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拜访罗丝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电话铃骤起，孔嘉“腾”地一跃从床上挑起，拿起电话就喊：“燕燕，你跑到哪里去了？”

“孔先生？”电话里是老汉姆的声音。孔嘉一下子泄了气，但仍抱着极大的希望问道：“你们有燕燕的消息了？”

汉姆的声音是非常镇定的，职业训练他不会随便提高或改变自己的音量和音色，而给受害人带来渺茫的希望或误导。他非常清晰地说：“孔先生，我是想请你去一个地方，也许会给你一些线索。”

孔嘉和华天旭坐在老福特车里，不知道汉姆要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敏之本来也要跟来，华天旭说有他陪着孔嘉就行了，让敏之去打探一下报社那位记者，再继续去查找一些资料，说不定会有什么帮助。

车子沿着盘山公路行驶，车速超过70迈。孔嘉的目光朝路边扫去，看到牌子上写的限速是40迈。他斜眼看了老汉姆一眼，心想若是一般人开这么快，肯定被警察拿下，可是警察自己爱开多少开多少，谁管？

“听说今天还有雪。”老汉姆嘟囔着，“都什么时候了，这该死的天，春天还不知道躲在哪里睡大觉呢！”孔嘉没搭理他，倒是华天旭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所以寻找些话题和老汉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老汉姆一路上没有说什么案情的发展，他只是说，这件事已经报告了联邦调查局，FBI今天就会到，协助调查这一事件，但是从他的语气，孔嘉知道他并不看好FBI这帮人。但汉姆的话语间，又好像暗示孔嘉，燕燕不一定就真的消失了，起码，她不会是遇难之类的。

“我们去拜访一位老人，就是杨的母亲罗丝。”汉姆说话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敬重，孔嘉听得出，他对老人有特别的好感。“这个老人很不简单，那场大火后不久，她的儿子离家出走，后来老伴也失踪了。之后她就一个人住在这里，三十多年了。”

华天旭和孔嘉互相看了一眼，他们都熟悉这个名字，那是昨晚汉姆告诉他们的，那个经历了火灾的罗丝，她还活着？两个人的心都开始砰砰乱跳！

孔嘉和天旭都不言语，想着这个女人经历了这么多人生变故，会是汉姆说她的儿子离家出走，丈夫也失踪了，这又究竟是怎么回事？跟那个商店的大火有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很期待汉姆能告诉他们多一些，可是汉姆却闭口不言，一心一意地开车。孔嘉有些生气，心想你是个警察有什么了不起，就这么故意卖关子？

其实孔嘉误解汉姆了，他不愿意提起罗丝，是因为他有一些难言之隐，或者说是美好的回忆。很多年以前，曾经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罗丝是第一个走进他心里的女人，对，是女人，在一个十来岁男孩子青春萌动时候，一个闯入他心扉的女人，不一定是少女，也许就是一位少妇，像罗丝。

汉姆默默地开着车，孔嘉和天旭也默默无语，虽然他们不知道汉姆在想什么，但是他们都很期待能立刻见到这位传奇老人。

汽车开了半个多小时，在山里七绕八绕的，最后驶进一条土路，又开了一会儿，看到几栋房屋，相隔都很远，几乎半里地才会看到另一家的邮箱，房子掩映在树林中，有的离马路很远。最后，他们拐进一处很隐秘的小路，路边有一个破旧的信箱斜向一边，上面写着个“10”，在信箱背后一百米远，孔嘉看到到了一所房子，这座房子很古老，而且如果不拐进来这条土路的话，在外面根本不会看到。

汉姆把车停在门口，三个人走出来，孔嘉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这房子似乎哪里让他觉得熟悉，他不可能来过这里，那是怎么回事？照片还是明信片上见过？怎么可能？他想自己一定是想燕燕想得神经快崩溃了，因此有了幻觉。

来到门前，汉姆没有按门铃，而是咚咚地敲起门来，而且还大声叫道：“罗丝，罗丝！”

好半天，他们才听到屋里有动静，缓慢的脚步声接近大门，门闩响了好久，最后门终于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脸。这张脸当然不年轻，但也说不上是很老的样子，很多皱纹，但分部得很均匀。更引人注目的是，这张脸很亮，每一道皱纹的间接处的皮肤都是很光滑光亮的，嘴角和眼角虽然向下耷拉着，但轮廓很分明，前额饱满，两眼炯炯有神，绝对没有一点老态龙钟的样子。

