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轶事录
文/至真
1
吾乃姻缘之神,名曰至真。
原为盘古开天地时其右眼的一缕精魂所化,自形成之时起便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吾在尘世间不知飘荡了多少时日,忽一日在乐游山桃水之畔偶逢鸿钧老祖,老祖见吾颇有慧根,便携吾同归清净天,授吾道法。
后来,吾学有所成,老祖便打发吾去天庭谋取个一官半职,吾一生逍遥浪荡惯了的,原本不愿去,但老祖有命,不得不从。
到了凌霄宝殿上,吾呈上老祖拜帖,玉帝见吾一个弱质少年模样,是有些瞧不上眼的,但又不好拂了老祖的面子,恰好人间的姻缘之事尚无人管,便匆匆封了吾一个姻缘之神的名号,遣仙官送我至星月宫琼华殿安住。
星月宫原有两殿,另有一殿名琅华,与吾的琼华殿仅隔一芙蓉道相对而立,已住了一位星君,名曰棣棠,乃天界战神。据说两千年前穷奇攻入天界,众仙束手无策,就是他仅凭了一己之力便将穷奇封印在了无望之海。
吾在琼华殿安顿好后,便去拜会棣棠。吾原也不想去,但他是一宫主位,仙阶又比吾高,吾是不想去拜见也不行了。
当吾走进琅华殿时却连一道影子也未见到,偌大的宫殿静悄悄,空荡荡的,室内陈设极其简单,简单到一种足以令仙咋舌的地步,仅仅在高台之上设了一个普通的几案,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公文。
吾从那条由各类神兵利器拉出的狭长甬道走过,冰冷的月光透过天窗星星点点地挥洒下来,风将厚重的元色帷幕吹得鼓了起来,从左到右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两旁伫立着的各类兵器在黑暗中泛着凉凉的幽光,宛如一个个庄严肃穆的天兵天将向吾投下善意而和蔼的目光。
星君却是一个惜花之人。
即使是在重重文书的掩映之下,吾还是一眼便瞧见了,那是一束小小的、淡黄的,却藏匿着满天星河的丁香花,静静地开在幽暗之中,涤荡出一阵又一阵沁人心脾的芬芳。
一个奇异的画面忽然现在眼前,吾似乎看到有一丰神俊朗的白衣男子正在案前奋笔疾书,良久良久,这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偶然眼角余光瞟见了案角那淡黄的花瓣,他便停了下来,原本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眼眸里尽是温柔的笑意。直到笔尖上的墨点在纸上渐渐扩散成一个小圆,他才回过神来,再度埋头文书之间。
不知何时,那粲然盛开的丁香花已到了吾的手中。
就在这时,一声断呵陡然间刺入耳膜——
“谁?!”
吾吓了一跳,一时失了手……
“啪!”
只见一抹白影瞬忽飘到眼前,又扑向玉砖地上的丁香残枝。
吾带着愧疚惊慌的眼神望向那地上的白色身影,但愿他不是棣棠。
“你是谁?”他站了起来,质问吾道。
短暂照眼的瞬间,吾竟感受到了他眼里极度强烈的杀意。
他一定是棣棠。
吾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慌,尽管吾还是个少年,尽管他足足比吾高出半个脑袋,尽管他收拾上古魔神穷奇轻而易举,吾还是不能慌,吾要保持镇定。
“吾、吾名叫至真……”咦?为何吾的嘴唇在颤抖。
他的目光渐渐逼近。
“玉帝、方才封吾做了姻缘之神,吾特意来拜见星君。”吾嗫嚅着,避开了他锋利的眼光。
“喔,吾当是谁呢,原来是一个小小的芝麻官。”他的目光从吾脸上扫过,语气极为不屑。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吾好歹也是鸿钧老祖的小徒儿,被他这么一说,颜面何存?血液一时沸腾起来,什么仙界战神、星君帝棠通通抛之脑后了。
“不就几朵破花嘛,吾赔你就是了,星君何必对吾冷嘲热讽?”
“赔?”他冷笑,“你赔的起么?”
