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赣那深深深深的恋母情结

说起来，和这个电影有点缘分。

去年 3 月，在西班牙塞维利亚采访过电影的男主角黄觉。当时，电影正在筹备期，但是黄觉的角色已经定下来了。他喜欢毕赣上一部《路边野餐》，男主角唱起《小茉莉》的时候，他在黑暗里是流过眼泪的，只不过没好意思让同去的妻子知道。这一次，毕赣要拍新片，他们联系上了。最后，毕赣看了他演过的一个广告，决定他来出演男主角。

这个广告，现在回想，像个自黑的戏谑之作，又不无现实的反讽。这是一个互联网金融服务产品的广告，黄觉以自己真实的“演员”身份出演，一番旁白，道尽中年男人的心酸和挫败，最后，产品露出，告诉你，只有金融保障才是一生的平安。

那时候，黄觉也没有多问，这个广告究竟有什么地方打动了毕赣。不过，现在看完《地球最后的夜晚》，大概就了解到，黄觉身上有一种柔软和散淡的东西，这和电影的男主角是相似的。

为了准备开拍，毕赣给黄觉开了一个书单。他念给我听过，我还记得，有胡安鲁尔福的小说，还有福克纳的早期作品。

去年 7 月，又在捷克布拉格采访过电影的女主角汤唯。当时，电影已经开拍有一阵子了，女主角中间请假出来拍广告。问起电影的进展，她说很顺利，也很享受。问导演给她什么书单，她说，《夜的草》。

这是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好几年前的小说，是一个作家寻找昔日情人而不得的故事，并且在寻找的过程中，他自己的记忆也模糊了起来，甚至女人的年龄、姓名、经历，都和他的记忆一样不可靠。

他怀疑自己的过去，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将来。

其实，《地球最后的夜晚》，剧情和这本小说类似。黄觉演这个男人，汤唯演这个女人。

之前，看毕赣在《十三邀》里讲，至此，自己的前半生就全在这个电影里了。这话似曾相似。一个月前，我也出了自己的第一本小书，叫《海胆》。当时，我就想，这本书虽然写的是别人的故事，但它也是我自己的前半生。

这本书，我私下里想过，我到底是写给谁看的。是枝裕和说，他拍每一个电影，总有一个特别具体的活人，是他理想中的观众，这个电影就是拍给这个人看的。最后，我想，这本书可能是我写给我心目中的理想父亲看的。它写完了，也帮助我完成了一次对父亲的告别。

这样讲起来，毕赣这个电影，是拍给他的理想母亲看的。拍完了，他那深深深深的恋母情结，就可以先放下来了。

他终于长大了。长大不是一个结果，是一个选择。

基本上，喜欢《路边野餐》的人，应该也会喜欢《地球最后的夜晚》。不喜欢《路边野餐》的，《地球最后的夜晚》估计看着也晕。因为，这不是一部主流的传统叙事的电影，它不是那样一五一十规规矩矩讲故事的，它有自己另外的一个叙事宇宙。

制片方也很紧张。他们唯恐观众看不懂，因此制作了详细精美的导览手册，堪称电影的说明书。不过，我身边有一对男女，他们居然迟到了一个多小时才进场，实在自信到叫人震惊——准时入场、全神贯注，都不见得看得明白，何况迟到一个多钟头？

我是一个做梦的人。我每天晚上都会做梦，各种各样的梦，有的记得，有的不记得。就我记得的那些梦，和这个电影是一模一样的。这个画面在这里，下一个画面就去那里了，现在 30 岁，下一个画面我就变成了一个 3 岁的小女孩。

总之，完全没有逻辑，也没有过渡，但是，那种感觉却非常逼真。

这个电影的视听语言，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梦，一首接一首的诗。它有大量的留白、省略和跳跃，不遵从现实思考的理性，而遵从潜意识的指引。

这是毕赣的原创，但也有原著的启蒙。塔可夫斯基的电影里，有洗头的女人、奔跑、大火、废墟、沉默过河的男人……毕赣的作品和它们暗合，就像一个中国人把自己前世做的俄罗斯的梦给拍出来了。

晕是正常的。如果你做了一个过于逼真的梦，醒来也会是晕的。我虽然没嗑过，但是想象中，致幻的效果也不过如此。那个感觉，你懂吧。

传说中，电影里有一个比《路边野餐》更加登峰造极的长镜头，长达一个小时之久，而且需要戴上 3D 眼镜观看。

韩寒中途投资了这个电影。过了没多久，传来好消息，说电影拍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后一个镜头。韩寒非常欣慰，露出姨母笑。但是很快，他就会知道，剩下还没有拍的镜头，就是这个一个小时之久的长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