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悲情的公开信把某县顶上舆论的风尖浪口,一个女教师在信中的哭诉,让全网都在关注这个家庭的命运。从表达看,这封信字字含泪,声称“这封信发出时,我和丈夫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了”,对当地派出所副所长和教育局官员指名道姓,称“这个世界的恶,你们占了一半”,信中讲述了女儿疑因被伤害失去左眼后一个母亲维权遭遇的噩梦。
公开信里的泪水激起了公众的强烈义愤,但,随着官方和其他相关方的回应,“事实”很快出现了不同的版本。在官方的通报里,无法就伤害认定因果关系,当事人拒绝走司法途径解决问题,当事人寻衅滋事,当事人多次越级信访,国家信访局依据相关规定先后四次向当事人出具了《不予受理告知》,并告知其通过诉讼途径解决诉求。当地教育局信访室负责人在接受媒体采访面对镜头时痛哭,反问记者:你们了解真相吗?你们了解真相吗?
他嚎啕大哭:作为一个基层信访工作者,我付出了我的热情、耐心,我和李秀娟劝说了很多次,做了很多很多工作,但是李秀娟最后如此待我,给我的名声造成了极大的伤害,给我的家人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她来维权,我的名声谁来维护啊。他说当事人对其存在诬陷,信中多处描述不实。
泪水代表着一种弱势身份,泪水能最好地传染情绪。善良的人们,很容易被泪水打动,所以,在社交媒体上,出于本能的同情,人们总是容易相信流泪的一方,倾向站在痛哭的弱者那一边。面对一个人痛哭,人们很容易形成倾向。可现在问题变得复杂了,另一方也哭了,面对镜头痛哭流涕,来自不同方向、立场对立的两个哭声,都带着强烈的受害者情绪,让人们看到了这件事的复杂。看起来都是“受害者”,那,谁是施害者呢?
前段时间看了戴维•温伯格的《知识的边界》,里面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好,生动地描述了后真相时代舆论场中的混乱场景,他说:“我们看见事实被人们捡起来,摔到墙上,它们自相矛盾,分崩离析,被夸大被模仿。我们正在见证牛顿第二定律的事实版本:在网络上,每个事实都有一个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反作用”——每个事实都有一个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反作用,在此次绝笔信事件中演绎得淋漓尽致,这种“大小相等的、方向相反的反作用”最直观地表现在眼泪中,两个人的眼泪,两方都痛哭流涕,你信谁呢?
这种反作用力提醒我们,不能轻易被眼泪牵着鼻子走。这种来自不同方向的眼泪提醒公众,不能让眼泪主导我们的判断,眼泪容易扭曲事实,事实可能远比眼泪所呈现的信息复杂得多。
眼泪是事实吗?不是,眼泪只是一种立场,一种观点,一种情绪。胡泳在《后真相与政治的未来》中引用过美国已故参议员丹尼尔•帕特里克•莫伊尼汉一句著名的话:“每个人都可以有他自己的观点,但不可以有他自己的事实。”换个角度可以说,每个人都会流泪,但流泪并不代表着事实。当人们被绝笔信中的泪水激起义愤时,看看另一方的眼泪,听听另一种哭诉,当眼泪遭遇眼泪,这种反作用力也许能让人冷静下来,撇除包裹在眼泪中的情绪与情感干扰,超越单方叙述的故事诱惑,在第三方的叙述中去挖掘没有被眼泪污染的硬核事实。
我以前写过一篇评论,题目叫《警惕爆款网文,警惕眼里常含泪水》,谈到过社交媒体中的“情绪喂养”,人们很容易被眼泪所“贿赂”。人们看新闻时,总克制不住“身份代入”,无意识中就代入了一种身份:警察与平民发生冲突,永远会代入平民身份;城管与小贩发生冲突,永远代入小贩身份;教师与学生发生冲突,代入学生身份;教师与教育局发生冲突,代入教师身份。这种情绪代入,可能是网众无法超越的一种本能,泪水是这种身份代入的润滑剂,轻易被流泪的那一方所感染,去共情流泪者。
尼采说,哪有事实,只有阐释。这时就凸显出了公共媒体的重要和新闻专业主义的必要,避免加入热泪盈眶义愤填膺的队伍,在眼泪之外打捞被情绪泡沫掩盖的事实,让陷入单方叙述的易感人群听到另一种声音,递上麦克风让沉默的一方面对镜头说话。记者不是服务于哪个“维权者”,而应该服务于事实。帮着维权是律师要做的事,记者的职责是提供足够多的事实让公众可以作出明智的判断。我以前写过,自媒体太多、记者太少、事实不够用,现在再加一句,眼泪太多、爆款太多、新闻太少、智商不够用。
不能因为害怕“反转”就对一切保持无动于衷的冷漠,被那封公开信触动、震惊和激怒,被眼泪感染,即使事实可能会反转,也不是什么错,这是人之常情,这种刷屏见证了公共舆论的良知和正义感。但,然后呢?真相的呈现是一个过程,流失于涕泪交加中的真相,需要专业人士一点一滴找回来,需要对称的回应一点一滴地补充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