“哼,想不到威名在外的战神棣棠竟是一个如此度量狭小之辈,吾又不是有意要砸了你的花,你何必如此不依不饶?”果然愤怒是会冲昏头脑的,这些话竟是从吾口中吐出的。
“你——”他一时语塞,倒也找不到别的言词来反驳吾。
他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了。
吾识趣地赶紧溜了出去。
自此,吾与他每日见面,总免不了一番唇枪舌剑,时间长了,吾反倒习以为常。
2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吾自生于天地之间,便超脱於爱恨情仇之外,故吾虽名为姻缘之神,对此却也不甚明了。
姻缘之事由天定,吾一生所行之事不过按照姻缘簿上的记载为世间男女牵缘引线罢了。
吾一生闲散,喜好游乐,若不是因了这么个闲差——吾已不再埋怨玉帝——可以随意去人间走动,吾真要闷死在天宫。
不久之后,吾便在下界捡了个小徒儿回来。
她原本是山间的一只小精灵。
残雨斜阳照,夕岚飞鸟还。
吾第一次见她便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中。
七彩的光芒从天空中纷纷扬扬落满大地,山林的轮廓如同暗影般被清晰地刻画出来。沉沉的暮霭散落林间叶隙,归巢的鸟儿不停地在树林间喧闹欢腾。
蓦然,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歌声穿过嘈杂的鸟啼声随风传入吾的耳中,婉转动听、空灵绝妙,如同一泓清泉汩汩而流,渐渐地掩过了鸟群的沸腾声变得愈来愈清晰……
吾追寻那歌声而去,密林深处,一株参天古树盘根错节,繁茂的枝叶遮蔽掉了大半的阳光,显得更为幽暗潮湿,偶然穿透密叶的光线中浮动着细碎的尘埃。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赤裸双足坐在巨树伸展出去的一端枝干上,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旋律,脚踝上系着银铃铛,随着双脚有节奏地晃动发出一阵悦耳的清脆响声。
歌声忽然停止。
她瞧见了吾,眼里却没有一丝惊慌,只是定定地看着吾,双眼迷离朦胧,似闪着水晶般清澈透明的光……
那时,她还没有名字,吾便为她取名夕岚。
夕岚陪在吾身边多年,却仍改不了哭哭啼啼的坏习惯,而且异常怕生,遇事只会怯怯地躲在吾身后。
吾常以此取笑她,她也不恼,只是微笑着,反倒更喜欢黏着吾了。
一日,她忽对吾说,“夕岚生生世世也要留在师父身边。”
吾听了不以为意,她一个小丫头能对永生有多大的感知?
吾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她蜷曲而蓬松的褐色头发,“好呀!吾也希望夕岚永远都不离开吾。”
她乖巧地靠在吾的膝头,神色却有些黯然。
吾颇为不解。
3
长安街上人潮如织。
夕岚拉着吾的衣袖紧紧跟在身后。
吾此番下界非为玩乐而是有公事在身,原本叫这小丫头留在琼华殿看家,她却非要跟来,无奈,只得携了她同来。
这是吾第一次以本来面目出现在世人眼前。
“师父,那是什么?”夕岚从未踏足凡世,老远瞧见一个迎风转动的紫色风车,便兴致勃勃地扯着吾向那个摊子奔了过去。
“这个……这个,师父,夕岚还要那个……”
“好。”真是拿她没有办法。
“嘻,谢谢师父。”整个怀抱都塞满了人间新奇玩意儿的夕岚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她素来是很少笑的,常常泪眼朦胧,吾不知其因何而悲伤,她的过去吾并不知晓,吾也从未问过,吾只要见她笑容如斯,便足够了。
朱家酒楼。
吾特意挑了个僻静角落和夕岚坐了下来。
“听说平南王世子江北亭前日已经回京了……”斜对角一个褐衣男子一手托着酒杯,一手夹些小菜送往嘴里。
江北亭?正是吾此次前来找寻的人。
“谁知道呢,许是前些夜里偷偷摸摸地回来的吧。”座中一个粗莽汉子冷笑,“打了败仗,毕竟不好意思大张旗鼓地班师回朝。”
“你们知道什么,这次蛇舌谷一战伤亡惨重,那个小世子能捡得性命回来就不错了。”一个秀才打扮的中年男子接着说。
“他不是有经天纬地之才咯,当日可是兴誓旦旦地向圣上许诺三月之内必大捷而归,天下谁人不知?怎么还被人打得像落水狗一样地逃回来了……”那个壮汉大笑不止。
“是啊,若不是秋老元帅及时赶到,白禾城恐怕早就丢了……”邻桌的人听了也赶来凑个热闹。
“不知那平南王府的牌匾还能挂多久……”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有本事的怎么不自己上战场杀敌?尽会搬弄些口舌是非,又算得了什么英雄好汉!”平地一声雷,顷刻间,鸦雀无声。
