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A T . 17 . D E C . 2 0 1 6
在无限的时间中，
人从宇宙中的一颗尘埃演变而来，
但焉知无限的空间中的人，
是不是仍旧是一颗尘埃呢？
夜色比往常要浓。
在医院，当妻来我的办公室找我时，我平生第一次打破了誓言——对她撒了谎。
她把 X 光片递给我，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将会发生什么了。但我一边往轿车的方向走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也许并无大碍，我们再听听专科医生怎么说吧。”我当然是在佯装，我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已经看出，她得了DIV，非常严重的退化症，全球还没有治疗成功的病例。
妻的 X 光片很快被传到上海光华退化症研制中心，由那里的医生进行分析。我原先在那里任职过。在第一个红绿灯路口的时候，我接到了医生的电话，对方用了很多我熟悉的词语:“DIV病毒” “变异” “紧急放射”。但令人沮丧的是，他只说了“注意生活质量”，而不是“治疗”。他没有掩盖事实，而是直接坦言道：“现在治愈的希望几乎为零，接下来几个月，你做好陪伴。” 他把重音落在了 “陪伴” 上。
妻坐在副驾驶座上，静静地听着手机中传出的医生的声音。昏黄的路灯照进车窗，隐隐勾勒出她的脸庞来。她和十年前一样青春可爱，仿佛刚和我在校园里初遇一样。可当我再在后视镜中端详她时，还是看见了似曾相识的憔悴，这种憔悴，几年前我在上海光华退化症研制中心的病人身上见过。
得了这种退化症的病人，会以每天几百万年的速度退化，先是退化成猿猴，然后退化成猫，退化成鸡，退化成海龟，退化成鱼……最后变成一颗尘埃，飘向宇宙。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起这件事，面色如常地回到家中。
我在厨房准备三个人的晚饭，妻则坐在沙发上给女儿读故事听:“当格里高.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他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跳蚤……”
一阵苦楚涌上心来，差点把菜刀剁在手指上。
我听见妻子说：“宝贝，如果妈妈也像格里高.萨姆莎一样变成了甲虫，你会和他的家人一样冷漠吗？”
我知晓她的思虑。今日她给女儿读的不是绘本，而是卡夫卡的《变形记》，讲人的异化，也讲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
晚上熄灯的时候，我轻轻地啮咬她的耳垂，亲吻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然后想起我们第一次尝试做爱是怎样失败的。那是十年前了。后来的我们越来越适应彼此，我们和对方谈论医学问题，也在彼此的身上享受着无限可能。我想爱情是多么美妙的东西啊，是灵魂的水手冲上肉体的甲板。但如果只剩水手了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身边平躺着一只猿猴。我几乎呕出自己心的碎片来。我知道整个退化的过程会很快，也曾经面对过许多得了这种绝症的病人，但独独难以接受自己的爱人如此。中午，我硬着头皮，和她坐在草坪上，晒着太阳。她剥开香蕉，用她毛茸茸的长手臂递给我。我下意识地将其打落。坐在一旁的女儿则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终于渐渐适应。第二个星期，我下班回家，看见了一只 猫 在阳台的栏杆上走动，像在走平衡木。我把她抱在怀里，一时有些不适应。她变得那么小，那么轻，又有着清澈的眸子，如同婴孩。我在阳台上洗女儿的衣服，她就在我的腿边蹭着，用爪子轻轻地挠我，梳理着我的腿毛。她也会顺着栏杆爬上洗衣台，伸出舌头舔舐着盆中的洗衣水。她常会莫名其妙地弓起背，亮出尖利的爪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猛地向空气扑去。当夜深人静，我躺床上，给女儿读睡前故事，一抬头，就看见她搭在床沿上，用清澈的眸子静静看着我们。
有一次，她在阳台栏杆上走平衡木时，不小心坠落下去，跌在阳台外的空调机上。所幸家住二楼，我花了很大功夫，才让她顺着我递上去的木板爬下来。而她却猫性大发，不愿意被我抱回家。我佯装不看她，她这才跟着我，蹑手蹑脚地走回家去。
不久以后，一日傍晚，我把女儿从钢琴班接回来，看见厨房里蹲着一只 鸡，正在啄食着西瓜，啄出许多坑坑洼洼的洞来。
她的胃口变得很挑，不吃生米，偏爱蒲瓜和虾。我蒸完一盘虾，倒上酱油醋，她五分钟之内就啄食完了。我常和女儿带着她在街头散步，看她在绿化带的草坪里打滚，在阳光下快活地抖着自己的鸡毛。
曾有一次，医院院长正给我打电话，了解一个病人的情况，我乍然听见女儿的惊叫：“妈妈被野猫叼走了！”我赫得忙把手机丢在地上，捡起身旁的树枝就去追那只野猫。那野猫先是爬到树上，然后跳到围栏上。我毫不犹豫地将树枝向野猫砸去，那野猫才把妻子从口中扔下，落荒而逃。
妻子被猫从围栏上扔下，受了伤，腿部骨折。当我带着她去骨科找同事开药时，同事愣了很久。
“你骨折了吗？”
“什么，你说这只鸡骨折了？”
“……”
有一天，我找不到她了，把家中翻了个底朝天。后来，在一个狭窄角落中，我找到了一只 小龟，静静地睡着。于是每日，我把猪肉切成丁状，看她狼吞虎咽，然后换水、清洁。她很顺从，从不乱动。当我把她放在书桌上时，她就缩在壳中怯生生地打量着我，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头来，顾盼四周，迈开步子走两步，再回头看看我，再走两步。稍不留意，她就不知躲到哪个角落了，常常要花几个小时检查箱柜桌椅的角落，却毫无收获。而她往往会意想不到地出现在我的眼中—--鞋子堆的缝隙中、放洗衣液的角落里……
有一天，我准备给她换水的时候，发现她变成了一条小鱼。我把缸中的脏水倒去，心知她时日不多了。于是我的眼泪克制不住地落在缸里，竟成了她的海。
夜晚，我捧着玻璃缸，卧在苍穹之下。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她就要变成我看不见的单细胞生物了，然后再变成我看不见的尘埃，飘向宇宙中去。
大学时代读庄子，曾读到“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之句，开始对宇宙的思考。今日，更是因她而思考了：在无限的时间中，人从宇宙中的一颗尘埃演变而来，但焉知无限的空间中的人，是不是仍旧是一颗尘埃呢？
作为一名医生，我像卡夫卡一样，一直喜欢写故事，但从不写她。
恋爱的时候，她问我为什么不写写她，我说，我写惯了悲情故事，不适合写我们两个的故事，等到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我再写写你吧。
她笑了，说，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除非我得了绝症。
然后我摸摸她的头，说，比起把你写在我的故事里，我更喜欢把我们的名字写在其他地方。
比如呢？她问我。
很多地方吧，比如我们家的户口本，买房子的合同，小孩的家长签名。
昔语还萦绕在耳。时去数年，我才能提笔写下我和她的故事。我看着我们的女儿长大，越来越像她。我年纪也越来越大了，常在疲乏时，抬头仰望宇宙星辰，在无数的尘埃中寻找她，思考人与宇宙的关系。
斗转星移。时间流逝。
人间事往往如此，当时提起痛不欲生，数年之后，也不过是一场回忆而已。
- E N D -
The meaning of life is that it stops.
——Kafk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