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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文字  内心密室

一个one  · 公众号  · 美文  · 2019-06-15 21:57

正文

跳楼的人中有很大一部分不是真的寻死。


1.




去年一月开始,我为一对香港夫妇工作。他们在上海拥有一家中等规模的广告公司,京港两地据说也有资产。他们雇佣我,是因为他们十五岁的长女有中度自闭症。




在那之前我一直在一些培训机构做事,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不停地打电话,找每个孩子学习上的薄弱点,以此为理由要家长续费,这是一件让人绝望的事,我自己没有孩子,却要天天开会研究名校的升学考试题,朋友圈充斥着“孩子注意力不集中怎么办”“做好这几点,小升初不用怕”或者“你不努力,你的孩子就要为你的懒惰买单”这种鸡血文,我想假使我是个男人,在紧要关头看见这些标语,定会仔细想一想,然后提起裤子洗个冷水澡走人。




有一天我发现我在打电话的时候,大脑里面忽然出现雪山崩塌的场景,无论如何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然后我就辞职了,那之后我歇了大半年,直到过去认识的一个HR给我介绍了这份工作——私人助教。




接触下来以后,我发现这个叫奥黛的女孩虽然已经是读高中的年纪,但行为却更像一个儿童,她对外界的所有反应都是出于本能,有时候她坐在座位上,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然后就开始大哭大叫,她完全无视所有的纪律和规则,因此必须有人时时刻刻坐在她身边才能保证她不会打扰到别人,不仅如此,她的注意力短暂得可怕,基本上学习对她来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不,不要说学习,就连日常生活对她来说都充满挑战 。她在一家国际学校上学,走班制意味着她要记住每一节课的教室号,记住体育课老师要求带上的装备,记住课后活动的安排,对一个正常的高二学生来说,这些是常识,但奥黛完全不行。




奥黛的父母雇我做她的私人老师,每天早上我在学校等她,在学校跟着她上课,下午再把她送上校车 。我随身带着一块小白板,在白板上写上她需要做的事情, 大多数时候,板子上都是“扎头发、换泳衣、戴泳帽、去泳池、第三个下水”这种生活程序, 我跟奥黛之间唯一的有效沟通,都靠这块板,假如她是提线木偶,那么这块板子就是决定着她活动的线。不过奥黛的父母也没指望奥黛能够真的学到什么东西,我猜明年他们大概会捐一点钱给国外某所社区大学,让奥黛高中毕业后在那里读大学 。




六月初的一天,临近期末考试,放学后我正在员工休息室替奥黛整理重点,虽然我知道这么做只是徒劳,但向奥黛的父母汇报时,这些都是必要的材料。暮色降临,我打开休息室的日光灯,看了一眼外面,橙色的落日正在收紧最后一丝光线,在灯光照下前的几秒钟,我确定我看到了,天台上一个男孩,正骑在栏杆上。




2.




从五楼天台上堕下后,马里并没有死,多少得益于这栋大楼的构造,三楼有一个平台,被打理成了小花园,马里摔在冬青灌木丛中,虽然受了点轻伤,但却捡回了一条命。




我也被警察叫过去问话,是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男的叫何平,女的叫陈晓栀。




“请把当时你看到的情景原原本本地说出来。”男的负责询问,女的则负责记录。




“当时我正在整理笔记,抬头看见对面的天台上有个人影,骑在栏杆上,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动作。”




女警察抬起头:“飞翔的动作?”




“就是双臂打开,像飞机一样滑翔。”




“这个动作大概持续了多久?”




“这个我不大清楚,发现他之后,我在教室拍打窗户,试图引起他的注意。”我顿了顿:“听人说,跳楼的人中有很大一部分不是真的寻死。如果有人劝阻,他们说不定会再考虑考虑。”




“当时你开着房间的日光灯是不是?所以他看到你了?”男警察再次发问




“我想应该能看到,教学楼是回字形,分ABCD四个区域,我在C区,他在对面的A区,当时已经放学了,教室基本都没人了,我在员工休息室里面,打算开灯的时候看了一眼外面才发现的他,后来房间的灯光亮了,我拍打着窗户,如果他低头,应当能看到我。”




“之后呢?”