吾望向那声音的源头,却是一个妙龄女子,坐在靠窗的位子,一袭血色罗裙红得耀眼。
原来是她,吾不禁失笑。
“师父笑什么?”夕岚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吾。
“师父是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女子名叫石青璇,和那小世子江北亭正好是一对儿,师父此番便是要来撮合他们,但她出身草莽,踪迹难寻,师父正愁上哪儿找她呢,不曾想她就在眼前,倒省了师父的一番心力。”
“你这臭丫头,说谁呢!”那个大汉破口大骂。
“谁张嘴答应,我就说谁咯——”石青璇蓦然一笑,明艳动人。
“看我怎么教训你!”那大汉握紧拳头,怒气冲冲地朝石青璇奔了过去。
“师父,你不帮帮那个小姐姐吗?”夕岚焦急万分,用力地摇着吾的肩膀。
“莫急,莫急。”以她的能力收拾区区一个莽夫根本不在话下吧,但夕岚都开口了,吾也只好出手相助了。
竟有人先吾一步出手。
不知何人抢在了石青璇的面前,一只手轻轻揽起了她护在怀里,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却已死死锁住那大汉伸来的拳头,几招过后,行云流水般的身手直打得那大汉大喊大叫,仓皇逃走了。
“江北亭那种败军之将根本不值得姑娘为他得罪旁人。”那人一袭宝蓝色的常服,话音中带着七分醉意,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却明亮如雪。
这不就是江北亭么?原来他也一直在这儿。
“得罪了。”他似乎才反应过来,慌忙放开了怀中的石青璇。
“胜败乃兵家常事,那个小世子战败原本就是难以预料的,我只是看不惯这些人落井下石却又没什么真本事,才出言教训罢了。”石青璇眼帘低垂,口气也不似先前那般咄咄逼人了。
“枉他自幼熟读兵法,却仍中了敌军的圈套,叫跟随他三四年的兄弟们白白葬身蛇舌谷,尸骨无存……还差点失了城池……”他双颊酡红,言辞激烈,似连站也站不稳了,“你说,他这样的人岂不是就该遭千万人唾骂么!”
他愤恨地抬起双眸,刹那间,眼底深处却浮现了千丝万缕的痛楚。
“胜败兵家事不期,一味地责怪谁又有什么用?倒不如养精蓄锐,等待时机,再一雪前耻。”石青璇侃侃而谈,却没有注意到身旁青年男子的目光几经变幻,终于平和下来。
“那个小世子能被皇上封为骠骑大将军,就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我想,他应该早就在重整旗鼓,等着何时就为他的兄弟们报仇雪恨吧。无论怎么说,这次要多谢公子相救啦。”石青璇回眸一笑,蓦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哎呀,糟了,我还要去赴一位故人之约,等会儿他一定要骂我不守时了,不跟你说了,我走了,后会有期……”
“姑娘……”江北亭脉脉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若有所失。
“去。”趁她还没有转下楼去,吾立时从怀中掏出红绳,念了个诀,这红绳的一端便从吾的手心蜿蜒着,穿过人群,缠绕到了她左手的无名指上,另一端则系在了江北亭相应的手指上。
只要吾红绳一牵,即使经历仇敌之怨,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最后也会终成眷属。
他二人这一生注定要纠缠不休了。
“师父,你醉了,不该喝这么多酒的……”夕岚伸手夺去了吾正捧起的酒坛。
“吾为江北亭和石青璇牵成了线,高兴。”吾赔笑道,“就这一回,下不为例。”
月夜下,古寺前的石阶上倒映着老树斑驳的影子,曲曲折折。
她将坛子放到一边,回身便在吾的身旁躺下。
清风徐来,瓦楞上稀疏的杂草摇曳生姿,她的几绺发丝被风吹散,时不时地搔动着吾的脸颊和裸露出来的脖颈,痒痒的。
“夕岚,夕岚……”耳畔传来她温热的呼吸。这丫头,竟已睡着了。
吾翻过身,瞧着她。
朦胧的月色下,她的肌肤如雪,鼻尖一点仿佛璧玉般晶莹剔透,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下方,随着呼吸轻微颤动,半张开的柔软的嘴唇流露出静谧和安详,那是一张完全稚气的、天真的脸……
倏忽间,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吾似乎被某种神秘力量所驱使,缓缓地凑近她的脸庞……
“何人在那儿?”
吾猛然惊醒。
往下一望,却是一个书生,披着件柳青色的外袍,立在如积水空明的庭院中,目光炯炯,一脸戒备地望向吾。
“吾乃姻缘之神,至真——”吾勉强撑了起来,向下笑道,“你又是何人?”