“哦，汉姆警官，你终于来了。”罗丝开始说话，她的声音圆润，带着一股磁性，很性感。她把门拉开，示意他们进来。

“是啊，罗丝，来看看你这个老妖精。你还好吧？”汉姆一边往里走，一边调侃道。

“当然啦，这不是还没死呢么！”罗丝一点儿也不在乎汉姆的调侃，反而自己满不在乎地说。等他们都进来，她重新关上门，孔嘉闻到屋里有一种味道，那是长期不通风空气不流通的霉味。虽然是白天，窗帘却紧紧关着，只有一扇窗子拉开窗帘，可以看到外面的的树林。屋子里很昏暗，客厅靠近书架的地方开着一盏落地灯。照着那些家具都非常破旧，真皮沙发已经掉了颜色，桌子上凌乱地堆放着一些东西。显出屋主人的懒散，让人觉得这家的冷清凋零。只有壁炉里燃着火，偶尔发出斑驳的声音，让人感到一种家的暖意。

罗丝拄着拐杖，两眼炯炯地从孔嘉和华天旭身上移动着，看得他们有些不自在。

汉姆指着孔嘉和华天旭，介绍说，“给你带来两个朋友，我想你们会有共同语言呢！”

罗丝审视了一下孔嘉和华天旭，说：“是么，我这辈子好像就没有什么有共同语言的朋友。只有我的老头子，还早早就撇下我自己享福去了。”

汉姆解释道：“这两个人其中一位和你老头子大概有些渊源，”他指着孔嘉说，“他的女朋友叫燕燕于飞，昨天晚上。。。”

“当”地一声，罗丝把手里的拐杖扔在了地上，“什么？”她猛然向前几步到了孔嘉面前，上去一把揪住了孔嘉的衣服，劲儿好大，根本不像个近百岁老人，“你的女朋友叫什么？她是什么样子的？她几岁？她的父亲是谁？住在哪里？还活着么？”

孔嘉被罗丝一连串的问题闹蒙了，他想摆脱罗丝的手，可是动了动，居然没有摆脱，而且他又怕太使劲会推倒老人，这对于一个酷爱运动而且以健男自豪的他不免尴尬，脸都憋红了。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你，我，燕燕她。。。”

还是华天旭先意识到汉姆和罗丝的话里有话，他弯腰帮罗丝捡起拐杖，递给她，说：“罗丝女士，让我们慢慢给您讲。”

罗丝松开手，看看华天旭，缓慢地接过拐杖，眼睛里露出凄楚的神情，声音颤抖地说：“我不是罗丝女士，我是燕太太。”

罗丝缓缓走到一张沙发边，慢慢坐下，眼睛盯在墙上的一张照片上，她自言自语地冲着照片上一位老人说：“看来你的报应来了！我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我也能看到，哈哈哈。。。”她突然笑起来，笑道很冷，孔嘉觉得有些瘆得慌，他悄悄看了汉姆一眼，汉姆似乎若有所思，脸上没有什么变化。他又看天旭，天旭此时也把目光盯住了墙上的照片，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罗丝恢复了平静，转过身来，看着孔嘉，问道：“你有没有燕燕于飞的照片？”孔嘉像刚回过神似的，赶紧答应着，打开手机，他的屏幕保护就是燕燕的照片。那是孔嘉和燕燕在一起时偷拍的，很随意，照片上的燕燕正回眸一笑，有些娇嗔，一脸单纯，楚楚动人。罗丝接过手机，哆哆嗦嗦地带上脖子上挂着的老花镜，端详了半天，喃喃地嘟囔着：“嗯，像查理，那眼神。。。可嘴巴和鼻子，像我。。。”然后她像是带着点儿气似的说：“哼，反正不像她爸，不像！”

孔嘉和天旭都明白了，这个叫罗丝的老人，的确是燕燕的奶奶。她还活着。

可是，她的反应却令人奇怪。孔嘉还以为老人听到孙女燕燕消失的消息，会有些过激的举动。他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可是说是五味陈杂难以形容。爱屋及乌，罗丝一个人，失去了丈夫，儿子也不在身边的孤独老人，现在又听说唯一的孙女也丢了，她老迈衰退的心脏还能承受得住吗？所以孔嘉想了一些安慰之辞准备着，虽然他自己此时也非常需要安慰，甚至谎言。

然而出乎意料，罗丝不但没有伤心和惊讶，倒反而非常平静，她耷拉的嘴角甚至往上翘了翘，似乎在微笑。那样子好像她早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她拍拍孔嘉的肩膀，倒安慰起他来：“年轻人，你不必过分担心，这是我的孙女儿，虽然没见过，可我知道，这件事迟早会发生。”突然她又有了气，恶狠狠地对着墙上一家人的照片说：“哼，要不是我那不孝的儿子！这件事也不会发生得这么无准备！我早就警告过查理，他就是不听，不听！”

