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人在遭受打击的头几分钟，根本不会嚎啕大哭，而是出奇地平静。医生介绍过妈妈的病情后，我和姐姐就是这样，只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汩汩涌出。最终，姐姐打破了沉默：“您的意思是，我母亲的病是现在医疗技术不能治愈的？”
“恐怕是这样，病情会日趋恶化。”
“可她现在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啊！”
“病情发展到下一阶段就会比较严重，现在有个危险的情况，她的白细胞指数过低，身体极易受外界感染。一定要保证充分休息，最好是在家静养。”
“医生，您觉得我妈还有多少时间？”我忍不住插嘴。
“不好说。你们尽可能让她高兴，心情好了，免疫力就会提高。”医生平静地说。
回家后一个多月里，妈妈大部分时间都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偶尔看看电视、翻翻杂志，看得出来，她一点儿也不开心。
其实，我知道什么事能让妈妈开心，她喜欢一切新鲜有趣的东西，从春天里泥土中钻出的第一蓬小草到小区附近新修的健身中心……一个大胆的想法开始在我心里萌生——不管那么多了，就让我们娘儿俩来一场豁出去的旅行吧！
于是，有了我和妈妈历时10年的10场旅行。
二
“猫猫，妈真的不想去，你自己去行不行？”妈妈扶着栏杆缓缓从座位上起身。维多利亚港的“幻彩咏香江”表演刚刚落幕，时间是晚上八点半。
这是我和妈妈的第二次旅行。没有经验的我们第一次去英国的旅行可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在那次旅行返程的航班上，我一直提心吊胆，原本是带妈妈享受生活的，谁知道一路上却让妈妈担惊受怕，我真怕她回家后会一病不起。
拿到血常规化验单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白细胞指数没升没降，这趟糟糕的旅行对妈妈的身体并没有造成很大麻烦。
这才有了这两年之后的第二次旅行。按照我的精心设计，夜访兰桂坊是当天的最后一项安排，我满怀期待。可是，她这么连头都懒得抬地表示毫无兴趣，也太不领情了，一天的疲劳瞬间化成委屈的泪水。
这次港澳游启程前两天，旅行社发来一份行程安排，我发现在香港竟然有整整一天的自由行时间。我正好可以充分利用这一天，让妈妈一个不落地看遍香港的精彩之处。
等到这条为期一天、覆盖香港岛、九龙半岛的线路设计出来的时候，我简直想好好地夸奖自己一番，这条线路堪称完美。但是，其中有一个小小的瑕疵：整个行程时间太紧凑，早晨6点就要出门，临近午夜才能返回酒店。后来我才知道，这点我眼中的小瑕疵，对于身体不好的妈妈来说，简直能要了她的命！
大概在中午11点的时候，我带着妈妈抵达太平山缆车。购票大厅里闷热潮湿，挤满了脑袋。我回头看排在密不透风队伍里的妈妈，她脸色有些发白。
“妈，您坚持坚持，太平山的缆车咱们一定要坐，不然太可惜了。”我手里捏着刚刚买的两张缆车票说。
“好。”妈妈轻轻点了点头，她是个体贴随和的人，很少会因为自己的原因提出异议。事后我才知道，排队的时候妈妈已经极不舒服了，她最怕热，泡在香港潮湿的空气里，简直透不过气来。
而在抵达太平山缆车之前，我们已经搭乘了有100多年历史的“铛铛车”、参观了维多利亚公园的“香港花卉展览”，但是太早起床的结果是谁也没胃口吃早饭，结果装了几包饼干和几瓶矿泉水就出门了。妈妈更是连口热水都没喝到。
下了缆车出来，是太阳最毒的正午。按照我的计划，正好可以在附近乘双层观光巴士。
“妈，咱们别坐一层，坐二层吧，还能看风景。”
“好。”妈妈原本已在一层车厢坐定，又起身跟我爬上了二层。
看着香港的街景，吹着风，我感觉这一天的安排真棒。扭头看妈妈，她正在脖子上、胳膊上抓来抓去，她抓挠的位置上起了不少红疹子。
“妈，您这是怎么了？”
“妈怕晒，阳光一晒就发痒。”
“那您怎么不早说？”
……
后来听妈妈说，她的日光性皮炎是最近几年才患上的，可能是免疫力低造成的。