见那书生不说话,吾纵身一跃,晃晃悠悠地向他走去。
“啊,吾认得你……前些日子吾才为你系过红绳……”吾隔近了细看,顿觉眼熟。
“哦?那你倒说说看,我是谁?”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吾。
“你叫韦什么固……就是韦固,对吧!”
“你真的是姻缘之神?”他诧异道。
“不错。”吾自鸣得意。
“不对,姻缘之神岂会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他将信将疑,“除非……你告诉我,我未来的娘子是谁……”
“那可不行,”吾摇了摇头,“天机怎可泄露?”
“我还真以为你是什么天上的大罗神仙呢,原来只不过是一个喝醉了酒,满口疯言疯语的毛头小子……”他见吾不肯相告,随即变色。
谁才是毛头小子呢……吾当即血气上涌。
“你听好了,你娘子乃宋城南店北面卖菜陈婆的女儿,而今三岁,十六岁时与你结为夫妻。”
“什么!那个瞎了一只眼的妇人能调教出什么好女儿,若我知书达礼之人岂能娶一个乡野老婆子家的粗俗女儿?你这臭小子是在戏弄我吧!”他气急败坏,粗声粗气。
“红绳已经系住了,岂可逆转?”吾哈哈大笑,携了夕岚飘然而去。
4
远远地,吾就瞧见了棣棠那冷傲的身影。
他伫立在星月宫的月亮门门前,似在等什么人。
莫非是在等吾?
想不到才几个时辰不见,他就这样盼望见到吾,果然没有吾的星月宫还是太凄凉……
“星君。”却是瑶池仙子碧落霞姐姐,正向棣棠行礼,缟裙微摆,裙边的轻纱飘起,隐约闪现几点淡黄,竟是一捧幽幽的丁香花。
“多谢仙子。”棣棠素来板着的面孔竟柔和了许多,只是神态依然拘谨,极其僵硬地接过了丁香花,“仙子,请。”
原来吾那时摔坏的花儿是碧落霞姐姐送的,但棣棠何必那么疼惜,恨不得杀了吾似的,再找碧落霞姐姐要不就得了。
吾无奈地摇了摇头,抱着怀中的夕岚回了琼华殿。
数日后,吾却突然被天兵天将带走了。
“师父……”夕岚急得大哭起来。
“别怕,吾会回来的。”吾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柔声道。
可惜,吾答应夕岚的话却没有做到。
吾因泄露天机,导致韦固那青衣书生与陈女命运的轨道差点相离,犯下天规,被玉帝关押天牢,择日便要流放归墟。
好在老祖赶来求情,玉帝才小惩大诫,封了吾的法力,逐下凡间,历经七七四十九劫方可重回天庭。
“醒醒……醒醒……”吾的眼前一片漆黑,混沌之中似听到有人在呼唤着吾。
微弱的光线如同细水渗进岩壁般缓缓透入眼睛。
“吾这是在哪儿?”吾醒来时正躺在一张柔软的雕花大床上,环顾四周,屋内布置淡雅,红木几案上摆了一瓶宫粉梅,花色淡红,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几枝洒金梅斜插在窗边的琉璃瓶中,含苞待放。
“这里是泠心小筑。”一个身披白狐裘的女子映入眼帘,和美静娴。
“你不是我们冰域的人吧?”那女子笑了起来,温柔动人。
冰域?竟掉到了这极北的苦寒之地,吾真是哭笑不得。
“今晨,我到暗香园内折梅的时候发现你正躺在一株梅花树下,身上落满了雪,面色苍白,便将你带了回来。”她顿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至真。”
一个绿衣婢女推门而入,风裹着雪吹了进来。
“夫人,主人回来了。”
“啊,是夫君回来了。”她眼里的笑意更浓,迫不及待地奔了出去。
“你且安心在此,”她忽回过头来,又嘱咐那绿衣婢女,“小池你照顾好他。”
“是,夫人。”
吾待在泠心小筑几日,从那叫小池的婢女口中得知这位在梅花树下救了吾的女子就是冰域之主萧月离的夫人洛轻寻。
身体渐渐复元,吾意欲离开,但夫人见吾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执意收留了吾。
夫人温婉贤淑,待人亲厚,与吾颇为投缘。
暮去朝来,吾在此处已一年有余。
一个雪夜里,吾却瞥见她独自一人在月下黯然落泪,不知何故。
吾上前询问。
“明明他就在我身边,为何我却时常感觉他离我有千里之遥——”她泪盈于睫,又痴痴地笑了起来,“他并不爱我,不爱……”
吾伸手想去扶她,她却推开了吾,踉踉跄跄地跑向了茫茫大雪之中。
凌风阁。
吾随侍夫人左右,第一次见到了冰域主人。
她将参汤放到了冰域主人的面前。
“夫君,你似乎病了……”她的目光温柔如水。
“哦?”冰域主人盯着案上的书卷,头也不抬。
“你每到至阴之日,便浑身发抖,痛苦不堪,那光景真是叫我害怕。”
“我没有病。”冰域主人蓦然抬起头来,声音轻轻的,却不容置疑。
他的容貌绝世无双,异常美丽,只是唇色苍白,眉眼之间透出一股淡淡的清冷之味。
不经意间,与他视线相撞,更叫吾惊讶不已。
那双眼睛,简单而空洞,无知而茫然,无喜无悲、无哀无伤,没有一丝情感的流露,寂静得可怕。
房檐边的风铃叮咚作响,混杂着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打破了凌风阁内的平静。
听到冰域主人的回答,夫人的眸子瞬间暗了下来,却仍微笑着,“那好,我走了。”
朱色的回廊上响起了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夫人在前走着,吾则默默跟随,朔风卷起了满地残雪。
“师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夕岚!
