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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疲惫的“麦琳们”,为何永远在婚姻里内耗?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4-11-05 21:00

正文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肖楚舟
看完综艺节目《再见爱人》的观众,很难不注意到三位女性情绪上的消极无力。黄圣依是“懒得说”,葛夕面对刘爽的毒舌不停地“回怼”,麦琳是无休无止的“不在我心趴上”。她们好像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战斗,而另一半却置身事外。
当刘爽对李行亮说“我们男人其实对生活要求没那么高”,李行亮认同地点点头的时候,我脑中浮现出旅行出发前刘爽看着葛叶收拾行李说的那句,“你这些东西都要烂在手里”——他好像很难承认女性有自己的考虑、需求,也难以承认自己享受了其中一部分,反而要强调自己轻装上阵的优越性。
《再见爱人》剧照
不去论说三对嘉宾婚姻关系背后的具体情况,但女性在生活中背负更多情绪劳动,付出更多心力,却单方面受困于自己的情绪,是一个逐渐被认可的现实。美国心理治疗师科利尔·科利尔在新书《情绪疲惫的你》中讨论了这些陷于自我折磨中的女性。

情绪劳动听起来和被称为“隐形劳动”的家庭劳动很相似——因为没有报酬、价值不可见,无法给人带来成就感,也不被旁人看见,也就无需补偿。但情绪劳动的隐形特质比家务还要严重,至少家务作用于具体的物质,碗洗干净了,地拖干净了,菜做好了,这些是能够留下证据的。而情绪劳动,更像脑内的马达空转,人们顶多能看见你头冒青烟,却不知道你何以至此,反过来指责你“无事生非”。

《再见爱人》剧照
受到情绪困扰的女性,可能比被“隐形家务”压榨的女性范围还要广泛。科利尔的来访案例里不止包括家庭主妇,也包括未婚女性和事业有成的女强人,甚至也包括她自己。她们在一个“理想女人”的壳子里打转,不被表达和满足的情绪就是她们与这层外壳的磨损之痛。

如果你是一位经常感到情绪疲惫的女性,可以问自己这几个问题:别人是如何否定你的真实感受的?你是不是也参与其中?具体是如何参与的?

不被看见的情绪

情绪内耗的缘由,有时候听起来简单得好笑,却给当事人带来真实的痛苦。克洛伊跟男友去海边度假,但忘了带防晒霜,她因为不好意思麻烦男友,先是借口去买水跑了趟小卖部,发现小卖部没有,必须开车去小镇上买,她放弃了自己的需求,硬扛了一天,最后晒出了一身水泡。她单纯地觉得自己不该变成一个“难搞”的人,晒伤的皮肤可能被他人发现,被医生治愈,她那一天的情绪拉扯却没人能看见。

《欢乐颂》剧照
即使更强大的女性,在更大的人生议题上,也无法逃脱那种情绪上的无力感。46岁的米兰达,是一位成功的律师,两个孩子的母亲,全心全力照顾年迈的父母,是“理想的现代女性”。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需求,也具备满足自己需求所需的财力、精力和能力,但她犹豫要不要那样做,因为她很清楚,人之所以愿意取悦别人,是因为自己也能从中获得种种好处。讨好别人确实让她获得了自己看重的许多东西——婚姻、事业、朋友。如果不再取悦别人,生活会更好吗?

情绪疲惫就像一种长期的精神酸痛,不够致命,不够严重,也没有疗法。它的痛苦程度与难以传达的程度成正比。

最近有一部韩剧,翻拍自作家孔泳枝的小说《爱过之后来临的》,里面有一个颇为有意思的画面。年轻的韩国女孩崔红,为了爱情与恋人润吾前往日本生活,在日本,崔红举目无亲、语言不通,润吾为了负担两个人的生活整日忙于挣钱,忽视了红一次次的求助。终于,在一个雨天,红的孤独、惶恐、无助与愤怒爆发了。她开始朝润吾咆哮,一开始用的是略带生涩的日语,接着变成大段的韩语输出。润吾惊讶地看着她,仿佛什么也听不懂。那一刻,情绪负担的沉重、情绪流动的无效、情绪背负者的疲惫被具体地呈现。

