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四十四卷,为免费内容。
《空谈》是青年学者林垚近年来哲学、科普、学术与公共讨论文章汇集,也是作者的第一部独立文集。全书由三个版块组成,上卷《究穷象塔屠龙术》集中于道德哲学及政治哲学方面的探讨,中卷《搅梦频劳西海月》聚焦美国政治,下卷《蛇毛兔角多鸡犬》漫谈与科学哲学或宗教哲学相关的话题。作者行文逻辑严密,文风犀利,从哲学思辩的高度对诸多公共话题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讲解,直戳要点,并且呈现出多重的思考维度。
经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我们摘选了《伪科学》一文分享给读者。
一
在定义“伪科学(pseudoscience)”之前,必须首先区分“非科学的(nonscientific)”和“不科学的(unscientific)”这两种定性。
当我们说 x 是“非科学的”时,强调的往往是 x 与“科学”在研究领域、对象或旨趣上的差异。比如哲学研究是“非科学的”,因为科学旨在研究经验层面的问题,而哲学旨在研究规范层面的问题(参见《霍金悖论》)。艺术创作也是“非科学的”,因为它并不旨在“研究”问题并获取相关知识,而是旨在“表达”与“创造”;但探讨“特定艺术作品为何会引起人们的审美愉悦感”等问题的艺术理论则有可能是“科学的”,因为我们可以尝试从心理学等科学角度来回答这些问题。
此外,即便在经验层面,不涉及系统性知识的日常生活陈述也可能是“非科学的”。比如“我今天早餐吃了牛奶麦片”这句话无论对错都是“非科学的”,因为这个陈述过于具体而琐碎,其对错并不在一般科学研究的旨趣范围之内。
另一方面,当我们说 x 是“不科学的”时,强调的则是:尽管 x 与“科学”二者在研究领域、对象及旨趣上相重叠,但 x 在形式上并未遵循科学研究的基本方法论,或 x 在内容上与既有的科学知识体系及其可靠延伸相抵牾——这里的“可靠延伸”指的是,在符合科学的基本方法论以及本体论承诺的前提下,知识体系有可能获得的合理更新。
比如拜神求雨的做法,以及“地球是平的”的说法,一般都被认为“不科学”;同理,假如一项科学研究在方法上出现疏漏,或者假如一名科研人员伪造实验结果,我们都有可能称之为“不科学”。
可以看出,由于“非科学”和“不科学”强调的面相不同,因此“非科学的”未必“不科学”(比如哲学研究、艺术创作、日常生活陈述,因为与科学研究的领域或旨趣并不重叠,所以谈论其“是否不科学”是没有意义的),而“不科学的”也未必“非科学”(比如方法上有疏漏的研究,以及造了假的实验结果,虽然“并不科学”,却仍然属于科学研究类的活动)。
当然,也有一些理论或实践是既“非科学”又“不科学”的。比如宗教是“非科学的”活动;与此同时,宗教教义中的某些内容(比如拜神求雨、否定进化论)又是“不科学的”;而另一些内容(比如相信神明的存在),虽然本身超出了科学的研究范围,因此说其“不科学”并无意义,但可以通过哲学论证来反思与批驳。
“伪科学(pseudoscience)”只是“不科学”这个范畴下的一个子集,所以并非所有“非科学的”理论或实践都构成“伪科学”。
二
但“伪科学”与其它“不科学的”理论或实践又如何区别?一个常见的定义是:“伪科学”即将“不科学的”东西“伪装”成“科学”(亦即符合科学方法的、且与既有科学知识系统及其可靠延伸从根本上相容的理论或实践)。但这个定义里有两点需要辨析和修正。
一是何谓“伪装”。
假如某个科研人员为了能够在顶级期刊上发表论文,对某次实验的数据造假(比如韩春雨撤稿事件),我们会指责他品行不端、丧失学术诚信、违反科学伦理,会说他的实验方法和结果“不科学”,但一般不会说他是在搞“伪科学”。
但如果某个科研人员在被同行屡次指出方法论缺陷之后,仍然长期坚持不懈地用有缺陷的方法研究特定问题、并借此向大众推销其在该问题上(同样被同行广泛拒绝)的结论与假说,那么我们有时确实会把这类研究归入“伪科学”的范畴(比如一系列名声扫地的关于“转基因食物致癌”的研究)。
那么“伪科学”的“伪装”与韩春雨式的学术“造假”,区别何在?一方面,学术造假可能是偶尔为之的孤立事件,但伪科学主张必定呈现一定的“系统性”,方才足以让“不科学的”理论或实践上升(或者说堕落)到“伪科学”层次。这种“系统性”的表现方式不一:可能表现为特定伪科学(比如炼金术、星相学、顺势疗法、通灵学等)内部试图建立一套理论体系的野心,可能表现为“科学界掩盖真相”的阴谋论思维,也可能表现为对超自然现象急于相信的心理倾向。
另一方面(或许更关键的是),学术“造假”的首要目标群体是科学共同体内部的同行:只有先骗过了同行,才能把论文发在著名期刊上,然后才有名声、职称、经费、政治前途等种种好处。相反,伪科学之“伪装”,其首要目标群体是普通公众(包括特定研究领域之外“隔行如隔山”的其他科学家),科学共同体态度如何,在伪科学鼓吹者眼中根本是无关紧要的(所以完全可以绕开严格同行评议等内部规范),只要能成功让大众接受自己的理论权威和理论主张即可。
此外,前述常见定义的第二点问题是:并非所有的伪科学都会把自己伪装成“科学”;相反,很多时候伪科学恰恰是以“反科学(anti-science)”的面目出现的。
