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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利群:最香不过大米饭

大家-腾讯新闻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10-05 19:51

正文


夜宿良渚文化村。晚餐浙江大米,饭香四溢。当晚就住在春漫里。春漫里,一个多好的名字。一时让我想到的不是田野里的葱绿鹅黄,也不是溪水和鸟鸣,而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我们这些有过知识青年经历的人,每逢春风春雨,想到的一定是北大荒那漫无边际的黑土地,顶着风尘跟着播种机来来回回,巴望着秋日里有个好收成。


在村民食堂吃午饭时,桌对面坐过来一个人。五十开外,黝黑的脸,个子不高却结实的身板有点驼背,穿着园艺工人的服装,一看就是在社区做工的当地村民。比起我盘子里的素餐,他那里简单的可以说寒酸:一碟拌黄瓜,一碗白米饭。吃完,又去盛了一碗,满满的。饭快吃光了,黄瓜还剩一半。



我暗自里想他家庭生活也许不够宽裕,下午还得劳作,去窗口给他打了一碗红烧肉。我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下午还要干活,不吃些肉是不行的。他连忙推脱说不要不要,甚至慌乱地端起餐盘要走。我只好说我们俩人一起吃吧。简单地东拉西扯着,他很高兴,脸上是农民那种朴实的笑,一边往嘴里扒拉着米饭。


他问我从哪里来,退休金多少。我简单地回复着,他又语无伦次地说儿子在杭州。不着前不着后的话似乎在向我显示他日子过得不赖,并不需要外人的同情。他吃得很快,打个招呼就走掉了。望着他的背影我有些怅然若失。


次日中午再去食堂,碰到了另一位农民。虽然他餐盘里有一碗芋头和一个小青菜,但仍然只顾吃米饭,把青菜剩下了。如今连年丰收,江浙一带的农民不存在温饱问题,我奇怪为什么他们不改善一下生活,吃得好一点,食堂里荤素菜有十几个,每天都换花样,为什么还是和粮食过不去呢。


想起女儿小时候来我家的四川大山里的小保姆。人黑瘦黑瘦的,每次吃饭的时候很少吃菜,米饭盛了一碗又一碗,吃得鼻子尖上直冒汗。我很纳闷,桌上不是有肉菜吗。还是妻子心细。她说你要知道,对于人来说,饭是顶饱的,肉是解馋的。她一个山里来的女娃娃,哪里吃过饱饭,饭都吃不饱,哪有心思解馋?



至今记得刘恒当年那篇引起轰动的小说《狗日的粮食》。洪水峪的村民杨天宽用两百斤谷子换来老婆曹杏花(又叫瘿袋)。俩人生了六个儿女,在粮食短缺的年代,“吃”显然成了一家的头等大事。孩子们的名字可谓煞费苦心,一头一尾的两个儿子叫大谷和二谷,之间四个女儿大豆、小豆、红豆、绿豆,两谷夹四豆,巴望着人丁兴旺。到了晚上,两口子最怕问:明天吃啥。先人们世世代代想的都是这些事儿,他俩也从来不敢怠慢。家里一本购粮证,每人二十斤,断了顿就要到公社的粮站去买。及到买粮,瘿袋发现钱和购粮证一下都丢了,当下瘫倒在地怪叫一声口吐白沫。她丢了关乎全家性命的粮证,第一次被老实宽厚的男人殴打。临咽气之前只说了五个字,狗日的,粮……食……。


那样逼仄的年代,为了寻找粮食连老鼠洞都挖了,瘿袋已经算不得“人”,而是一个除了“吃”,忽略了一切本能和生存意义的“觅食机器”。瘿袋之死并没有让家人和乡亲们难过,前来哭丧的四邻乡里反倒借此饱食了一顿,杨天宽全家也挤在里面抢吃抢喝。


那年月,这样的惨剧屡见不鲜。余华的《活着》里面的苦根生病发烧,富贵好不容易给他煮了半锅新鲜的豆子,竟然活活把饥饿过度的苦根胀死了。更不要说饿殍遍野的历史悲剧。莫言曾说,为了填肚子,野草、树皮,他什么都吃过,甚至连煤块都敢啃。在他的《透明的红罗卜》中那个饥肠辘辘的少年身上,我们这些1950年代出生的人,大都看到了自己当年的身影。


还有一种和粮食有关的记忆更让人心痛,为了多吃喝一碗粥,日后竟然断送了性命。认识一个出身贫苦的年轻朋友,一次聊天,得知他的父亲不幸于十年多前患食道癌去世,年纪还不到五十岁。



我以为老区的日子苦,生活贫寒,从而使人中寿而亡。但是想想,单单是缺吃少喝,与胃癌食道癌这类疾病似乎也没有必然的联系。


朋友说1970年代修水库,村民们都到大堤上干活。当时说饭随便吃,也就是稀饭管够。吃的人多,都是大桶供应,吃得慢的来得晚的,迟了就没了,所以吃得快的就可以多喝几碗。为了能够抢着多喝两碗,父亲不顾稀粥的滚烫,三下两下就把粥吞下肚。久而久之,他成了堤上吃饭最快的人。以后在自家的餐桌上,儿子眼看着他把一碗热腾腾的粥一仰脖喝下去,惊奇不已。直到父亲患病后他才知道,过烫的食物是造成胃癌食道癌的主要原因。


查出来已经是食道癌晚期,无药可医,他父亲咽气的时候只剩下六七十斤,皮包着骨头。老人只能看着白米饭干瞪眼,靠鼻饲营养液维持着最后的生命。


粮食,祖祖辈辈为之操碎了心的农民,最终还是为了粮食送了命。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吃一顿真正的饱饭恨不得像过节一样。祖祖辈辈,从来的诉求就是填饱肚子,这是农民的最高生活目标。多少年多少代从来没有改变过。好不容易日子过好了,城里人开始讲究营养,荤素搭配,生活标准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而农民的基因里还是以填饱肚子为要旨,改不了多年养成的饮食习惯。一粥一粟,一段历史的缩影,照见了粮食丰歉,人口的流变,饥民的灾荒,还有百姓疾患的成因。一碗粥饭的多少与稀薄,关乎着千家万户的悲欢离合,年华苦乐。


想起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个儿歌叫《我是一粒米》。歌词大意是,“我是一粒米,别把我看不起,一粒一粒米呀,来得不容易,农民伯伯从早到晚每天种田地。一粒一粒米,来得不容易。”儿时唱这支歌只是想到节约粮食,父亲每次吃饭都要叮嘱我们兄妹把碗里的饭吃干净,包括掉在饭桌上的米粒。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些歌词居然我还记得,只是突然觉得每一粒米都有了分量,沉甸甸的压在心头。脑中闪过餐桌对面那个憨实的农民,患食道癌死去的朋友的父亲,还有他们朝思暮想的一碗米饭。



离开村子的那个中午,我在村民食堂里只要了一个拌黄瓜,吃了两碗白米饭。米香之外,有一番滋味挥之不去。


(原标题:《狗日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