《爱过之后来临的》剧照
有意思的是,在这场争吵之前,红没有试图用委婉的方式输出自己的情绪吗?润吾真的听不懂吗?她在日本爱上了跑步,润吾发现了,他问红为什么,红搪塞过去,他退缩了,“我却再也没有追问,因为我害怕知道她为何跑步。”润吾拒绝看见红的情绪,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应对,他拒绝与她分担这一部分心力劳动。更多时候,女性自己也在拒绝看见自己的情绪,这种拒绝、自我协商和妥协,也是情绪疲惫的一部分。

在情绪的感知和表达方面,男性和女性究竟有没有区别?女性是不是更加“情绪化”,因此在情感上真的有更多需求?心理学家为此做了许多实验,大多数结论是,男女在情绪产生方面没有太大的差异,但是在情绪表达上有程度不同的差异。前者是生理因素决定,后者则是社会因素决定。

密歇根大学研究团队的一项研究显示,男女之间,相同场景下的情绪起伏并没有明显差异,但是外界对男女情绪表达的评价却是有差异的。这篇文章的作者贝尔茨(Adriene Beltz)写道,人们通常认为女性更情绪化,从历史上看,女性甚至被排除在研究之外。这种排除部分是因为人们认为她们的“卵巢激素波动”会导致情绪变化,包括“无法通过实验控制的情绪变化”。而事实并非如此。

《三十而已》剧照
贝尔茨和同事们在75天内跟踪了142名男性和女性,以进一步了解他们每天的情绪,包括积极情绪和消极情绪。研究人员用三种不同的方式检测情绪波动,然后进行比较,发现男性和各组女性之间几乎没有差异,这表明男性的情绪波动程度与女性相同,尽管原因可能不同。“我们也没有发现女性组之间存在有意义的差异,这清楚地表明情绪高低起伏是由多种因素造成的,而不仅仅是激素。”贝尔茨说。但是,人们对男性和女性输出的情绪却存在某些偏见。贝尔茨补充说,“比如,在体育赛事期间情绪波动的男性被描述为‘充满激情’,但是,如果女性的情绪因为任何事件而改变,即使是被激怒的,也会被认为是‘不理智的’。”

在性别与情绪的议题上,我们还可以举出更多不公平的偏见。2021年,兰卡斯特大学组织的国际心理学家团队进行了一次关于人际关系的大数据研究。该项目的首席研究员博伊德(Ryan Boyd)博士提到其中一个发现,“男性在关系中投入的情感真的比女性少吗?还是男性只是因为被歧视而不敢分享自己的感受?”在对 184,000 名在匿名在线论坛上发布恋爱关系帖子的人进行分析后,他们发现与预期相反,男性讨论心碎的频率明显高于女性。男性在关系中投入的情感少于女性的刻板印象可能并不准确,男性至少和女性一样受到关系问题的情感影响。
不同的是情绪的表达模式,这和情绪输出后得到的反馈有关。美国心理学家布罗迪(Leslie Brody)长期致力于性别与情感的研究。他的一篇论文指出,大多数文化中都有与性别相关的情绪表达规则。在美国和许多西方文化中,女孩应该表现出更多情绪,尤其是快乐等积极情绪,并内化消极情绪,包括悲伤、恐惧、焦虑、羞耻和内疚。在女性被鼓励表达情绪中,许多是用来表达性地反映他人的感受的,经常能够促进与他人的亲密关系,这也与女性的刻板印象相符——她们更注重建立关系、照料和包容。例如,分享快乐可以促进联系,或者悲伤的表达可以引起他人的同情,让人们一起分担悲伤。

与女孩情绪的表达规则相反,至少在西方文化中,男孩被期望较少地表现出“温柔”的情绪,例如悲伤和焦虑,他们可以表达外化的情绪,包括愤怒、蔑视和厌恶。愤怒和蔑视的作用是促进克服障碍的目标,将痛苦向外推,而不是吞下痛苦。因此,外化的情绪表达与社会一致男性的性别角色是自信、个性、独立,甚至具有攻击性,这与男性保护家庭、和克服危险的传统角色相一致。

做个“有情绪”的人,是件坏事吗?

