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少被什么东西震慑住了，直到站在这栋22层、4梯88户的楼里。

锦西国际，成都最著名的高密住宅之一，独占着二环路北一段圃园北路1号的门牌号，入口像张开的大嘴，半封闭的走廊像食道，走廊两侧伸出的店铺广告牌，像——扁桃体。

它的气息甜腻而腐败，似乎还有火锅的辛辣，让我既想转身而走，又不由得被吸引。

百度百科上，锦西国际还保留着2007年时的介绍，说这里是“城北的标志性建筑及时尚中心”，容积率5.1，面积段25-90平米左右，集“商业、商务、精致小户型为一体”，总户数1000户。

以上信息可能都存疑，或者早就已经改变。在一些租售平台上，锦西国际的总户数被描述为1477套，而我在现场看到过另一个数据：1800多户。

无论户数是多少，都意味着，这栋占地仅8000多平方米的楼里，重重叠叠住着至少几千人。

锦西国际的地下车库和外面是两个世界，幽暗得像魔兽世界里的部落主城，电灯恶作剧一般闪烁，摇晃着到处都是积水的地面，伴着不知道在何处作响的滴滴答答的水声。这一刻，我是被遗忘者。

地库电梯藏在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落，我按了几分钟，指示灯总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似乎永远也不会到达。角落的角落处，堆着一对白生生黄乎乎的垃圾，样子可疑，气味也很可疑——我只能选择顺着来路逃了。

在地面上等电梯同样不容易。锦西国际号称有四部电梯，但我和外卖小哥这样的外来人员，能乘坐的实际上只有三部，另一部是一部分住户分别出资800-1085元新换的电梯，刷卡才能乘坐。

新电梯上面有实时数据显示：

每天运行里程6千米+，乘坐人数4000+，运行时长7小时+，运行次数2000+……

每一个数据都让我震撼。

外卖小哥以为我要买这里的房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千万不要买！”，他说当初自己就被劝退了，“太密了，太恼火了”。

可能是出于职业习惯，他对这里的电梯尤其深恶痛绝。据他称，外卖骑手圈里，晚上不接锦西国际的单已经成为共识，“再多钱也不接，等电梯要等死你。”

而他在锦西国际最悲惨的经历，是拎着外卖走步梯爬了十几层，然后在腰酸背痛中赌咒发誓了好几天。

我终于来到22楼。

在进入那条长达百米的幽深廊道之前，端头那个三四平米公共露台留住的天光显得格外可爱，然而门口的一块牌子告诉我，这里有老鼠，而且刚刚投了鼠药。

廊道里的灯泡照例昏暗，无数门随着脚步一一显现，很多门上贴着密密麻麻的小广告，让我联想起贴着层层膏药病入膏肓的脸。

每隔几米，廊道两侧就会伸出一个不锈钢栏杆做的笼子悬在半空。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这层楼LOFT的窗户，它很像长着6个指头的手，看起来有点吓人有点恶心。

笼子背后的房子，总使用面积不到40平米，大概只适合一米七以下的小个子居住。房子层高只有四米多，却被隔成了两层。一层是客厅厕所厨房（LTK）——如果你也这么认为的话，主管吃喝拉撒。

通往二层的楼梯盘旋陡峭得像华山的天梯，它通向两个卧室，连接租客的起居坐卧。其中一个卧室的窗户就是那个不锈钢笼子，悬在廊道半空。

这个被称为两室一厅的房子，只有“主卧”有一个挂式空调，租金1750元/月，押一付三。

我看的另一间位于低楼层，25平米标间，租金一千四左右，采光通风出乎意料地比上面那间房子好。门口的墙壁上挂着抽油烟机，下面有灶台，算是一个迷你开放式厨房，其余的布局和廉价快捷酒店差不多。

房间唯一的窗户面向一片低矮的老旧房屋，我没测方位，应该是北偏西方向，但因为没有遮挡，很明亮。床摸起来也比“两室一厅”软一些，强过楼上的纸板床。

带我看房的中介告诉我，锦西国际12层以下是4梯88户，12层以上是60多户，至于60几，她也说不准。一年多以前，她带看的时候还经常在楼里迷路。

据她说，锦西国际的租售活跃度一直很高，特别是旺季，会有很多年轻人涌向这里，其中的很多人，还会签一年以上的长租约，所以如果买的话，也算是一笔不错的买卖，小一点的房子三十多万就可以拿下。

我们在电梯里说话的时候，旁边一个其貌不扬的大姐接口说，“啥，现在才卖30多万了？我以前都卖成60多万。”

我问大姐，房子都卖了为啥还来这。

她说：“我在这还有七八套房子，现在就住在这。”

我眼睛鼓得老大，仿佛看见了“贫民窟的百万富翁”。

难怪那个幽暗的地下车库里，停着不少价值不菲的豪车。

某种程度，锦西国际是一个养料丰富的草堆，看似脏乱拥挤，却是萤火虫的诞生地。而那些发光的生物，无论如何耀眼，却终究无法隔断和草堆的羁绊。

据我所知，锦西国际售卖之时，均价不过六千左右，加上地理位置显耀，周边还有沃尔玛、易初莲花、百佳超市、人人乐、摩尔百盛、国美电器等大型购物中心，这些属性的叠加，引来了不少投资客。

如大姐这样大量购入的人可能并不罕见，他们一度获利颇丰，却也被困在锦西国际的阴影里。

我查到了一份法院裁判文书，上面显示，有人甚至动用公款违法买入，而那个违法者的户籍所在地，在成都之外——这是因锦西国际而被记录在案的主动受害者之一。

十多年来，锦西国际在时间的沙汰下，辉煌早已转为黯淡，正如周边那些消失不见的大型商超。

由明转暗的灰线里，锦西国际发生过无数故事，有获利后的狂喜，也有暗室里的哭泣。

然而在我看来，最惊悚的，莫过于设计这栋楼的开发商的残忍，以及这栋楼在建成十多年后残存的模样。它是如此逼仄压抑，我只是匆匆一瞥，就已经透不过气。

锦西国际开发商的残忍并非偶然为之。在这之前，该开发商还曾在成都建造过一栋三梯一百多户的住宅，锦西国际已经算是在此之上的升级版——为了最大化逐利，开发商究竟动用了什么魔鬼设计啊。

锦西国际关于金钱的故事，还包括开发商和一个酒店经营方的反复拉扯。在这个故事里，这栋楼其中的一整层一度成为连锁酒店，最终却因消防验收不过关对簿公堂。

故事的结果在法院判词里慢慢陈旧，但对于居住在这里的一千多户住户来说，这或许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也因此减少了一些潜在居住隐患。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不知为何，面对锦西国际，我总是想起这两句诗。

离开的时候，我在某层楼的某个住户门前，看见小小一盆鲜花，在廊道尽头透进来的惨白光线里，显得妖娆而明艳。门开着，上面挂着门帘，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风，我看见里面，干净整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