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走到苏格拉底面前,拱手):敢问阁下,不知此为何处?
苏(保持思索的动作):这里是哪里?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抬头,看司马迁)一个东方人?莫非这里是波斯?
司马:阁下误会了,我并不是波斯人。但这里是否为安息,却也并非我所知。
苏:安息?一个新名字。我还不知道波斯人还会在波斯以外的地方生活。尽管我对你说的地方非常好奇,但是我们最好还是先了解一下对方,毕竟通常人不会觉得与一个不知来历的人谈话是好的,你赞同吗?
司马:阁下所言极是。
苏:东方的朋友,我是雅典的苏格拉底,你呢?
司马:原来是苏先生(拱手)。鄙人姓司马,名迁,字子长,从大汉来。
苏:汉?又一个新名字,看来你来自于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不过你的希腊语说得真好,难道你到过希腊的某个地方游历?
司马:希腊?恕我孤陋寡闻,我未曾听闻此地。苏先生,此事虽奇,可当务之急是找到离开此地的出路,你可知如何走出此山?
苏:抱歉,司马,和你一样,我也是一个迷途中的旅人。
司马:苏先生既从路的那头来,不知可有出路?
苏:那边和这边一样,雾气遮掩了一切,找不到离开的路。
司马:(在一瞬间面露失望,但立即恢复平静)苏先生,既然你我二人皆受困于此,不如结伴而行,去寻出路。
苏:司马,我很愿意与你一同走呢,路上我们还可以聊一聊那些对各自来说陌生的东西,虽然那些东西大部分称不上是知识,但我们或许可以在探讨中找出些可信的东西。让我们一道走吧。司马:苏先生,此处你我是否来过?
苏:这是我们相遇的地方啊。你看,(指向地面)那是我留下的脚印。
司马:或许方才是走了错路,走这条路试试。
(不久,二人又绕回原地,长时间的走动和食物的缺失使他们变得虚弱起来)
司马:又是此处!(面色焦虑)
苏:你在担忧什么呢?
司马:我惟恐此为绝地,你我二人要命终于此。
苏:死亡?这是一件平常却沉重的事,司马,你畏惧死亡吗?
司马:人固有一死,死,何惧之有?只是,我惟恐我的生命没有价值。
苏:所有凡人在他们生命终结的时候都要面对死亡,可是一般的人畏惧死亡,因为他们贪恋生命。你对生命同样看重,却不害怕死亡把你的生命剥夺,我很想听听你的理由。
司马:苏先生,死非我所畏,我所畏者不过是在《史记》一书未完成罢了。
苏:《史记》?你是要成为希罗多德那样的人吗?他是一个吟游诗人,去过很多地方,把那里的故事记录到手稿里,他曾经到过雅典,写了一些好诗,伯里克利和索福克勒斯都喜欢他,他也想要完成一部记载历史书,他说他是“为了保存人类的功业, 使之不致由于年深日久而被人们遗忘,为了使希腊人和异邦人那些值得赞叹的丰功伟绩不致失去它们的光彩,特别是为了把他们发生纷争的原因给记载下来。” 你是这样要保存人类的功业和教训的人吗?
司马:是,可在此之上,我还想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这是我的追求,所以我要完成《史记》,我还不愿死。
苏:究天人之际……(思考这句话的意义)这么说,你是要追求知识、追求智慧,那些永恒的东西,而不是追求流变的意见,那些暂时的东西,你认为永恒的真理与暂时的意见相比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东西,对吗?
司马:然也。我不愿在《史记》未成前死去,若是如此死去,吾生也不过如鸿毛之轻。
苏:你说得很有道理,而且高贵,没有人会在面对你这样高尚的人时不为你的理想动容。但我还有疑问,既然你追求真理,那么你是否同意,相较于满足于肉体享乐而不曾有思想的人、对大众的观点不假思索地接受并视之为准则的人、靠着貌似合理的意见获取他人赞美的人,通过理智把握到真理的人是最幸福的?
司马:确实如此。
苏:那么你大可以不必忧虑,安下心来,让我们愉快地探讨真理,在对真理的把握中淡然面对死亡的到来,那是幸福的。而且——我希望我接下来的话会对你有所安慰——在我看来,灵魂是一个永恒的东西,灵魂是不死的,而我们的肉体相反,是暂时的、可朽的。在我们所生活的现世,我们的灵魂被肉体所累,被短暂的、无理的、永远变化的欲望影响,往往不能处于理智的状态,因此与真理间隔着一条深深的沟壑,而当我们死去,永恒的灵魂脱离可朽的肉体,因而也摆脱了那些可朽事物的纠缠,摆脱了尘世的喧闹,灵魂在此得到了解脱,轻快地飞向了永远安宁的哈德斯,回归超出我们可感经验的美好来世,在其中安享理智与真理的愉悦,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司马:我虽不知你所说的哈德斯和来世是什么,但是若如此,也足以为乐。可是苏先生,我固然愿意相信你的话,面对死亡之事,你的境界确实高于我,死于我不足畏而已,于你却不足悲,甚至以之为乐。然而,圣人说:“不知生,何知死?” 在你看来,死是可喜的,可是在我看来,生却更加重要。况且,死固非你我可知,何以言死?