人们期待女性向内情绪平等,对外输出利他的情绪。这简直像一场无穷无尽的心理剥削。在家庭场景之外,在各式各样的社会舞台上,女性承担的情绪劳动多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在科利尔之前,作家杰玛·哈特莉也讨论过这个问题,写了一本书叫《不被看见的情绪劳动》,这本书标题的另一半是,“她们不是唠叨,只是受够了”。
情绪劳动是这样一种看不见的付出:是为了确保每件事情能顺利完成而承担的精神负荷。对每一件产生有形结果的任务来说,其背后都隐含着无形的心理付出,而这些大多是由女性负责关注、追踪与执行。哈特莉讨论的情绪劳动,范围从日常生活到职场生活无处不在——其实“情绪劳动”这个词最初就是用来形容空乘人员的(同样以女性居多),由阿莉·拉塞尔·霍克希尔德提出,她们的工作就是展现出愉悦的样子,确保他人的心情舒适。

《万福》剧照

即使认识到情绪的重负,与隐藏在情绪疲惫背后的结构性不公平,女性也很难摆脱这种自我折磨。因为打破惯性的情绪表达,显得像一种富有破坏性的活动,那种破坏的后果不仅会伤害他人,更让习惯了“讨好”的女性自己也感觉受伤。

杰玛更多地讨论了情绪劳动的来源。女性为何把自己的价值和其他人的舒适感绑定?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女性被长年累月地训练为“照顾者”。“照顾者”的潜台词是,保证他人的舒适是你的责任和特长,自私是一种罪过。遗憾的是,“职场为女性提供了各种角色,但并未改变一个事实:无论女性在社会里发展到什么地位,情绪劳动依然紧黏着她们。我们的文化依然不重视这种劳动,依然觉得女性应该料理这些。”
和科利尔相似,哈特莉列举了一系列生活中遇见的,被情绪劳动折磨的女性。一位能干的创业女性要在自己满当当的日程表里排进“陪伴孩子”,而她的丈夫却可以“太忙了”为由得到她的谅解。而为何她不把这件事交给丈夫,那是因为分派任务本身也是情绪劳动——他能不能兼顾这么多事?能不能按我的要求去做?他不乐意,我是不是有错?考虑这些问题也很累,干脆不要考虑,全部自己承担。无论是选择逃避情绪还是承担情绪,都逃不出一个“累”字。

关于情绪疲惫的来源,科利尔花了不少篇幅论述“需求”。女性容易陷于情绪劳动,是因为不肯承认自己的需求是正当的,不明白自己真正的需求,或者哪怕知道自己的需求也不敢表达,长期的情绪疲惫来自真实需求从未得到满足的空虚感。在英文世界,“需求(need)”这个词本来是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词语,但当它加上一个词尾变为形容词以后,就成了带有贬义色彩的“needy”。

美剧《老友记》里面,这个词经常在钱德勒身上出现。他最怕被定义为needy,又忍不住指责别人needy。中文字幕组每次对这个词的翻译都不同,按照情境,它大致可以理解为粘人、控制欲强、自私,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词。

《老友记》剧照

钱德勒有过一个一拍即合的约会对象Danielle。约会后,Danielle迟迟没有打电话联系他,他怎么也不敢主动拨过去,因为害怕,“我是不是太needy了?”整整一集,两人的电话都没有拨通。但当Danielle亲自到咖啡馆和他见面,解释说她弄错了他的电话号码,约定下次再见时,钱德勒不是欣喜若狂,反而犹豫了,“她跑这么大老远就为了来看看我是不是没事,这样是不是太needy了?”

有意思的是,钱德勒是三个男性角色中最常被认为有女性特质的,那些特质明明包含迷人的部分,他体贴、温柔、注重品味、考虑他人的感受,但他很难接受needy这个评价。即使他不是女性,没有经历女性面临的种种困境,也能感觉到被指为needy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直到第八季,钱德勒面试新工作不大顺利,菲比说起他给人的第一印象,还用了needy这个词,在老友面前,钱德勒露出极度震惊又受伤的表情。

科利尔的许多来访者,在谈论自己的情绪需求时总带有一种自我抨击的色彩:我是不是需求太多了?人家看不见我的需求,是不是这些需求就不该存在?如果我只考虑自己的需求,我是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女性主义在许多方面取得了进步,但许多女性仍然认为她们不该有需求,或者需求的边界在于“不给别人添麻烦”的范围内。“有需求会被视为一种失败。再进一步,有需求是违背社会对女性的普遍期待的——她们应该照顾别人,而不应该期待别人照顾自己的感受。

