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我对日本这方面的情况也有所了解。日本关于二战的纪录片与电影非常多,对于史实的描写很细致,但总体而言,基本上都认为二战中日本的行为是一种防御性的进攻。防御与进攻本是矛盾的词语,但却被拼凑在一起。也就是说,为了保卫日本的安全,不得不先发制人,所以战争的动机是被动的。但是事实上日本的势力范围却在不断的扩大。显然,日本的历史解释存在不合理之处。这或许就是您所说的国家意志的干扰。回到现代社会中历史和解的问题,您认为能够影响和解的要素有哪些?
姜:我想最重要的还是人。我认为人是存在两面性的。一个是人性。一个是国民性。从人性的角度出发,人们是希望和解的。比如说,中日两国的年轻人一起参加某项活动,马上就可以成为朋友,不会有怨恨的感情,也不会为国家利益去争斗,甚至还会结交推心置腹的朋友。人性中有许多美德,这些美德在国际间也可以体现出来。但是,每个人在人性的一面之外,还存在国民性。个人在交谈、和解的过程中,如果突然发生了领土问题等政治对立,经教育播种,潜在的国民性会突然觉醒。此时和解、友谊的双方都会放下人性的美德进入国民性这种亢奋的对抗状态。此时,每个人都会意识到国境区分、国家利益,会想起两国之间历史上的战争、怨恨、对立,并毫不犹豫地站到自己国家的立场,成为一名穿着思想军装的战士。这就是人性转变位国民性的瞬间。可以说,人性是自然发生的,而国民性是经教育产生的。人生落地,经家庭、社会环境培养会产生一种通俗道德,如敬老爱幼、礼貌谦让、对邻人的友善等。
战前的日本军人,如果不进学校,不受皇国主义的忠君爱国教育,是不会自己变成残忍的杀人工具的。国内的教育也存在这个问题,在我的记忆中,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接受阶级教育,告诉你要爱憎分明。知道要爱谁,要恨谁,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特别是政治层面的爱、忠诚,阶级与民族的恨都是学校教育的重点。受过这种教育,自然的人性会附加上一种新的国民性,产生为国家利益献身,对敌国、敌人怨恨的价值观。“爱憎教育”,可以说是国民性教育的特征。意在强调,你不仅是一个普通的个人,更重要的是一个国家体制里的“国民”,有为国家献身效力的义务。
我经历过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知道当时非常悲惨的状况。但是,现在的中国年轻人对自己国家的这一段悲惨的历史却没有概念。为什么呢?因为学校教育没有涉及这个方面。相反,由于教科书和各种宣传中不断地在强调日本侵华战争的残酷,所以年轻人都能够记住中日战争中的惨状和历史怨恨。这就是国民性教育而人为持续的怨恨。
周:在我的理解当中,您所说的人性似乎是指自然人,国民性则是指政治人。每个人既是一个自然人,同时也是一个政治人。自然人的人格与政治人的人格有较大的差异,这种差异主要是受历史教育影响。对于历史教育的种种问题,您个人是什么态度?
姜:这个问题,我一边教育一边思考,已经过了20多年。以前,我是抱有希望的。希望通过大学教育使后一代人得到和解。现在,我比较悲观,几乎已经不抱有希望了(苦笑)。因为大学的历史教育不能普及(日本每所大学从事近代史研究教育的教员定员最多只有一人),而经日本学校教育每年被送到社会上的高中生有100余万(2015年106万)。历史教育无法普及,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历史认识对立的温床。
我认为学校教育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各国的爱国主义教育。每个国家肯定都会以爱国主义为题材进行历史教育,并监督、管理所谓的爱国主义教育的内容。在这种爱国主义教育方针的指导下,教科书也会失去公正性,蜕变为维护自己国家立场的工具。战后已经过了70余年,但亚洲各国的这种情况并没有本质性的变化。各国之间的政治矛盾、利害关系与历史问题缠绕在一起,使和解之路也变得更加艰难。历史的怨恨经过70余年的时间不仅没有被冲淡,反而通过历史教育传承下来。问题的症结就在于各国有政治倾向的爱国主义教育的内容之中,但是,只要存在国境,各国又不可能取消爱国主义教育。这就是和解问题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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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学人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