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每一步都走向比故乡更“高尚”之城,每一次转身离开都想要与故土一拍两散时,我们也开始了返乡之路。故乡,是在你转身离开时,才开始生根发芽的。今年起,我们会邀请那些离开家乡多年,如今再度返回家乡的作家,以专栏的形式,推出一系列【回家记】,这是我们为这个迅速流变、风土感日益稀薄的时代,写下的新地方志和风物志。
最早和大家见面的【回家记】,是
何兮写于湘西的一系列短章。她年少离家,在长长的阔别后,携子还乡,她发现昔日眼中狭小沉闷的山城其实是无比丰饶之地。自正月初一至十五,我们将以日更的形式陆续分享给大家。
去往故乡和童年(序)
绿豆糕、葡萄及广菜 ,那些无法忘怀的滋味(二)
夜间剧场 (三)
植物及其果实,经冬又历春(四)
理发店的少女(五)
【六】
【门口的椅子】
一把椅子,椿木做的,低矮,带靠背,棕红色,某些部位漆料磨损,露出里面的木色。
那是一把可以很舒服地坐在上面的椅子,脚稳稳落在地上,往后一靠,卸去背上的压力。它又便宜,经得起日晒雨淋,能一直放在门口。父亲从山上背水回来,或是白日干活的间隙会坐在那里休息。冬天,屋里阴湿,室外倒更暖和,他在门口晒太阳、大碗吃饭、穿着雨靴在大盆子里搓衣服、跟各种人聊天,一天里他大多数的话都是在那里说的。夜里,他也会在门口坐一会儿,默默抽上一阵子烟,然后把烟头踩灭,哐啷啷锁上门,一天也就这么结束了。
在父亲之前,那个位置属于外公。自从中风让他瘫痪了半个身子连同一只眼睛后,他的白天都是在那儿度过。那只一直瞪着的浊眼像是假的,不过那种古怪被他另半张脸上慈祥的神情中和了。他个子大,脸长得周正,整天乐呵呵地坐在门口,活似尊罗汉。据母亲说(这是她从我外婆那里听来的),外公年轻时是个俊秀的后生,高个,肤白肉嫩,在游春队里扮过蚌壳。关于外公,还有很多传闻,为养家做挑夫和苦力,抓壮丁成了徒有虚名的保长,替友顶罪入狱,文革下放,回城后成了大厨……而在我记忆里,外公只有一种形象,就是满面笑容坐在门口的样子。他在那里看《说唐》(也许是因为书名古意盎然,我只记得这一本)、卷烟抽——把烟丝均匀洒在纸上,边沿用唾沫濡湿,在手心一撮,压紧,点燃。他夹烟的手指有茧、粗大发黄。夏天,他穿着白色背心,那背心和他胸腹上的肉一样松松垮垮的,虽大力摇着蒲扇,仍一个劲儿地淌汗。我们这些孩子就在他眼前跑来跑去,渐渐长大。我们曾拍过一张照片,外公正是穿着那样的白背心,我们一群孩子在他背后站成一排,他看上去很开心。有一天,门口的椅子空了。那个除夕,外公是在医院度过的。过完年,舅舅们把外公从医院抬了回来,但他再也没有坐过那张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