《亲爱的小孩》剧照
即使在正向积极的情感环境中,女性也无法摆脱那种心口不一的情绪拉扯,这使得她们的情绪负担来得频繁又毫无出口。比如“幸福”的艾比,她生日那天,丈夫和孩子给她定了一家全城最贵的寿司餐厅的晚餐,她觉得这是花钱找罪受,何况这里确实超出他们的消费水准,但还是要做出万分满足的样子,以免让精心筹备的家人失望。实际上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到这种地方吃饭让她觉得没有诚意,更像是在履行一项推不掉的义务,甚至像一场表演。”她知道自己被爱着,但她也感到孤独。

哈特莉也有这种这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时刻。一个母亲节的早晨,哈特莉被地板上的纸箱绊倒了——那个箱子是装丈夫给她的母亲节礼物用的,拆开包装后,他就那么把箱子搁在了地板上,几天都没有挪开。另一边,她的丈夫正在清扫卫浴,“他觉得自己正在做我最想看到的事情”,维持卫生间的干净整洁。却没意识到自己把三个孩子都扔给妻子,还用一只礼品盒绊倒了她。

丈夫很不理解,你开口让我把箱子挪开不就行了?哈特莉眼泛泪花地说,“这正是症结所在,我不希望这种事还要我开口要求。”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想要丈夫理解行动背后的心力损耗,“即使在比较公平的两性关系中,男女双方平均分配家务及照顾孩子的体力活,感觉起来还是女性做得比较多……她们确实做得比较多,因为我们并没把这些任务中的情绪劳动也量化计入。”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哈特莉和科利尔讲述的这些场景惊人地熟悉,熟悉得让人心生恐惧。如果情绪疲惫如此无处不在,如果一个女性无论成长到何等地步,都无法摆脱这种劳动,那么她该怎么办?

科利尔是一位正念疗法专家,她给出的解决方案是这样的:首先觉察自己的真实需求,然后不加评判地关照。她告诉读者,承认自己是有需求的,这并不丢人。问题是,你需要分辨真正的需求,而不是别人告诉你需要的东西。这就是为何她花了一章的篇幅批判美国社会的“自我照顾”产业——21世纪以来,一系列新的“自我照顾”商业模式涌现,薰衣草蜡烛、巧克力面膜、水疗,照顾自己成了无数美国女性待办清单的一部分。糟糕的是,这些消费主义制造出来的需求反而让人更加迷失,它传达出的讯息是“我们要呵护自己,给爱我们的人一个交代”,它们可以带来短暂的缓解,却造成更多干扰,在一次次的水疗中,女性不断地向外搜索更多被制造出来的“需求”,内心的真实需求模糊在朦胧的水汽中。

《泡澡少女》剧照
我们到底有没有办法摆脱情绪的压力,这要从看见自己的需求开始。科利尔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方法论:跳过理性思考,直接感受。不要在情绪需求产生之前先去评估它的合理性,预估它的后果,而是放任自己先去感受。

韩国科幻作家金草叶写过一个小故事。一家文具公司开发出一种玩具“情绪实体”,当你手握这个几何体,就能真的体会到对应的情绪。主人公郑河的女朋友宝炫沉迷其中,不停地购买“忧郁体”,沉浸在泪水中不能自拔。与此同时,购买憎恶、愤怒等负面情绪的人群也层出不穷。男主角郑河最后追问文具公司的老板,为什么人们要购买那些负面情绪?老板只是淡淡地说,“认为消费只是一种为开心付费的行为,这种想法很奇怪。有时候,我们还会为享有某种情绪而买单。例如,一部电影总是令你感到快乐吗?恐惧、孤独、悲伤、难过……我们也乐意为此付费。所以,这就是我们的日常嘛。”
宝炫最后离开了郑河,她很清楚自己买来的忧郁只是一种幻觉。但是她是那么坚定地想要切实地、完全拥有自己的情绪。离开前她说,“你当然不会明白,郑河。因为你不曾体会过这种感受。只是,我希望触摸自己的忧郁,把它放在手上。我希望它可以品尝,可以真正触摸到。”你触碰过自己的情绪吗?真的很难说,如果能真正地触摸到它,你或许就能和拿起它一样,放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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