三
下了双层巴士后，我又一路拉着妈妈赶往天星码头搭乘天星小轮。
“妈，您别光坐着，我给您拍几张照片。”妈妈刚一屁股坐下，我又硬把她拉起来拍照。
直到下午两点，我才带妈妈在路边摊简单吃了几口东西。一心想着接下来还有数不清的景点要逛。
“猫猫，这是辣的。”接过我递过来的烧烤串，妈妈咬了一口说。
“是呀，烤鱿鱼就是辣的呀。”
“妈不能吃辣的。”
“哦，那给您换个别的。您想吃什么？”
“妈就想坐下来喝碗粥。”
“喝粥是吧，您别着急，我知道个地方。”
其实我知道妈妈平时不能吃辣，刚才一着急忘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必须找碗好喝的粥弥补一下。记起“许留山”（香港连锁甜品店）里面有各种冰冰凉凉的甜品，妈妈怕热，喝这个简直再好不过了。
拉着妈妈走进“许留山”，特意找了个正对着空调的位置，冷气呼呼吹在身上，真凉快啊！可妈妈却从包里掏出一条围巾裹在了肩膀上。
“妈，您不是怕热吗？”
“妈是怕热，可坐在空调下这么直直吹，妈也受不了。”
我赶紧带着妈妈换了个位置。坐在那些挤挤挨挨的小桌子小椅子间，妈妈看起来好像怎么都不舒服。等服务员把一碗冰冰凉凉的粥放到她面前时，妈妈皱着眉头说：“猫猫，这是凉的吧？”
“是呀，凉凉的，夏天喝多好！”
“妈不能喝太凉的，你能给妈要杯热水吗？”
我赶紧招呼服务员给妈妈倒了一杯热水。心里满是惭愧，原来，妈妈这么多习惯，我一样都不知道，或者说，作为女儿我从没有留意过或者关心过她这些生活细节。就算是知道她生病后，也只是领她去医院看病，或者把发的奖金塞给她，却从没为她熬过一碗汤，或者是揉一揉肩膀。
四
如此紧张的一天下来，也难怪“幻彩咏香江”之后，妈妈已经累得抬不起头了。注意到我一脸委屈之后，妈妈安慰我说：“猫猫，妈不是不想去，实在是太累了，体力不能跟你们年轻人比。”看她一脸倦容走下观景台，每走一步都要扶着栏杆。我才意识到，妈妈真的太累了。
从小到大，也许我一直把妈妈当作“钢铁侠”——她简直无所不能，还从来不会叫饿、叫渴和叫累。可是妈妈也会衰老，也会生病。
“妈，那咱们哪儿也不去了，回酒店吧。”
“好。”
快到酒店的时候，我突然看到马路对面有一家餐厅还在营业，霓虹灯闪烁着“海皇粥店”几个字。想起妈妈一天没怎么好好吃东西，我问她：“妈，咱们去喝碗粥好不好？”
“你累不累？你要是累，咱们就回去，其实妈也不是特别想喝。”在妈妈心里，我永远排在第一位。
“妈，我一点儿也不累，走，咱喝粥去！”
走进粥铺，黄色的灯光罩着宽敞的大厅，看上去很舒服。在柜台前点完餐，我和妈妈选了临窗的一处宽敞位置坐下，妈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猫猫，你下午带妈去吃甜品的那个地方太窄了。坐了一会儿，妈浑身这个难受呀。”
“那您当时为什么不说？”
“妈看你好像挺喜欢，就没说。”
“您看您，什么都不说，我哪儿知道您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等粥端上来的时候，热腾腾的，煮得稀烂的米粥上闪着诱人的光泽。
“猫猫，这粥真好吃。”
“妈，今天让您累了一天，到晚上才喝上口热粥，下次您还跟我出来吗？”
“你要愿意带上妈，妈肯定愿意出来。”妈妈一脸慈祥。
五
这场谈话后的8年中，我们真像说好的那样，我带着妈妈继续快乐地走了下去。我们的旅行经验日渐丰富，妈妈的白细胞在这种欢乐中一度上升到10年来的最高值，但第10个年头又降到了原来的水平，好像宣告着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但是，每个原点不也是一个新的起点吗？
人生就像旅途，一路上，有时天晴有时雨，我并不是“雨过天晴”的信徒，一次磨难后跟着的也可能是一串磨难，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磨难中经受磨砺，在风雨中学会起舞。
——节选自《带上妈妈去看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