号。人民教师毛双井笑嘻嘻地走进教室，他很高兴，刚才他扒在教室后门的小窗户数过了，今天教室里至少来了27个人，出席率达差不多达到50%。他准备开个班会，最后感受一下权威的滋味。他说，我们开个会好不好。人群里传来三三两两的应和，有的说好，有的说随便，还有的说别开了。双井不理会群众的议论，决定一意孤行。他清清嗓子刚要发言，突然发现一个一脸鼻涕的2岁左右的小孩子在看着他笑，他酝酿好的情绪刺啦一下就被没了，像一张纸被烧成了灰烬。然后大声叱问：“是谁把我儿子拿到教室里来的？！”小孩儿手里塞满了女生给他的零食，左手一颗大奶兔白糖，右手一个薯片。衣服口袋里面的糖果哗哗往外流，张牙舞爪地跑到毛老师面前说，爸爸，阿（俺）想吃胖胖（棒棒）糖。毛老师欲哭无泪地再次喝问：“是谁把我儿子拿到教室里来的？！”憋的脸通红，脸上的青春痘仿佛立刻就要爆浆了！当时还不是老师的康华丽老师站起来说：我们做模拟题做腻了，就出去散步，正好碰见师娘带着毛小宇在操场玩，我们就跟师娘借过来玩了。师娘都没说什么。你急什么急？
双井又颓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儿怕康华丽。他沉默片刻坐下说："今天我要全天都在这个教室里面呆着，看着你们学习！谁都不许走。"见大家没人理他，又补充说，条件是可以随便玩毛小宇，但不要拽小鸡鸡，因为容易上瘾。半小时以后，双井从办公室把从前没收曹兴旺的《射雕英雄传》还给曹兴旺让他用心攻读，曹兴旺撇撇嘴说早看完了，让双井去借《鹿鼎记》。双井说曹兴旺给脸不要脸。杨显哲又开始跟双井要去年他没收的《天龙八部》。双井说天龙八部被化学老师任贵福借去看了，过两天替他要回来。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我面前不耻下问地说：“韦哥，现在听谁的磁带啊？我看新闻上说现在最流行什么什么火车了，你师娘也在听。”我说现在流行羽泉，火车早过时了。他被抢白后讪讪地回头问田景州他哥工作怎么样。田景州答非所问的表示想去趟厕所。人民教师毛双井不准田景州去厕所，田景州说真忍不住了，威胁双井说不让上厕所就往自己裤子里尿。毛双井对此嗤之以鼻，说，你吓唬谁啊，有能耐你就尿。田景州说，你不让我去厕所我就告你虐待动物。并且说他爷爷的亲外甥是县法院院长，一告就赢。双井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跟田景州商量，说快下课了，下课再去，别打扰别的班同学上课。过了一会儿，下课铃响了之后双井提醒田景州可以去上厕所了。田景州正在和巴乔下五子棋，说他现在没空撒尿了。
再上课，教室里面少了5个人。毛双井很生气，断定他们去打拳皇了。于是派王华威和安欲斌去找，结果肉包子打了狗。又派王义和巴乔去，又是肉包子打狗。我想当第三波肉包子，毛双井让我滚蛋，他要自己去找。走的时候警告我们不要跑，等他回来请我们吃火炬冰淇淋。结果我们等到天黑也没吃上火炬冰淇淋。
2001年7月4号，我看见一伙人在学校后门的游戏厅咣咣打拳皇，全是我哥们儿，其中有一个满脸坑坑包包长脸的大号欲斌眉飞色舞地和短脸的小号双井讨论大招连发技巧，看见我后兴高采烈地说：“打一把吧，我付钱！”
2001年7月8号，毛老师坐在考场外的休息椅上等我们出来，旁边是两塑料袋子的火炬冰淇淋，都化了。巧克力水从不严密的包装缝隙流出来，滴了一地，招来一群苍蝇围着双井飞。
2017年5月3日，春天即将结束，夏天即将开始。那天晚上，他在一中门口的烧烤摊醉醺醺地搂着我说：“我挺想你们的。”我代表我们大家说：“我们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