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毕业生》的主题曲叫《斯卡布罗集市》,它源自于中世纪的英国民歌,歌词以一个远征士兵的口吻,讲述了对家乡恋人的极致思念。一首以男性为主视角的歌,传到后世,最知名的居然是女歌手莎拉·布莱曼的版本,每次听到她唱这首歌,恍惚间,我总会涌出一些画面感——
——或许那个士兵终于还是在河水萦带、群山纠纷的战场中倒下,但他还有一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语,扎根在土壤里长成风信子,爬满了整个山坡,后来,风信子穿过苍茫的原野,跨过湖泊和海洋,来到了斯卡布罗,那里有他惦念的姑娘,和香草的芬芳。姑娘听到胜利的喜讯,也听到了爱人的不幸,于是她默默颔首,低低吟唱。
其实千年前,《诗经》里也记载了同样的故事。
《击鼓》中的士兵想念家人爱人,他叹息「于嗟洵兮,不我信兮」(可叹分别太久,无法坚定守誓言)。
爱人在《君子于役》说「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鸡儿已经进了窝,太阳也向西边落,牛羊成群下山坡。丈夫服役在远方,教我怎不把他想)。
后来士兵终于在《采薇》里归乡,「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回想当初出征时,杨柳依依随风吹;如今回来路途中,大雪纷纷满天飞)。
后人有感于怀,甚至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种战友间共同赴死的约定,演化为恋人的海誓山盟。
2003年,韩国有一部电影,叫《假如爱有天意》。
——女大学生智惠整理母亲的旧信笺时发现了一段尘封的往事:乡下男孩吴俊河(曹承佑饰)爱上了挚友尹泰秀(李基宇饰)的未婚妻宋珠喜(孙艺珍饰),由于出身阶级的巨大差异,以及挚友的两难处境,两人彼此相爱却无法相守,遗憾分别。
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我想你多半一定会无动于衷,甚至会吐槽:三角恋,门第阻隔,甘心退出的男二,坚决反对的家长……真是烂俗无聊的套路啊。
「相亲竟不可接近」,又能怎么样呢?想想柳梦梅与杜丽娘,薛平贵与王宝钏,穷酸书生与富家小姐,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是我国文青们惯用的戏码了。
然后,电影的后四分之一,笔锋一转,导演用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开始丧心病狂、接二连三地放出了几枚催泪弹。
——俊河奔赴了战场,珠喜含泪给了他一条项链送别说,你要活着回来。
然而几番硝烟过后,有一次俊河随军撤退时突然发现,项链落在了战场前线。
电影的前四分之三,俊河并没有太大魅力,这个人物,带着几分野性与固执,撩乱着珠喜的心弦,却看不到什么值得期许的未来,其形象甚至不如斯文的泰秀——为了退出这场三角恋角逐,他不惜与家庭闹翻、甚至自杀。
但是电影的最后,俊河的野性与固执却爆发了巨大的魔力,你几乎可以一字不落、猜到剧情的走向。
——在全军撤退的时候,俊河冒着生命危险回到前线,只为找回爱人的项链。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然而离安全地带仅有几步之隔的时候,对,如你所料,炮弹在他身边炸开了。
紧接着,镜头切换到战后的珠喜,他们约在一家餐厅见面,她终于等到她的初恋从战场回来。
看似安然无恙的俊河,却还以最温柔也最残酷的谎言。
他隐瞒着已经失明的事实,进门,走向前,入座,他娴熟地微笑着注视对方,赞叹她多年不见的美貌,接着感慨自己已然结婚。随后,他看着一个方向,说看到那个钢琴我就想起往事。
但是他看错了方向。
因为这个小小的失误,他还是被珠喜揭穿了。他说他已经事先练习多次,却还是没能成就这份本应有的完美。痛哭失声的珠喜,浑没意识到第二个谎言——
——俊河当时并没有结婚,如同守护那串项链一样,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段美好的感情。《东邪西毒》里说如果不能拥有,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可是等到第二个谎言揭穿,俊河却已经离开了人世,珠喜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哭泣而已。
有人问过我,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我很不客气地说很煽情很狗血,因为老套。
但是我喜欢这部电影。
导演的运镜太得心应手了,他细腻地特写着孙艺珍与曹承佑的表情变幻,他轻易就能构建出应该呈现的镜头语言,他熟稔地掌握每一个唯美而煽情的色调与角度。
其实剧情的走向并不难猜,但导演在剧情的推进时,极力把控着节奏,隐忍着,克制着,你以为波澜不惊的瞬间,突然有一丝悲怆的响动,背景音乐适时切入,波纹泛起,随着巨大的疼痛,在你的脑海里一圈圈荡开来。
《假如爱有天意》还讲了什么?珠喜的女儿与俊河的儿子相爱,算是弥补了父母的遗憾。他们漫步在乡下,庆幸缘分天定。而过去无数个晚上,珠喜与俊河却只能隔空遥望,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
电影剧情虽薄弱,高超的镜头语言、情感阐释,却会让你联想很多——战争并不重要,生死并不重要。路过的人儿,你听过斯卡布罗集市吗?那里有我喜欢的姑娘,我记得那里的芳草香。
《斯卡布罗集市》也好,《击鼓》也好,《君子于役》也好,不同的风貌会在不同的时空中,交错成相似的文本。
《假如爱有天意》是一部纯爱电影——生命诚可贵,但爱情面前,所有世俗都是云烟。这类题材太常见了,近年来的《初恋这件小事》、《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我的少女时代》、《王家欣》,乃至于《泰坦尼克号》、《怦然心动》,抑或者《东京爱情故事》,等等等等,莫不如此。
你会发现,这类电影,决大多数,剧情实在太过简单——我爱你,你爱他,为了爱人,我可以付出一切,我们可以超越一切。所以一部让多数人喜欢的纯爱影视剧,门槛越来越高。
归根到底,我们已经受够了老掉牙的演绎,我们的眼光越来越毒辣,因为我们知道,在这个社会中,纯爱是非常危险的,价值观与审美相近的捷径是门当户对。
沈复与芸娘告诉我们贫贱夫妻百事哀,罗柏·史塔克与简妮·维斯特林告诉我们,跨越阶级追逐真爱会在权力的游戏中惨败。于是我们开始为爱情准备算计的标尺,任《同桌的你》也好,《栀子花开》也罢,我们轻易就能戳破那些漫不经心的伪装,戳破那些虚假浮夸的煽情。我们长出龙鳞,披上盔甲,我们不轻易动摇,只为了能更好地保护现实中的自己。
也正因如此,一旦我们被某种真诚的共情击中某块软肋,我们更容易,溃不成军。
这种共情可以穿越时空,哪怕同一种故事反反复复。一千年前如此,一千年后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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