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幢本地很常见的民居小别墅,外边没有标识,不知道地址的不会误闯进来。小别墅一共两层,底楼是客厅,二楼有六间卧室,每个卧室一张病床。我去的时候,二楼住着四个生命末期的病人。
我介绍完了自己的情况,下一个自我介绍的是我左手边坐着的女人,一个头发很短打扮中性的中年女人,短发女人讲了一半,客厅门推开了,走进来两个女人,领头的那个笑盈盈地致歉:“对不起啊,我们走错地址了。”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五颜六色衣帽的老太太,很瘦,看模样已经七八十了。
我们搬动凳子,留出地方给她们两个。活动已经开始半个多小时,所有人都觉得有点恼怒,气氛被打断了。
短发女人不得不重新讲一遍自我介绍,她是一个护士,几乎天天接触死亡。接下去介绍的是一个社工,她也说自己工作中经常会接触到绝症患者。女社工之后就是那个晚到的老太太介绍了。
老太太是这么说的:“我是一个画家,还是一个歌手。2014年12月我被诊断出肺癌4期,花了很长时间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我一旦接受了这个事实,就马上想,啊呀我要去和癌症搏斗啊。我去了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医院(注:这是一家非常著名的治疗重大疾病的综合医院。),报名了一种新疗法的临床试验,我的医生说这种还没有被批准的疗法虽然有危险,但是很可能对我的情况有帮助。可是在临床试验里,我被治疗团队安排在了‘对照组’,没有接受新疗法,只是接受常规疗法。不久我的情况就恶化了。我又去试了免疫疗法,不久又没有用。然后我试了几个疗程的化疗。我的医生一直表扬我,他说,我这样的情况,确诊之后能活那么久,已经很罕见了。可是,就在上个星期,医生跟我说,接下来,什么办法都不会有用了,我的生命只剩下了最后几个月。那之前我都是在想:我要和癌症搏斗!可是我现在意识到,我得转换想法了:我要死了,我要接受这个事情。我的朋友(她指指和她一起进来的那个女人)听说了你们这个组织,我就觉得,太好了,这看来是我该来的地方。生病到现在,我最高兴的一点是,虽然是肺癌,我的嗓子没啥影响,仍然可以唱歌。”
那个晚上剩下的时间,我的眼睛没法离开这个老太太。在坐的其他人是医务工作者、社工、心理咨询师、新近失去朋友和亲人,这些人见证过死亡的模样。而老太太呢,她正在经历自己的死亡。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聊开了,“死亡的那一点最让人害怕”,“哪些书有帮助”,“对于临终关怀有什么理解“,有的人话痨,有的人爱插嘴,有的人爱憎都写在脸上。老太太很安静,留心听着大家的议论,微笑着,却不参与讨论。我忍不住了,当着大家的面问她,”你能不能和大家分享一下,你现在感受怎样?毕竟你是最有发言权的人。”
她笑了笑,说,“这个问题问得正是时候。刚才大家在热烈讨论,我一开始是真的在听,听了没多久就开始发呆,心游离到其他地方去了。你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为什么发呆啊?然后我意识到,是因为我很害怕,很担心,又想到了死,就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当下发生的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