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导演的新作《比利·林恩的中场故事》还在火热上映中,面对观众的褒贬不一,他在接受采访时说道:「你可以不喜欢这个电影,但你不要不喜欢这个技术。」 这位好学的导演从不止步,希望能够一直拍出不一样的东西。
本文选自 2013 年文茜主持「城市论坛——与李安有约」时,与李安导演的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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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茜:你这么爱故乡、爱台湾,但是你选择在美国发展,这非常聪明,因为如果要在世界的电影行业占有一席之地,就要把基础放在纽约和好莱坞。对很多人来说,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行为。
◆ 李安:爱家乡是与生俱来的,不需要用嘴巴讲,我每次听到「李安爱台湾」「台湾爱李安」,就会觉得好紧张,听起来就像我或者家乡出了什么问题一样。哪天美国开始讲「爱国主义」,就是国家开始出现问题的时候,那时候我会考虑是不是还要住在这边。
当初留在美国并不是计划中的事,说来话长。后来我出名了,回到台湾,短期内感受到很多爱,时间一长就受不了了。
▲ 当国家把有些话放在嘴边
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
在我小时候,父亲曾告诉我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个很有钱的员外,每天吃一只蹄膀,有一天一个工人走过,说:「要是每天都能吃个蹄膀多好!」
因为讲得太大声了,被员外听到,员外就说:「你过来,你说每天吃蹄膀很好吗?好,我现在每天做蹄膀给你吃,你吃吃看!」结果吃了一个月,工人也说受不了。
有时,我就有这种感觉,在台湾接受到的爱,多到我承受不了,真的很难在这边生活,因为我可能一条街都走不过去,大家都要找我照相,而我真正想做的事只是拍电影。
在纽约,我反倒比较自由,可以创作,我的工作班底也在那里,而且纽约是世界的瞳孔,能看到各地信息。所以我在美国生活,只是短期回台湾,像做客,感觉非常好,台湾人真的对我很好。
▲ 在美国的工作环境中,可以自由地创作
◇ 文茜:你的经历对年轻人来说非常有意义,爱故乡不见得要留在故乡,可以大胆走出去。不管走到什么地方,获得了什么,只需要勇敢地去闯荡,故乡永远都会等待你回来。台湾现在有很多年轻人惧怕走出去,你可不可以谈谈这个部分?
◆ 李安:走出去很好,因为台湾是海岛,很小,本来就该走出去。尤其现在世界已经全球化,通讯、交通这么发达,作为世界的一分子,心胸应该开阔才是。
在全球化的时刻,全球会更尊重你的地方性,因为你是特殊的。我认为走出去自有好处,不要惧怕。
美国有一句话是:「你可以把男孩拿到中国城以外,但你不可以把中国城拿到男孩的心以外。」台湾的存在可以具象,也可以抽象,这个世界很大,我们需要到外面去学习、交流,互相帮助。
我觉得台湾的电视新闻非常不像话,一直翻来覆去地报道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世界大事,别说走出去,走出去还要花机票,电视如果能放比较重要的事岂不是很好?
▲ 在全球化的时刻,世界会更尊重你的地方性|《喜宴》
◇ 文茜:我想帮一般年轻人问一个问题,从某个程度来说,我们现在的年轻人面临的大环境很不好,大多数人都需要父辈的肯定,很难相信自己的理想。你在纽约蹲点那么久,在这个过程中,是什么使你坚信自己的理想,不去选择别人的价值?
◆ 李安:我父亲那一代在抗战时期长大,经历风雨变色,他们的忧患意识非常强,也有强烈的大中国情结,当然也有固执的一面,可是传给我们的是强大的生存力和韧性。
从我们小时候起他就说:「我们江西人很有风骨。」所以,我从小就知道人要有骨气,这些都是他们那一代教给我们的重要东西。
▲ 流落异乡没有关系,但风骨要长存|《推手》
我父亲不喜欢电影,他觉得电影很虚幻,怎么养活自己?我们这一代既有忧患意识,又觉得明天会更好,想去海外得到更高的学位,学别人的优点长处,不管是在外面发展,还是回来为台湾服务,心中都有「家」中的观念和骨气。
我不敢说我们这一代很优秀,但我们在做事方面不像父亲那一代那么古板,又受美国、日本各方面的影响,观念上比较开放。
我觉得台湾这一代的小孩素质都非常好,性格温和,很善良、可爱,可是生存意志比较低,有时你要提醒他们,为他们担心。这个世界已经在改变,台湾也一直在变,我希望台湾愈来愈好,台湾人的生存意志和竞争力不要往下滑。
▲ 父辈会将他们强大的特质传给我们|《饮食男女》
◇ 文茜:你蹲点在纽约等电影拍的那几年,除了在家煮饭,都在做些什么?