老汉姆也很感慨，走到罗丝身边，虽然在警察局里孔嘉已经给他看过燕燕的照片，但是当时老汉姆还没有把燕燕和罗丝一家联系起来，现在，在这间屋子里，他又仔细端详着燕燕的照片，自言自语地说：“杨的女儿都这么大了。”罗丝蹒跚地走到壁炉前，凝视着墙上的照片说：“唉，我们曾经是多么幸福的一个家！”

天旭和孔嘉也走过来，看着墙上的照片。那是一家三口，背景是迪斯尼乐园的城堡。罗丝和丈夫都很年轻，他们的儿子杨---他的中文真名叫燕穿杨，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头发黑黑的，脸上有两个酒窝，尖尖的下巴，眼睛很黑，显得非常聪明伶俐。罗丝的丈夫，文质彬彬，白净儒雅的典型华人形象，镜片后的眼睛显得很有神。罗丝很漂亮，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连衣裙，拥着儿子，甜甜地笑着，很温馨的一家人。

谁会想到这个普通的三口之家，竟会经历如此不寻常的事。

孔嘉明白了，汉姆小时候的玩伴----他口口声声叫做杨的-----就是燕燕的父亲燕穿杨。因为“穿”这个字英语里没有类似发音，美国人叫起来困难，所以就给省略成了一个单音节的“杨”字。孔嘉还记得自己上学的时候有一个中国同学叫“小鱼”，美国人也念着费尽，最后就干脆叫他“优”，每次美国同学和他打招呼就是“hi! You!”。教授见了他也称他“优”。当时大家调侃小鱼说，你看，教授都给你优，美国人也不把你当外人呢！

孔嘉在心里骂自己怎么早没想到，他没见过燕燕的父亲，可是看照片上穿杨小时候的样子，身体和脸型真的和燕燕很像。他离家出走？和家人之间有什么矛盾吗？看来燕燕不知道她父亲这段故事，穿杨自然也不会告诉燕燕他和自己的母亲之间的故事。燕燕也从没见过奶奶，都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穿杨如果不说，她当然也不会知道了。

可是穿杨为什么告诉燕燕她奶奶已经死了？孔嘉想不通：即使再有矛盾，也不应该如此啊！

“那年带穿杨去佛罗里达---是我们全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穿杨乐坏了。”罗丝沉浸在回忆里，眼睛里充满了幸福，她说，“还记得坐那个“高速魔鬼电车”，我以为穿杨会吓坏的，没想到他一直兴奋地大叫，撞门的时候我都用手捂着脸，而穿杨和查理两个却张开手臂大叫。坐完一次还要再坐一次，我说我可不敢了。结果是父子两个坐了三次。。。他们父子俩总吵架。。。虽然父子两个人从来不和，在冒险的事情上倒是很一致，在我的印象里，这也是父子俩关系最融洽的几天了。哎，可惜就几天。回来后没多久，穿杨又在学校惹了祸，两个人的关系就又紧张了。几年以后，就发生了穿杨离家出走的事。。。”

“那你们后来就再没有见过穿杨了？”华天旭插嘴道。

“没有，后来，他爸爸有一次出去，也再没有回来。。。罗丝的眼睛终于有些红了。

华天旭凑近照片，他的表情很复杂，好奇中带着一丝惊讶，突然，他指着照片上的男人问：“他是谁？”孔嘉对天旭的反应有些奇怪，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他正要回答，老汉姆说：“这是罗丝的丈夫，燕查理，也就是杨的父亲。”

华天旭听了，大吃一惊道：“他，就是查理？他是不是还有个中国名字，叫燕归来？”

“你怎么知道？”罗丝有些奇怪地看着天旭，查理年轻的时候来美国留学，就把中文名字改了，为的是叫着方便上口，所以除了很少几个中国朋友，几乎没人知道他的中文名字。

“真的是他吗？那个在半个世纪前因为论文轰动哈佛的查理？”天旭还在追问。

“是。”罗丝确认道。“你怎么知道他？”

“因为我也是搞物理的，读过他很多文章。他是我的前辈，也是我的偶像啊！”

屋里的其他人都看着天旭，天旭显得很激动。罗丝“唔”了一声，她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走到厨房，给每个人倒了一碗茶。她自己先啜饮了一口，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屋外开始飘起了雪花。每一片似乎在诉说着一个并不太遥远的故事。。。

（未完待续）

文章配图：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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