比如很多伪科学鼓吹者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世界上有太多东西是科学解释不了的,只有坐井观天的人才会拿科学来批判我们”(更具体的说辞还有“科学只能解释自然现象,不能解释超自然现象”、“科学是西方的玩意儿,解释不了中医的概念”等等)。所以如果我们仅仅将“伪科学”定义成“把不科学的东西伪装成科学”,那么这个定义将无法囊括很多我们通常认为属于伪科学的理论或实践(比如民间的种种迷信说法与活动)。
但是从广义上说,这些“反科学的”主张仍然可以被视为“伪科学”。为什么呢?因为它们虽然表面上“反科学”,实际上仍然是在“科学”的研究领域、对象及旨趣范围内与其争夺地盘,企图通过否定既有科学知识系统及其“可靠延伸”作为“最可靠的知识体系”的地位(亦即广义上的“科学性”),而包装出自身(广义上)的“科学性”。
所以我们需要适当修改前面那个定义:如果一套理论与实践既“不科学”(注意:不等于“非科学”),同时其鼓吹者又力图对公众营造出“它属于就相关领域或相关对象而言最可靠的知识体系”这样一种印象,那么这套理论或实践就属于“伪科学”。这样一来,我们就把前面提到那些基于“反科学”主张的伪装也纳入了伪科学范畴,同时也强调了伪科学的系统性与公众面相。
三
总结一下前面对“伪科学”的定义:如果一套理论与实践既“不科学”,同时其鼓吹者又力图对公众营造出“它属于就相关领域或相关对象而言最可靠的知识体系”这样一种印象,那么这套理论或实践就属于“伪科学”;这里的“不科学”有别于“非科学”,指的是尽管在研究领域、对象及旨趣上与“科学”相重叠,但并未遵循科学研究的基本方法论,或与既有的科学知识体系及其可靠延伸(亦即在符合科学的基本方法论以及本体论承诺的前提下,既有知识体系有可能获得的合理更新)相抵牾。
那么“伪科学”与“迷信”之间又是什么关系?汉语中的“迷信”,有时泛指盲从或盲目相信,比如“迷信权威”;另一些时候,“迷信(superstition)”泛指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及其对人间具体事务的特定影响;还有些时候,“迷信”特指求神拜佛招魂问卜等某些本土民间传统活动,却不包括教堂祷告等其它同样以超自然信仰为基础的建制化宗教活动。这里我们姑且在第二种意义上讨论迷信,亦即将其定义为对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及其在人间具体事务上所发生的影响的信仰。
根据以上对“伪科学”与“迷信”的定义,我们可以得出两方面的结论。一方面,尽管许多伪科学的理论或实践中都包含迷信成分(比如基于交感巫术思维的许多中医理论,以及声称星座位置会通过某种神秘联系影响个人运势的“星相学”,等等),但并非所有伪科学都属于迷信——因为并非所有伪科学都涉及对超自然力量的信仰。比如不少“转基因食品致癌”的“研究”都可以归入伪科学范畴,但这些研究并不认为转基因食品会通过某些超自然的机制影响到人体健康,而是声称其背后自然层面的致病机制被主流科学界集体掩盖云云。
另一方面,迷信虽然会导致伪科学结论,但“超自然力量存在并对人类事务具有广泛影响”这一根本信念,却不是单靠科学本身所能证伪的,必须结合哲学论证加以剖析和辩驳——因为科学背后的自然主义本体论承诺本身,同样是一个哲学命题。
四
最后,根据上面的定义,中医算不算伪科学?虽然我经常“黑”中医,但若要较真起来,我并不主张“中医(在任何意义上都)是伪科学”,而更愿意说“中医是不是伪科学,一看语境,二看时代”。
所谓看语境,是因为不同人在不同时候使用“中医”这个词时,理解或指涉的东西并不尽然一致。有的人指的是他们眼中一套“中国独有的、博大精深的医学理论体系”(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对病理及处方原理的种种解释),有的人的理解则狭窄得多,比如只是针对某些具体的中药处方而言。
虽然我认为中医的整个理论体系(以及绝大多数中药和中医疗法)应该被淘汰,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中药都是无效的。倘若用现代医学思维全面检视古代中医本草学所积累的经验素材,可以发现不少中药材确实有药用价值,只不过古人缺乏配套的现代科学知识,对其药理机制缺乏深入理解,因而在此基础上发展出的医学理论往往是错误的。换句话说,中医体系中的小部分经验总结可能是有效的,但其理论建设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在这些理论基础上进一步推演出来的其它经验应用也就愈发谬以千里。——这种情况不但对于中医成立,对于其它文明的传统医学同样成立。
那么为什么说要看时代?回顾一下前面对“伪科学”的定义:伪科学一方面既属于“不科学”的范畴(亦即尽管其研究旨趣和对象与科学相重叠,但并不遵循基本的科研方法,或者内容与既有科学知识体系及其可能的合理更新相抵触),另一方面又被鼓吹者包装成“相关领域最可靠的知识”推销给公众。
注意在这个定义中,隐藏着几处时间条件:随着科学的不断发展,其研究的方法论也会不断更新,从研究中获得的知识不断积累和修正;同时相应地,科学知识体系合理更新的可能范围或路径也将不断清晰和收拢。换句话说,在科学发展的不同阶段,一个本身错误的假说,其“不科学”程度是会逐渐升高的:即便过去由于配套科学知识与方法的缺乏而无法判断其正误,但随着时代发展其错误将愈发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