“然后我就跑出去,绕过B区,B区和C区交接的地方是楼梯,从我出门到爬楼梯上天台,我猜不过三分钟时间吧,我上去后,试着跟他交谈,但他好像没听见我在说什么,嘴里念念有词,我不敢贸然上前,只好联系他们的年级主任桑德斯小姐,那个时候她都已经快到家了,她在赶回来的途中报了警,并且联系了尚在学校的莫里斯先生去天台劝解。”




“莫里斯当时在学校?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吗?”男警官问道。




“在的,不过他当时在我隔壁的教室忙着特殊学生艺术展,那个展要用到很多灯, 屋子里面很亮,所以我猜他才没有看清外面的事。 莫里斯主管特殊学生,奥黛每天都要去他的办公室报告,他是个还算可靠的人,见到他来,我算稍微松了一口气。不承想,马里见到他,忽然哭了起来,嘴里说,我做不出那道题,我做不出那道题,然后就跳了下去。”




“那道题?”




“莫里斯也教特殊学生化学,你知道有很多化学试剂还挺危险的,像奥黛这样的问题学生,一般家长都不大愿意她跟自己的孩子上化学和射箭一类的课,所以学校干脆把问题学生化学课的任务摊在莫里斯头上,他性格蛮温和,本身也是理工类出身,所以也没有什么太多怨言。马里化学课跟他上,我想他说的题目做不出来,应当就是指化学题吧,他一直挺喜欢化学的。”




“马里是问题学生吗?”男警察问。




“不是,相反,马里几乎门门全A,但是马里的右手天生没有手指,左手也只有三根手指头,所以他在化学实验课和一些体育课上,需要额外的帮助,也许他是不想给其他的同学造成麻烦,所以才选择莫里斯的课,毕竟问题学生都有私人助教,莫里斯也有精力帮助他。”




女警察在纸上记录些什么,然后想起什么似的:“你说马里当时对你的话没有反应?那他跟莫里斯交谈了吗?”




“也没有,他见到莫里斯后好像很激动,哭一会,然后又笑一会,然后就跳下去了,从我的角度看,他也并不是刻意跳下去,是那种,着魔了一样,站不稳掉下去的。”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然后对我来做笔录表示感谢,什么都没再问,就送我出去了。




3.




马里堕楼事件后一个礼拜,我又被年级主任桑德斯找去谈话,她三十出头,个子高高的,颧骨也有点突出,附近常年挂着两坨红色,让整个人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一点,也有可能是年级主任的身份让她在着装上趋向于保守的缘故——被盘起的头发,黑框眼镜,永远塞得整齐的衬衫,整个人都散发着可靠的气息。




一番客套后,桑德斯小姐表现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本来这件事,我们是应该跟奥黛的父母直接说的,但是他们说奥黛在学校的事情可以直接向您汇报。”




这也正是我头疼的地方,这对香港夫妇在发现奥黛有自闭症后,通过代孕又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对这个男孩的重视程度显然超过了奥黛,把奥黛在学校的事通通丢给了我。




“虽然我得到过授权,不过如果真的是特别重要的事情,我想还是直接与奥黛的父母联系比较好。”




“不,我想这件事还是先跟您说比较好,不知道您有没有印象,奥黛曾在什么场合给过别的学生她的药剂处方?”




“药剂处方?”




“对,据我所知,奥黛一直在服用针对自闭症的药物利他林,我们通过排查发现,在高年级学生中,有滥用药物的现象,而这个药物,不排除是利他林。”




我忽然想起,警察在问话中似乎对马里的行为十分感兴趣,现在想想,他可能真的不是想要跳楼,而是用药后精神紊乱。利他林又称“聪明药”,是一种大脑兴奋剂,可以调节注意力,我知道有些学生会在期末考试的时候买卖这种药物,马里算是学霸,但想要长期保持在前列,想必压力也很大,他服药不算稀奇,要造成精神紊乱,起码得一次吃上几十颗,或者长期大剂量服用,马里的精神压力应该已经累积到不容忽视的地步了 。




“我几乎全天都跟着奥黛,并没有见她曾经给过别人处方,况且,利他林在学校里流行起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吧。”




桑德斯露出一个标准的职业性的微笑:“没错,但我们在前年就开了家长会,明确表示学校严禁学生服用利他林之类的药物,关于药品的来源,我们也正在勘查,因为奥黛有处方,而我们发现,只要有医生的处方,就能轻易地在购物网站上买到利他林。马里的父母登录他的网购账户后,发现买卖交易信息那一栏,他使用的处方,名字正是奥黛。”




“但我真的不记得奥黛什么时候给过马里处方。”很奇怪,我几乎一整天都跟着奥黛,连周末偶尔进行的游泳训练都没有落下:“除非,”我忽然想起来:“他们是乘坐同一辆校车的,是吧?”