◆ 李安:我很多时候都在发呆,但是我不鼓励年轻人发呆,很多人发呆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来。
我当时知道自己应该去赚钱,不管做什么工作,事实上,我也可以找电影相关的工作。但我这个人有一个毛病,就是如果不做自己喜欢的事,整个人就好像塌了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没有办法控制,这是我的弱点。就像我在学校一拍片就很有精神,不拍片的时候整个人就很不灵光。
我很不建议夫妻同行,真的很危险!不能太清楚对方的工作。我有朋友夫妻都做电影,先生一懒惰,太太马上就指正他,没有办法偷懒。可是,最好的创作就是「Get it from nowhere」,也就是不晓得哪里来的灵感。所以,你要去未知的地方找灵感,或者说是让灵感找到你。
我太太她帮我最大的忙就是「不管我做什么」,她有一种 「不工作不可以」「不努力不可以」的价值观念,但是赚不赚钱都没关系。
▲ 李安导演能够坚持到今天,离不开太太的帮助
创作是「有闲阶级」的事,如果你去做汉堡就会很忙碌,花那么多精神在那里,就无法百分之百专心筹划片子了,当片子来时,你可能还没有准备好。我很害怕发生这样的事情,就一直苦苦等机会。
你也不可能常常有那么多灵感,我一般一年会有一两个灵感,写出来以后,那段时间会很有活力地做研究,虽然不赚钱,太太看我很有干劲也很高兴,觉得「你想到什么东西,有东西可以聊」,人会比较有活力。
推销几个月以后,如果没有消息,人又开始消沉,但在还没完全绝望时,另一个想法又来了,一年总是有那么几次,挺折腾人的,对我耐心的磨炼很大。
我在这段时间里得到了很多历练,在挫败中我学到了商业电影、剧情长片需要什么,不管你服不服从,观众会告诉你原因。当然,我的家庭基础相当好,开始拍片、到处跑时,也是用这些老本、老感情,大家对我都很支持。
▲ 李安的《绿巨人浩克》票房不佳
算是一部失败的商业电影|《绿巨人浩克》
◇ 文茜:你平时有非常大的阅读量吗?
◆ 李安:没有,我读书很慢,这个部分我要澄清一下,大家说我什么都能拍,好像我是学者一样,但是电影只是皮毛。而且我这个人很奇怪,如果跟拍片没有关系的,就会很懒。
但是如果下部片和中东有关系,我就会突然对中东很有兴趣。我的研读不是靠枪手,有人会帮我做书摘,让我知道怎么进入那个世界,进入以后,我就能大概分辨好坏,这点我是蛮厉害的。
◇ 文茜:要怎么准备一个完全不同题材的片子?
◆ 李安:我会需要简单看一下摘录,然后再看看怎么深入,把跟我剧情有关的部分找出来。例如,今天若要拍一部和「市长」有关的片子,经过两个月的研究思索,我做出来的可能比别人还像,我就是有这个本事。
电影其实是一个皮毛,不需要深入到像学者那样,而我能分辨其中戏剧上需要的部分,让大家看电影时能够投入。只要大家问问题时问不倒我就可以了,一旦拍完后,我就对这些内容一点兴趣都没有。
▲ 拍《色·戒》时,太过投入的李安像着魔一般
甚至在片场哭了|《色·戒》
◇ 文茜:但是,我注意到你在拍一些你所谓的皮毛时,会有很不同的切入点,那是如何得来的?
◆ 李安:那个切入点就是我的兴趣点,对一个题材,我一定能找到一个特殊的,而且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别人都看得到,那我就不拍了,我觉得自己还蛮特别的。
◇ 文茜:你有考虑回到家乡拍电影吗?
◆ 李安:找到好的题材就会来,事实上,我的题材中西不太平衡,因为中文题材常让我觉得不够深入,还需要自己去发掘,而西方好的剧本却一个接一个来,真的很难拒绝。台湾的片子只能说我会继续努力,大家一起加油!
▲ 西方剧本接踵而来,使得李安
暂时不打算拍华语片|《制造伍德斯托克音乐节》
◇ 文茜:为什么你从不模仿别人、从不重复自己?这很难,大多数的大导演就算拍不同的题材,最后都免不了一直重复自己,为什么你可以做到?
◆ 李安:拍电影很好玩,就像探险。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婚姻要忠实,而拍电影不需要,可以一直交「女朋友」。
此外,我很喜欢拍电影,可以永远为它付出,达到忘我的程度。当然,从《理智与情感》之后,我便有意识地要跳脱家庭剧、社会讽刺剧的框框,要证明我可以拍别的,甚至是悲剧。
那时我挣扎了一阵子,类似的题材我统统不要,愿意降格拍我从来没拍过的,拍了好几部后我才能正式说「我都可以拍」,这是我努力争来的,我一直很幸运,可以学不同的东西。
▲ 《理智与情感》之后
李安的电影趋于多元化|《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 文茜:为什么是「降格」?这两个字你讲起来很简单,可是很多人都不愿意这么做。
◆ 李安:我觉得赚钱不是最重要的,能够拍不同的电影是件多么值得追求的事情,我很幸运被允许一直这样发展,就像永远是个电影系学生。
以上文字摘选自文茜的名人对谈系列丛书《我害怕成功》。想了解更多名人的故事、倾听他们的信仰箴言,可以继续往下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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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茜人生相谈合集
《我相信失败》
《我害怕成功》
一次阅尽梦想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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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茜的人生经典四部曲
《微笑刻痕》
《树,不在了》
《我相信失败》
《我害怕成功》
引领你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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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片来自网络
文|文茜大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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