吾还来不及转身,已被人从背后紧紧拥住了。
“师父,夕岚终于找到你了,再也不要……再也不要……离开……”耳边传来她的啜泣声。
“傻丫头,吾这不是还好好的么?”吾转过身,捏了捏她粉嫩的小脸,轻轻擦去了她脸颊上的泪痕。
她这才破涕为笑。
“至真,她是谁?”夫人伫立在远处,似与周遭融为了一体。
“我叫夕岚!”她抢在吾前面回答,笑容灿烂。许久不见,她似乎不那么怕生了。
自此,夕岚又陪在了吾的身边,一切仿佛回到从前。
泠心小筑。
夫人不知从哪儿寻了药来,弄得遍体鳞伤。
“雪莲……雪莲……”昏迷之中,她的话语模糊不清。
冰域主人守候在她的身边,望着她昏倒之前紧紧攥在手中的一朵洁白如玉的莲花怔怔出神。
“你就是为了这个,不顾危险千里迢迢跑去雪山?”见夫人醒来,他问道。
“我听说,雪莲可以治你的病。”她声音微弱,勉力撑了起来,痴痴地望着冰域主人。
“你也太不小心了,居然听信江湖术士的话,”他淡淡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没有病。”
“我只是想你早些好起来。”夫人不敢抬头看他,眼中却有泪花闪动。
冰域主人没有做声,望向了窗外,眼睛如夜晚沉沉的湖水。
“凌风阁还有要事待我处理,你好好休息,过些时候我再来看你。”他终于抽身离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夫人忽然间大笑起来,直笑得眼泪也掉了下来。
“你既然不爱我,为何要娶我?”她痛哭流涕。
“夫人……”夕岚似乎有所触动,轻轻地抱住了她。
冰域总是一年四季没完没了地下雪,吾已渐感厌烦,便打算带夕岚离开此地,可是夕岚却不愿意,这是她第一次不听吾的话……
夫人伤好以后,仍固执着将药熬了,送到冰域主人面前。
这一次他却没有拒绝。
“也许我是患了一种病,”他说,“我的确受它的折磨很久了。”
冰域主人接过白玉碗装着的褐色药汤,一饮而尽。
他放下碗,突然脸色骤变,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血色发黑。
他竟中了毒!
夫人怎么也料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急忙上前扶住他,“月离,你怎么样?”
他一把推开了她,捂着胸口不知去往何方。
翌日,他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他没有怪罪任何人,夫人却把自己关在了泠心小筑,谁也不见。
5
白瓶中的梅花凋谢殆尽,只留下枯枝还泡在里面。
冰域主人坐在窗下,月光漫过窗棂透了进来,倾泻了一地。
他拨弄着枯枝,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漆黑。
“明明已经败落了,为什么还留着?”夕岚在他的面前蹲下,伸手抚摸着他的脸庞,眼眸中是吾从未见过的温柔。
不知什么时候起,夕岚已不再缠着吾,不再离不得吾,似乎再也不需要吾了……
她能独当一面了,吾应当开心才是,为何吾反倒舍不下她,甚至还偷偷地跟着她到了这里……
冰域主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梅花原是夫人折的,也是她亲手插的。
“不,你知道的。”夕岚微笑着,注视着他,“因为你在意她,你爱她。”
“是么?”冰域主人淡淡道,“爱,那是什么感觉?我不能体会。”
“那也许是,就算所爱之人不能感受到你的心,”夕岚的脸上忽然露出淡淡的忧伤,眼睛却清澈而坚定,“也想要靠近他,陪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