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一般分为两种:恐怖形式与恐怖本身。2013年的韩国电影《恐怖直播》里并不存在惯常概念中的恐怖形式,但要论对人性与社会的折射和剖析,这部小成本制作、片长仅97分钟的电影却足够令人不寒而栗。
即便如此,《恐怖直播》也实在不该被划分到恐怖片的范畴中去,它实乃社会学的典范之作。但与以往社会学电影的恢弘布局迥然相异的是,《恐怖直播》的故事基本集中在一间逼仄的新闻直播室内。伴随剧情一路发展的是层出不穷、环环相扣的悬念以及镜头中压抑着的真实感,其情节的紧凑与张力足以秒杀那些斥资甚巨又空洞无物的好莱坞大片。
“才一周就遇到这么劲爆的新闻”
韩国影帝河正宇几乎凭借一己之力撑起了这部戏,在电影中他饰演的角色叫尹英华,一个刚刚离了婚又因受贿而降职去做电台主播的SNC电视台的原著名主持人。虎落平阳的尹英华并不甘心在广播电台“Daily Topic”节目做下去,他一直在等待一个翻身的机会。这天,他正就税率改革问题与听众连线时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一个自称住在首尔昌信洞的叫做朴鲁圭的普通工人不停向其抱怨超高的电费和有关部门的不合理作为,尹英华没耐性地切断了连线,谁知连线却无法单方面中断。电话那头朴鲁圭的愤懑情绪由于刚才尹英华的作为开始升级,他扬言自己分分钟可以炸掉麻浦大桥(位于韩国首尔的一条横跨汉江的桥梁)。尹英华不以为然地怂恿对方试试看,话音刚落,窗外的大桥便炸成数截。
但尹英华毕竟是身经百战、大小场面见过无数的新闻工作者了,短暂惊惶之后冷静下来的他认定摆在眼前的是一则极具爆炸性的新闻,才降职一周的自己完全可以凭借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重回巅峰。尹主持人可不是吃干饭的,他不仅第一时间阻止了电台制作人报警的请求,还三下五除二就跟台里的领导做了交易,只要把这件正在进行的恐怖事件成功做成电视直播,自己就能复职。
对于尹英华和台里的领导来说,收视率是第一位的。恐怖分子接下来要做什么,事端会往何处去,是否会造成无辜者死伤统统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就像电影里那句台词“以节目为先,不以人为先”。所以连接恐怖分子的直播开始的那刻即为良知沉沦的那时,为了在同恐怖分子的交涉中拿到独家报道权,SNC电台甚至毫不犹豫地先向对方汇去了其索要的钱款。
“人质死了、恐怖事件才能结束”
在接下来的直播中,我们得知了恐怖分子朴鲁圭致电的缘由:30年前他作为工人参与修建了麻浦大桥,前年因为要举办“世界发展国家商谈会”,会有外宾经过这座建成久远、外表斑驳的大桥,所以政府组织了一场针对大桥的紧急修复工程。修复进行中一次夜间作业,3名工人意外落水,但等待救援的他们却由于警察和救援队正在参加军事演习的缘故迟迟未到而最终全部遇难。朴鲁圭认为公权力一方在救援问题上不作为,而遇难者家属事后不仅没有拿到钱,甚至连一句道歉都没听到。自己今天之所以大动干戈,一是为了拿回属于他们的钱,二是为了让韩国总统出面为此事道歉。
曾经的国家建设者、现在的恐怖分子朴鲁圭在电话里告诉尹英华,自己有家人,原本想好好生活,但当他发现当他们作为人类的最基本权益被当权者漠视的时候,他只得铤而走险、出此下策。尹英华问朴鲁圭为何不在合法的范围内解决的时候,却得到后者的如此说法——“对尹英华先生这样有钱有文凭的人也许会不一样,可法律一次都没有站在我们这样的人一边。”朴鲁圭甚至提醒尹英华如果自己不是引爆了炸弹,尹英华根本不会继续有兴趣听他的遭遇。
在听到朴鲁圭要求总统出面道歉的言论后,尹英华发觉事情没有他计划的那样简单。但此时的尹英华却无法脱身,因为朴鲁圭还安置了其它炸弹,其中一枚就设置在他戴的耳机上。不仅如此,尹英华的前妻——SNC台派去采访的李记者以及十数位无辜者仍滞留在断裂的麻浦大桥上。朴鲁圭以第二次的炸弹威胁阻止直升机靠近营救,他告诉尹英华,刚刚参加完国会会议的总统到达尹英华所在的直播室走过来只需要3分钟。只要总统到场道歉,自己不仅会停止这一切,而且立刻会去自首。
事情的起因是政府的管理不善,但这却并不是朴鲁圭真正愤怒的原因。问题的关键在于意外发生后,遇难者没有收获政府方面积极的行动,而是遭到了漠视。甚至在直播中,恐怖分子一方还不断通过和尹英华的对话来告诉当权者,这件事只需要总统的一个道歉就可以划上句号。桥上无辜者所遭遇的危急状况,他相信正在看直播的青瓦台一席也都看得到。
