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按:
有位姑娘找早叔要“记得你写过批弟子规的文”。早叔翻了翻,不只一篇,不过这一篇影响比较大,年末还收了点奖金。
《弟子规》的推广与抵制浪潮远没有过去,今年又有了新编。既如是,何妨将这篇写于2015年3月的文章再发一次?今后如果别人有此需求,早叔又觉得有必要,皆照此办理。
另外几篇谈弟子规的,我在文末附了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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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建老师的《读弟子规的人不会变成奴才》主要不是针对我的《〈常回家看看〉和〈弟子规〉都是精神雾霾》而写。这样说,是因为邵老师文章中的几个关键词“封建”、“专制”和“奴才”,我从未使用,也不会使用。
说起来我跟邵老师对有些概念的分析是一致的。比如“封建社会”,我们都认为是个伪概念,是近数十年意识形态造成的迷障。使用更中性化的“传统社会”更准确一些,虽然传统社会也比较模糊,但大抵是指“五四”新文化运动前的中国社会。
说传统社会就是专制社会,也是一种简单化的贴标签。任何社会都复杂到无法用社会发展史那点简单框架去范囿。
不能理解复杂,就根本不可能有独立思想,肯定是偷懒取巧的人云亦云。不管是支持《弟子规》的人,还是反对《弟子规》的人中,都不乏这样的懒汉。
同样,把《弟子规》直接等同于传统文化,还是一种简单化思维。《弟子规》诞生于清康熙年间。即使我们不把中国历史说成“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那么绝对,清代也绝非一个文化昌盛的时代,相反,出于异族统治的意识形态需要,有清一代在思想上的控制远超前代。元代文人无出身之途,不免流连词曲,清代文人有登第之想,避祸之惧,遂自限限人,群以义理考据为尚。鲁迅有句痛言:“
失去全国的土地,大家十足做了二百五十年奴隶,却换得这几页光荣的学术史,这买卖,究竟是赚了利,还是折了本呢?
“(《随便翻翻》)不要拿现代多民族国家的现状来反驳我,你们说的传统文化,主要是指汉文化,还是多民族文化?如果是汉文化,则在清代,汉文化群体性的被压抑是显而易见的。
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产生,被广泛用于中下层启蒙的《弟子规》,是不是一本加强思想一体、钳制自由多元的教材?这需要长篇大论的学术论述,暂且搁置。要不要在当下推行《弟子规》,才关乎我的切身利益——如果小学都得学这个,我儿辣子不吸这雾霾的日子就不远矣。
其实落到现实层面,事情变得比较简单:你们谁爱让自己的孩子学,那是你们的教育权,但要在学校推行《弟子规》,请先用逻辑说服我。
推行《弟子规》的逻辑有三层:
(一)
它的不可替代性。《弟子规》是不是“传统文化”的代表?不学《弟子规》,就没法亲近传统文化?
(二)
它的可操作性。《弟子规》里面的规范,在当下现实中,是不是都该做,也能做到?
(三)
它的有效性。是不是真的能“学好《弟子规》”,就能“做好中国人”?
第一点就很存疑。中国传统社会教育从来是分层的。士农工商,士这种治人的“劳心者”,与农工商这些治于人的“劳力者”所受的教育,所用的教材,并不一致。当下奉为传统教育圭臬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其实是用于中下层“劳力者”的教育为多。我正在搜集这方面的材料,这里只举一例,就是大家熟悉(邵老师当然更熟悉)的鲁迅与三味书屋。
周家虽自称周敦颐之后,但十四代中只有四人中举,一人得进士,鲁迅的祖父周介孚,两榜出身,也只做到知县,内阁中书还是捐的。所以鲁家不算望族,只是一般的士绅家庭。而周家的规矩,子弟发蒙,不读《三》《百》《千》,一开始就读《鉴略》,“既可识字,又可大致了解历史轮廓”,这在《五猖会》里有描写。然后就开读《学》《庸》《论》《孟》这四书。另外家里像《三国》《西游》《镜花缘》《封神演义》等书也不缺,还有任渭长画的《於越先贤像传》和《剑侠传图》,日本人画的《海仙图谱》。当然还有阿长给他买的《山海经》,祖父指定的《唐宋诗醇》,玉田叔祖私藏的《花镜》。而鲁迅自己买的第一部书是《毛诗品物图考》。
到了鲁迅进了本城“最严厉”的私塾三味书屋,塾师寿镜吾是“本城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三味书屋的教材很特别,是当时新刊行不久的《曲园课孙草》,系经学大师俞樾做给他的孙子俞陛云(俞平伯的父亲)看的,周作人说此书“浅显清新,比较的没有滥调恶套”——那么哪些书是“滥调恶套”?