苏:你说的话听起来在理,但是——我接下来的问题可能会因为太简单而冒犯到你,希望你不要生气——你是否同意,我们如果只接受我们看见的事情,是不能得到真理的,因为我们看见的东西并不一定是正确的,也不会是完全的?
司马:同意。
苏:为了获得真理,我们必须借助我们的理智来追溯到现象之下的隐藏着的东西,对吗?
司马:对。
苏:对于死亡,要弄清楚它是怎样的,我们是否也要这样运用理智呢?
司马:若以此法可知死,自当如此。
苏:死不是我们这些活人可以经验的,但是我们可以运用理智尝试去认识它,你觉得呢?
司马:你尽管去尝试。
苏:好的。我问你,你同意生死是相反的也是相互依存的吗?
司马:我同意。
苏:生是因为有死才能是生,死是因为有生才能是死,生与死相互生成,对吗?
司马:对,先贤所谓“有无相生” 也正是此理。
苏:那么,我们的死亡并不是一件脱离我们生命的事,当死去的时候,我们的灵魂脱离我们的肉体,当出生的时候,我们的灵魂进入新的肉体,生与死是一体的,死亡不在我们的生命之外,而是我们的灵魂在它永恒的存在中所必经的一个过程,你的灵魂将在隐入哈德斯之后,再一次地显现。
司马:苏先生,恕我直言,你不过是在胡言乱语。如你所说,生死相存,无生则无所谓死,无死则无所谓生,然而你所言貌似有理,却有违于世间常理,生者自然要死,死者又何以复生?人之亡也,或归九泉之下,或升苍天之上,或居泰山之中、蒿里之间,于斯长存。或有人曰,死者魂魄可附于活人之身,然而止于依附而已。死者已往,何来死者复生之理?何况死者的魂魄再得新生又有何意义?即便我死后魂魄再次得到生命,我的记忆也不会存在,我的《史记》依然未成,吾道仍未得以传。
苏:常理并非真理,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意见,主人有主人的意见,奴隶有奴隶的意见,他们都把那些当作常理,但是他们的常理是不同的,而且这些被叫做常理的东西经常随着时间变化,可见那不是真理。如果你不接受我的这些有违常理的话,你又怎么解释生命的产生?
司马:天地生之,父母生之。
苏:生命诞生之前呢?
司马:“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无中生有。
苏:无是如何产生有的呢?
司马:不可多言。“名可名,非常名。”微妙难辨 。当敬而远之。
苏:既然你这样认为,我有些怀疑你是否是真正追求真理,还是说你只是一个玩弄语词的智术师。
司马:我所求非现世之外的鬼神天命之理,我敬鬼神,然而鬼神非人可测,你以理智思之,所得无非有违常理,常理有可变者,亦有不变者,你却一概而论。我的志向在于人事之理,世间不变之常理亦在其中,人事方为可思考揣度之事。人之生前,人之死后,都不是我们可以想明白的。
苏:常理中确实有蕴含真理的,可那些都要小心地思考求证。而且人的出生之前与死亡就是人事,对于每个人都相当重要,这是所有人无一例外地要独自去面对的东西,每一个懂得思考的人都会去思索它,去练习死亡。另外,我认为,死亡是可以思考得到的,因为知识其实就是回忆,我们的知识其实早已存在于灵魂之中。
司马:为何如此?
苏:我们在现实的生活中找不到一个标准的正方形,在哪里也看不到,谁也画不出,你同意吗?
司马:然也,普天之下,方形无数,却多少有偏差。
苏:但是,我们却可以在我们的心中构造出标准的正方形的概念,你不觉得奇妙吗,你不好奇这样的观念是如何建立的吗?
司马:你莫非想说,这样的知识来自于回忆?
苏:是的,否则它从哪里来呢?我们从未看见过一个标准的正方形,所以这个知识不是我们从外界得到的。既然它不是从外界来,那么它只能源于我们的内部,来自于我们的灵魂。如果不相信生死轮回的说法,又能怎样解释呢?
司马:言之有理,可生死轮回之说实为怪异。你我都没有死亡的体验,死者也不能告诉我们它的体验,你的话固然有理,却无证据可言,我不知其真,也不知其假。与其在这样不可把握的问题上纠结,不如致力于可把握的现世。
苏:理智难道不能成为证据吗?我本想这么说,可是面对死亡这个东西,我却有些犹豫了,理智是否真的可靠?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如果理智不可信,那么除了神,一切都不再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