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们这类超一流作家为什么偏爱使用卡片来写作?卡片写作背后的认知科学原理是什么?我们可以从一位作家写作的基本流程来梳理:阅读、写作与修改。
首先,用卡片来组织阅读心得,能帮助作家们更好地记忆。其次,用卡片来写作,能够帮助作家们提升创意密度。最后,基于卡片修改文章,能够改善作家们的远距联想能力。
为什么写读书卡片或者读书笔记,会更容易提升记忆?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在这里,需要介绍认知科学最新研究进展,超出多数人常识的一个原理:必要难度。
如果我们将人的大脑粗陋地比喻为一块硬盘。假设你的每次记忆,都是往这块硬盘中写入内容。我们可以近似地将人的记忆想象成无限容量,但是这些硬盘上的资讯会相互竞争。人的记忆有两种基本机制:存储与提取。
以前,人们的常识以为,记得越快,就是学习效果越好。简而言之,存储越容易,提取就会越快。但是近些年,最新实验发现了与常识相反的结论:存储与提取负相关。
也就是说,存入记忆容易,提取出来会不容易; 反之,如果你有些吃力地存入,那么,提取会更牢靠。
比如,我们的常识是要在课堂上记笔记。但是必要难度原理建议,别在课堂上记笔记,老师边讲边记笔记,你会听得太明白,写入太容易,但是大脑那块硬盘未来会不易提取出来。过些日子,多数遗忘。
反之,如果我们略微增加一下写入难度,比如晚上回到宿舍或者第二天再写笔记,这样未来提取会更容易。也就是,你有些困难地存入,会记得更好并真正学会。
纳博科夫这类超一流作家,无不是通过自我修炼,无意中掌握了必要难度原理,所以,他们往往不会当时写笔记,而是时隔几个小时左右,再回去默写读书笔记或者写日记。
所以当记者问纳博科夫是否坚持长期写日记时,纳博科夫回答:“我是一个记忆力很差但热衷于记忆的人; 我可以非常清晰地回想起景色、姿势、语调,以及无数的具体的细节,但记不住姓名和数字。”
其次,用卡片来写作,为什么能够帮助作家改善创意密度?这是善用大脑特点。一般作家是摊开一个长长的Word 文档,纳博科夫眼前则是小卡片。同样的心力,前者会将其分散到三千字上,后者聚集在更少内容上,创意密度更大,所以纳博科夫的文章常常妙语连珠。
当记者问: “您如何看待美国文学?”纳博科夫回答道:“每代很少有两三个真正的一流作家同时存在。”超一流作家普遍意识到同一历史周期,只能诞生有限数量的天才。天才是什么?
对纳博科夫来说,天才必须用俄语来发音———Geniy,发音低沉,充满敬畏之意。因此,他们小心翼翼,“仔细研究历史上对手的作品,包括上帝的作品”,将自己的才华与心力压缩到一张小小的卡片中; 与之相反,平庸作家,则挥霍才华,将原本一张卡片的内容,稀释到一本又一本书上。
作家拖稿,举世公认。阿兰·德波顿说:“当作家无所谓文章写得好不好,而是怕交不出稿子时,他们才开始动笔。”如果作家启动写作的思路有“我要写一本书”与“我要写好一张卡片”。显然,两者的认知负荷大不一样,后者更容易打破行为瘫痪,避免写作拖延。
最后是修改。作家如建筑师,用词汇去设计斑斓多彩和形式各异的建筑。当你将作家理解为建筑师,你就明白,为何每次盖房子,比起从水泥等粗活干起,直接用预制材料来搭房子会更快更稳。
普通人每次写作在干粗活,纳博科夫等则是拼接卡片。我们的大脑,一方面先天具备贪婪的模式处理能力,当看到一幅未完成的,缺了一条边的正方形,我们会试图补上; 然而另一方面,创作性却常在于远距联想能力。
好作家应当创作前所未有的阅读体验。纳博科夫如是说:“想象是记忆的一种形式。意象取决于联想的力量,联想则由记忆提供和促动。”所以大脑的模式处理能力与创意需要的远距联想能力,构成了写作的基本矛盾。
当纳博科夫修改稿件时,打乱不同卡片顺序,在玩一个以卡片为基础的拼图游戏,而常人修改稿件时,还是在一个词汇、一个句子地修改。相对一般写作者来说,纳博科夫们从词汇到卡片,再一次,激发了远距联想能力的可能性。
“例4:《花花公子》(1964)
《花花公子》:您怎么会想到记录和收集这些互不相关的印象和材料?
纳博科夫:我所知道的是,在一部小说写作初期,我很想储备一些稻草、绒毛、衔些小石子,没人知道一只鸟对它未来的巢和巢里的蛋有多清晰的设想,或者鸟压根就不去设想。
我写小说从不从头写起,我写第四章前还没写到第三章,我没有义务按顺序从这一页写到下一页;不,我这儿挑一点,那儿挑一点,直到填满纸上全部空白。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在卡片上写我的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
当整部作品完成,我稍后再给这些卡片编号。每张卡片改写过多次。大约三张卡片可以打出一页纸。
所有上述认知科学原理:必要难度、创意密度与远距联想能力,都反映了认知科学的一个基本原理:组块。什么是组块?
在认知科学中,为了方便记忆,我们把一些需要记忆的东西加以分类或加工使之成为一个小的整体,就称之为组块。卡片就是相对传统写作的“词汇”、“段落”来说,更大、更便于记忆、更有意义的一个组块。
对它来进行记忆、创作与修改,而非对最原始的词汇进行记忆、创作与修改,是超一流作家掌握的写作秘笈。
超一流作家偏爱卡片,习惯同样来之不易。在纳博科夫年轻时,他像每一位青年作家一样,只是用练习本写。当他38岁时,开始写《天赋》(The Gift)时,他突然开悟了,改用卡片写作。
“例5:《威斯康星研究》(1967)
在30年代后期,我开始写《天赋》,也许是需要许多的笔记,我就改用另一种方法,也更实用的方法———用橡皮铅笔在索引卡片上写。
因为我向来在一开始就对整部小说有一种奇妙而清晰的前瞻,我发现卡片用起来尤为方便,因为不必按照章节的逻辑顺序,而可以在小说的任何一个部分进行替换,随时填补空白,我恐怕和柏拉图混淆起来,我并不在意他,但我确实认为,就我的情况来说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