周作人又回忆说:“先生专教经书,不收蒙学,因此学生起码须得读大学中庸,可是商家子弟有愿读《幼学琼林》的也可答应。”《幼学琼林》是一部较浅的类书,《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写的“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就出于其中。注意“商家子弟”一语,三味书屋门槛较高,主要收士绅子弟。商人有钱少文,子弟要入此塾,需要比本身用的教材进阶一二才行。由此可见,在彼时的蒙学价值序列中,《幼学琼林》位置远在《三》《百》《千》《弟子规》之上。
鲁迅读完《十三经》之后喜读野史杂说,《曲洧旧闻》、《窃愤录》、《玉芝堂谈荟》、《鸡肋编》、《明季稗史汇编》等等。鲁迅少年时期最憎厌的
书是《二十四孝图》,后来在《朝花夕拾》里有专文。
这就是鲁迅从七岁到十五岁的阅读史。那时可还没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播弄,可是不管是他喜欢的还是讨厌的
书目里,
根本看不到《弟子规》的身影。鲁迅开蒙读的任何一本书,以我之见,都比《弟子规》更能窥“传统文化”的门径,而且鲁迅的
书单
很全面,有图有史,有鸟兽草木,有诗文小说。照此去读,比背《弟子规》不知高级到哪座山去了。
还有一个例证,我读清代的小说或其它文学作品,从未见有人提到《弟子规》,更别说在文人生活里出现了。为防自己孤陋,我又特地去问研究明清小说的一位同事,她查了书,很肯定地告诉我:“弟子规、训蒙文(《弟子规》的别称),这三个字基本上没出现过。”小说是社会生活的投影,从未出现这三个字,是何缘由?你当然可以辩解说,因为它像空气一样存在,故不会被专门提及,可是更像空气一样存在的《四书》却比比皆是。到了民国诸军阀提倡“读经”,也没见有《弟子规》列入其中。说《弟子规》代表传统文化,很难让人信服吧?
再说它的可行性。我上篇文章因为讨论家庭关系,所以特别关注分析它的“首孝悌”。很明显,里面很多观念,在当下社会既不可行,亦无必要。邵建老师说《弟子规》“渐入佳境”,对首章要“遗其形而得其神”,问题是,我实在看不出这本书有什么好,值得我们如此恋恋,宁愿中毒也要品尝河豚的美味?为了一半的好肉,就要去吃一颗烂了半边的果子?如果《弟子规》就此湮没不传,咱们的儿童教育,是否就会在迷雾中失航?
说穿了,
《弟子规》就是清朝的一本《儿童行为规范》,它与当下中国的《小学生行为守则》内核很相似
。以宏观言之,它们的共同问题,倒不全在于哪条哪款的具体谬误,而是我说的
“
单向要求
”
,只要求对象如何如何循规矩,如何如何正言行,而无一字涉及被规范人的权利。《弟子规》无比地偏向父母和
“
长者
”
,鼓励学的人
“
多年媳妇熬成婆
”
,混成长者再来规范下一代。这非常不符合现代社会自由平等的伦理标准,也是
“
五四
”
新文化对于
“
传统文化
”
、传统家庭最不满的要点之一。
引一段青岛国学学会副会长张轶西的话,蛮中肯綮的:
《弟子规》规诫太多。“完全权威”教育压抑了孩子的独立思维和思辨能力。教育最忌讳灵魂的压迫,《弟子规》属于国学的识字教材。不少学校教育有误区,他们认为学生不易驯服,希望通过推广《弟子规》里的训条让他们听话。我一直把国学当作教育解放的利器,而不是束缚大脑的钝器。
我还看到邵建老师的文章下有位读者评论说:
作者的观点拧巴地要死,看得我好不舒服。我是一个妈妈,如果一种食品
99%
是营养物质,
1%
是有害物质,肠胃健全的成年人对这物质不吸收,儿童未知,那么对不起,这东西绝对上不了我孩子的餐桌。弟子规同理,搞不明白有什么好辩解的。
关键是,现在又不是没有别的放心食物(在清朝,于中下层民众,开蒙真的没多少选择),非得嚼那经年风干不辨益害的老腊肉?拿一本几百年前的《儿童行为规范》来教当下的几岁孩童,已经令人发噱,还要说它是传统文化的代表——你若是穿越到几百年后,发现国家历史博物馆里摆着2015年版的《小学生行为守则》,讲解员说这是21世纪中国文明的代表著作,你会不会当场哭晕在厕所?
