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阿蔓
昨夜梦醒，半天动弹不得，身陷在一片深秋的蟋蟀哀鸣，还有突如其来的寒意里——它已从黑暗的腹地里重生——它折返人间，安静而专横。
我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伦敦还是北京。管它呢。我想喝水。现在睁开眼睛吧，我睁。还是再等一会儿吧，我想再看一会儿我想看到的人和事物，睁开眼就看不见了。
过了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我拿起手机，国家京剧院的司鼓赵琪发来了《满江红》的曲谱，宋洋发来了剧本。微信朋友圈这几天也刷屏了，一片《满江红》啊。瞧吧，这离演出还有十天呢，胡琴声已如海浪从北京波及到伦敦，一波又一波，拍打着异乡人的岸。
10月21-25日，中国国家京剧院的大戏《满江红》即将在英国首度公演。
鼎红老生于魁智、梅派大青衣李胜素分饰岳飞、岳夫人。
在沙德勒威尔士这样世界顶级的剧院，成就一场中国最高水准的京剧大戏。
此刻，国家京剧院一行65人正厉兵秣马。
而作为英国的演出邀请方，绅诺制作Sinolink Productions的张克蔚、董明明夫妇，自从相识以来，我眼瞧着他们对京剧一腔痴爱，耗费财力心血，将诸多因缘聚合一处，成就了历年来中国京剧在英国的一场场精彩演出。
正如去年于魁智、李胜素曾说的一句话，“这一生为京剧而生”。
在台上唱的做的，在台下听的看的，在幕后推的拉的——只管出力，不求讨好——他们的命都是活在戏里的。奉献给了这一行，由不得自己。
日子久了，人就痴迷了，就和戏长在了一起。
我瞧着我的指尖从曲谱上缓缓划过，直至二黄声起。
不要停下来，直到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不要停下来，直到虚空中唢呐吹腔，高亢悲昂。
我们继续，直到二胡哀、锣鼓裂、玉带沉，那蟒袍上的金龙怒目了，一大群武戏演员翻跟头、耍荡子、在白光里翻飞……
直到白袍岳飞拨开黑暗长身而出。他从1142年的南宋刑场上，从历史的风言风语里，这就要驾长车驶过伦敦桥。
一时之间哪分得清立于车头的是于魁智还是岳飞。反正是一身白袍，三绺黑髯。
他眼神为什么那么疏离？好像从出生时便洞悉自己命运。（我一时失神，岳飞，你长得这么帅，还文武双全，若生在当代，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那么我们继续，抬望眼，仰天长啸。尽管有些头晕气短——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半夜，轻松穿过漂浮着的迷失灵魂们，看一出历史沼泽里的大戏——而毫发无损。
这出《满江红》是中国国家京剧院的经典大戏。六十年代李少春、袁世海、杜近芳等根据《宋史》创编演绎。
2010年复排该剧，当红老生于魁智接李少春的衣钵，出演岳飞，梅派大青衣李胜素出演岳夫人，唱词唱腔量身调整。
导演孙桂元还专门设计了武戏段落。
全剧共七场：兵败定计、黄河誓师、风云争辩、庐山分别、蒙冤受审、东窗密谋、饮恨归天。
第一场是让你坐下来缓一口气慢慢入戏的。
第二场“黄河誓师”是真出彩，一定要竖起了耳朵，听得真真儿的。
先是于魁智“怒发冲冠”如长虹贯空。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是岳飞的原词，唱腔采用的是“唢呐二黄”板式，高亢悲凉。
唢呐吹腔愈高愈远，一腔壮志横于碧空。这才算是真个拉开了《满江红》的序幕。
接下来是气势十足的西皮小导板“误国金牌十二道”。
西皮是明清之际由秦腔和湖北民间曲调演变而成，与二黄相比，更加高亢刚劲。
只听于魁智一段西皮原板“众三军齐咆哮，滚滚黄河掀怒涛……今朝若受班师诏，复国壮志一旦抛，我若不受”——此处转入节奏更快的西皮流水，锐利十足，气势逼人——“班师诏，君命皇皇比天高”。
字字浅显，但在高速高昂的唱腔中，给人的是真实的震撼。
于魁智的形象和声音，都颇具古典的悲剧英雄气质。愤怒之下不忘克制，坚毅中不失谨慎，气度高贵。
李胜素饰演的岳夫人形神兼备，新增的“庐山分别”一场中，“寒窗外落叶飘风凄云暗，我夫君怀恨愁返回家园……”从这清冽委婉的声音里，你能看见她一腔深情，在落叶中随风回转。
第三场“风云争辩’中又是一段西皮原板：“十年待雪靖康恨，烈烈激怀臣子心”，堪称经典，听了还要再听的。
待得第七场“饮恨归天”，岳飞临刑在即，风波亭一场的大段反二黄深沉悲愤。
反二黄散板，无板无眼，节拍自由，不像西皮那么高亢，更适合表现悲痛、凄切之情。
京剧传统原是没有反二黄散板的。袁世海当年在排演《李逵探母》时，因二黄原板和散板不足以表达李逵丧母之痛，遂首创了反二黄散板，引无数人泪下。
而袁世海也是对于魁智有伯乐之恩的人，这是另一段故事了。梨园故事何其多，我但愿以后能摸尘寻珠，记之以文字。
闲话少说，再回到风波亭里，听于魁智这几句反二黄散板，有筋有骨有味：“割地输金做儿臣，忍弃这淮北中原众黎民，十年功业一朝尽……”
接下来反二黄慢板:“见屠苏想起了黄龙痛饮，满江红班师诏历历前尘……”
最后进入反二黄原板：“三十九年不虚度，精忠报国毕我终身，壮志未酬身先陨，还我河山有儿孙，英雄何必泪满襟，权当作塞雪立马黄龙痛饮”。
从这一段唱里，我们其实可窥见岳飞39年的一个生存状态。
另外，从《宋史》等相关资料以及《岳飞集》的词语运用里，也大致可推出岳飞生存的基本形态和心理特征：
出身微贱的歉抑自卑感和对高宗知遇之恩的报答之情，形成了岳飞生存的底层心理。
对“外虏”、“内寇”的切肤之恨和强力镇压构成了岳飞咄咄进取的人生观和忠君报国的外在表现。
其生存状态的最高层面是忠君报国的强烈历史使命感，这是岳飞对自身生存状态理性思索的结果，并且规约和指导其生存状态的前两个层面。
可以说，岳飞39岁的悲壮人生，正是这三个生存层面的一个轮回。
这一场轮回，最终都着落在这一句反二黄散板里了：“十三年来战金兵，不死于寇死于朝廷。”
最后四字“死于朝廷”，于魁智是一字一去，渐慢、渐低、渐沉、渐远，如泪入海中，珠沉地底。
至此，一代名将，饮恨归天。
他死得是悲，是壮，是痴，还是愚？
他是民族英雄？是汉民族最后的军事堡垒和精神堡垒？汉魂从“争雄”转向“图存”的拐点人物？
还是不识时务？活该死于赵构和秦桧的“实用政治哲学”之下的愚忠之士？
我们每个中国人心里，都有个岳飞的影子。一千个人心里，就有一千个岳飞。
等你，一身白袍驾长车踏过泰晤士河。
等你，一出《满江红》再次诠释自己。
岳飞，我们在伦敦等你。
京剧《满江红》演出信息
时间：10月21日（周六）及24日（周二）19:30
地点：Sadler's Wells Theatre, London EC1R 4TN
票价：£65、£50、£40、£25、£15
官网购票网址：http://www.sadlerswell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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