在这个节骨眼上,电影中的这些角色却各怀鬼胎。尹英华担心他困在桥上的前妻,所以他一面想稳住恐怖分子,一面又想拨响通往青瓦台的电话;电视台的领导只关心收视率,为此他可以牺牲人质和自己的下属;负责对恐怖分子事务的女队长只吩咐尹英华与恐怖分子虚与委蛇,她只关心如何对朴鲁圭准确定位;半途出席直播的警察厅长只有一副刚愎自用的态度,在直播室内激化与恐怖分子的矛盾;而青瓦台办公室主任在恐怖分子所言的最后时限一分一秒消耗的同时仍在和尹英华的通话中满嘴套词,置国民的生命安危于不顾。
在这些人的反应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小事是如何变成大事、大事是如何变成社会矛盾乃至于恐怖袭击的。《恐怖直播》里的社会似乎奉行别样的逻辑,以至于问题永远无法以最合理的方式收场。比如电台领导告诉尹英华,只要朴鲁圭杀掉了那些人质,他就自然成了人渣,这样政府就不用向他道歉了,因为舆论会变;女队长告诉尹英华,你死了没人会在乎,但问题是这场直播全国民都在看,这种情况下你死了就等于我们完败给恐怖分子,我们是不能败给恐怖分子的。
所以问题到最后就成了人质死了、恐怖事件才能结束,最恐怖的一点就在于电视台领导的那段话——“他们不会抓一个要杀人的人,他们只会抓杀了人的人。无论是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总统都绝对不会来。他们只是在等待恐怖分子把矛盾激化,然后出动将其一举歼灭。”
“大韩民国还有谁不认识尹英华吗?”
事已至此,素来淡定自若的尹英华的确沉不住气了,他突然发觉周遭弥漫着的冷漠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在暂停直播的片刻,他向女队长问道:“总统真的来不了吗?比起救援人质、抓恐怖分子更重要是吗?”而当尹英华的姿态倾向于在直播中呼吁总统到场的情况下,直播间开始切入其它新闻主持人就受贿降职事件对尹英华的质问以及之前被踢开的电台制作人对尹英华阻止其第一时间报警的揭露。可以讲尹英华不仅在人身安全上受到恐怖分子的威胁,自己的短板和丑闻还被当权者拿在手里,且已经在面向全国的直播中名誉扫地。就在此时,他的领导却满面春风地和员工庆祝下班后要去喝一杯,因为这场直播的收视率已经上升到了78%。只剩下身败名裂的尹英华成了众矢之的,成了所有为自己利益罔顾他人者的棋子。
但至少在这场事件中,尹英华不是第一个受害者,看上去制造了事端的恐怖分子朴鲁圭才是第一个受害者。电影的悬念发生在末节,朴鲁圭早就死了,他就是当年修桥落水的三名遇难者的其中之一,而自称是朴鲁圭制造了整场悲剧的人其实是他的儿子——一名小小的高中生朴晨佑。笔者认为真正该为事件负责的人是作为国家权力象征的总统,而不是那个高中生。在《恐怖直播》里,弱势群体始终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和保护,当局者为了私利罔顾民众安危,是他们的道貌岸然才导致了恐怖袭击愈发不可收拾。而当桥上的人质因为桥体坍塌而遇难后,青瓦台的发言人却告诉尹英华他会因受贿罪被逮捕,不仅如此尹英华还会成为这场事件的替罪羊,原因很简单:“你为什么非要让总统在直播里道歉?”
《恐怖直播》不仅直击韩国政坛的怯弱昏庸,同时也批判了精英阶层的伪善。尹英华其实是一个高度标签化的人物,用精英或者中产的概念来定义他并不错误,但也绝非完全准确。直播前段的一次间歇,尹英华问电话那头的不速之客“你想要伸冤为何要找到我”,对方却这样讲道:“大韩民国还有谁不认识尹英华么?2003年以优异成绩进入SNC;连续4年媒体信任度第一、影响力第一;夜间新闻也做了5年,获得媒体奖、特别奖。”恐怖分子告诉尹英华,这样的一个尹主持人讲话才会有人听。在电影的末尾,拿着引爆遥控装置现身遭受撞击的直播室现场的高中生找到了尹英华并告诉后者,自己之所以选定了事情的主角是他,原因在于父亲朴鲁圭生前只看他主持的新闻,问起来朴鲁圭会说只有尹英华的话可以相信。
我们似乎不难推测出惯常情况下的尹英华是以何种面目和姿态示人了,对于朴鲁圭和他的儿子,“尹英华”三个字并非仅仅意味着一名优秀的新闻工作者。可当一个遭受了不公命运、在生命的最后时段仍然选择相信他的支持者的家属通过自己的方式找到他并请求他主持正义的大部分时段中,尹英华想对后者做的却都是那些真正的上层一直对他做的事情。在电影的最后一刻,经历了背叛、出卖和欺骗的尹英华觉醒了,如果他这样的人能早些觉醒,所有的事情也许会以另外的方式结局。所以《恐怖直播》是写给尹英华们的一封信,里面是对于社会责任和文明价值的思考和寄托,就像英国诗人约翰-多恩的那首《没有谁能像一座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