我还想说,情怀是好的,但逻辑很重要。邵建老师文中所举的《范爱农》一例,拿陈伯平这些烈士为《弟子规》辩护,让人无法直视。
其一,陈伯平马宗汉等人,是不是“从小就在《弟子规》里浸泡出来的”,如前所述,相当可疑。鲁迅不读《弟子规》,三味书屋不读《弟子规》,何以这些乡党们就会从小浸泡于斯?缺乏证明,只能说是想当然。
其二,是烈士,不是奴才。然而,是烈士,是不是他们带弓鞋到日本就具有了充分的正当性?事实上,乡党中的一员范爱农,后来被鲁迅问及原委,也很不好意思,解释说“还不是我们师母(徐锡麟夫人)的”,带去干啥,不解释,“谁知道呢?你问她去”,他可没以此为荣为正确。新的交通工具,当有新的适用的行为规范,难道在火车上雍容揖让,就是传统文化无时或忘的优良品质?为了让座,“即刻跌倒了三四个”是好的行为规范吗?我们的春运火车上,要不要重现这种盛大礼仪?
烈士与抱残守缺,二者并非不能兼容。谓予不信,看看下面两则材料,均抄自1912年的《申报》:
彭烈士家珍之未婚妻王氏清真,过门守节已志前报。兹悉王氏择于阴历三月二十日于归彭氏,先假寓成都灯笼街第一百二十二号十九之夕,亲友预贺,门外悬红灯彩,设鼓乐以迎来宾,门以内则全行素白,并延聘女伶,演唱京剧。二十正期,王氏过门,彩舆之前,一人持白布长纛,一面大书“义烈士彭公大将军夫人过门守节”十数字,继以军乐,步队马队,彩亭中供彭烈士肖像,王氏坐八抬大轿,上扎黄白绫彩,后随送亲女轿,军乐铿锵,车马络绎,街道为之拥塞,尹张两都督,均亲往庆贺,观者咸啧啧称羡,呜呼节烈萃于一门,烈士烈士死且不朽矣。(
6
月
5
日)
青浦城内竞新小学毕业生徐君隆德,于六月十日因患伤寒去世,其未婚妻周氏闻耗大恸,欲以身殉经,家人环伺不果,乃决计奔丧守节,即于十二日亲诣徐君灵前哭拜毕,当夜与徐君灵牌补行婚礼(俗名抱牌做亲)誓从此守节终身焉,呜呼烈矣。(
6
月
16
日)
其时已经“民国了”,而媒体还在表彰为彭家珍守“望门寡”的王氏,赞美与灵牌补行婚礼的节妇,你说这是人道的吗?是不是因为彭家珍是反清烈士,革命先驱,不是“封建专制的奴才”,就连这样的“传统文化”,我们也要肯定、亲近、效而仿之呢?
我承认,那些粗言乱语詈骂我的评论者,你们真的有影响到我。我的文字会不自觉地被你们扯得直白,再直白,生怕阅读理解能力堪忧的你们糊涂至死
……
下面我直白地说三条结论,供你们继续批判:
(一)《弟子规》在“传统文化”里,也是很LOW的读物;
(二)学《弟子规》,不一定会成为奴才,但也谈不上“不会”。两者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但是,《弟子规》,与培养一个现代社会的好公民之间,没有正相
关性。
(三)强制推行《弟子规》,无异于逼人食用成分不明甚至有害的食物。
脏水也能洗干净人,被污染的食物也能吃饱肚子。
因此,我再说一遍:有人要学《弟子规》,有人要自己孩子学《弟子规》,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我一定要为自己的孩子,争夺对《弟子规》的拒绝权。他们维护“传统文化”,常说“倒脏水不要连孩子一块倒掉”,但也不等于要留下孩子,就非得喂他们喝脏水。
上讨论!
兴许是义和团们骂累了,或是他们还没开始发力。这篇的评论截至目前还挺温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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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批评《弟子规》会被仇视被攻击?
《弟子规》不是“《弟子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