我唯一没有跟着奥黛的,就是在校车上。




“有这个可能。”桑德斯在电脑上打开一个文件,看了看:“他们的确在同一辆校车上。谢谢您,我看这种可能非常大。”




没有意外,事情后来不了了之,我猜双方父母与学校之间可能达成了某种协议,毕竟滥药的名声传出去,对学生和学校的名誉都不大好,马里在那之后被要求跟随莫里斯先生进行行为矫正。




每天放学后,通常学生们都会去参加课外活动,像是舞蹈、戏剧或者射箭,但是所有的问题学生都要去莫里斯的办公室进行行为训练,说是行为训练,其实就是看看教学视频,或者大家一起打打室内乒乓球,这些孩子中,有奥黛这样的自闭症儿童,但更多的是多动症、抑郁症和有偷盗等不良习惯的孩子,他们中最小的朱迪才只有八岁,自从家里的小狗死了后,她就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有时候看着视频,她会忽然哭出来。




没有想到的是,马里来到莫里斯的课堂,正是问题的开始。




4.




十五岁正是读高中的年纪,奥黛虽然学习差,但是依靠父母的财力也勉强升上了十年级。我一直不明白,奥黛为什么从来没有向我们透露给马里处方的事,直到马里来到莫里斯先生的课堂,我才明白为什么。




奥黛似乎很喜欢马里。




奥黛的学习能力比较差,所以之前除了化学课,她跟马里几乎没有课程是在同一个等级,马里来莫里斯这里行为矫正之后,奥黛跟他的接触就多了起来。很多时候,莫里斯让大家进行小组活动,奥黛都会本能地拉住马里的胳膊。




这种接触容易让人厌烦,马里总是不动声色地将胳膊抽出,奥黛无法推断出这个行为表达着不喜,我说过,她做事全凭本能,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握住奥黛的手,告诉她不可以,然后在白板上写下“坐好、手放下、听老师讲”这几个步骤,每当她闹着要找马里时,我就拿出那块板子。简单来说,我对奥黛的管理更加类似于机械的记忆训练,每当她忘记要做什么的时候,我就拿出板子提醒她。




但是奥黛毕竟不是一般的小孩,她对马里的喜欢是出于本能,未加任何修饰,因而在受过社会训练的大众看来,这种喜欢近似于骚扰,在一次化学课上,奥黛为了接近马里,不小心打翻了马里正在使用的液态氮。




男孩大声尖叫,莫里斯赶紧将他的手放到水龙头下冲洗,男孩仅有的三根手指蜷缩在一起,不一会儿,手背上起了一片白色的死皮。




莫里斯五十岁左右,头顶不可避免地像他的英国同胞一样秃了一片,他总穿深色的西装,整个人像一块洗过很多次的旧床单,整洁而老派,他的脸上少有慌乱的神情,我想这跟他的工作有关,每天面对各种问题少年,如果总是发怒,无疑对身体不好。




“我带你去医院,快点。”莫里斯对马里说:“液态氮温度超低,我们要看看究竟有没有伤到真皮层。”




奥黛好像也明白自己犯了错误,缩回我的怀里。




5.




学期的最后一天,学校发生了火灾。




莫里斯为艺术展忙活了将近一个月,你很难指望这群孩子能做些什么,所以展览的大部分都是莫里斯和我们这些助教做的,展览的主题也像莫里斯先生本人一样乏善可陈——沙漠化与环境保护。




展览在三楼C区的四间教室进行,莫里斯一早就编写了一个小册子,介绍了参观的顺序:先从走廊尽头的301教室参观起,那个教室里,有个学生专门负责播放PPT,说是负责,其实只是在家长们参观的时候,按一下按键,那个房间布置成热带雨林的样子,墙上贴着学生们课上画的画,接下来两个房间也是类似的人员配置,不过是从雨林变成了丘陵、草原,到奥黛负责的304室,景观变成了沙漠,除此之外,房间里特地布置了十几盏照明灯和几台取暖器,没有开空调,所有人在参观完三个房间后,按照指示都要来到304,这个时候门禁自动开启,门窗全部关闭。取暖设备被设定在那个时候开始工作,温度会上升到四十度,所有人要在那里呆上十五分钟,感受“沙漠”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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