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是因为看了吴京的一个访谈片段,那其实已经是三年多前的了,当时他春风得意,讲述自己的社交原则:
人情世故,你帮我,我帮你。你不帮我,我还帮你。帮了你,你还毁我,那我就弄你。
我以前没怎么关注过他,这两天看到豆瓣话题“分享你最喜欢的电影人的被采访片段”底下,有人将这段话贴出来,这才后知后觉。显然,很多人对这番话是相当赞赏的,否则也不会分享到这个话题下,而评论中也不乏有人赞叹:
“十分同意。”
“好像逻辑没什么毛病。”
“对呀对呀,该报仇雪恨就得报仇雪恨。”
“这是真男人。”
“真爷们。”
“你不仁,我不能不义,你恩将仇报,我虽远必诛。”
也许这是会被一些人看作某种“爱憎分明”的男子气概,但说实话,我看完之后则本能地涌起一阵寒意,生活中遇到这样的人,我会敬而远之。
在这番话中,最可注意的是渗透在其中的“人情”意识:他设想了一个乍看起来平等互惠的人际网络(“你帮我,我帮你”),而其自我形象是宽厚仗义的(“你不帮我,我还帮你”),但这又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你不能“毁我”,否则将招致报复。
然而,这其实既非真正宽厚,也没有真正的平等,因为这其中隐含了一个前提:
接受了“帮助”的人,就承担起了一份人情的债务
。就此而言,“你不帮我”时“我还帮你”,实际上是一种“强加的债务”,意味着让对方欠下短期内无法还清的恩惠。
由于怎样才叫“毁”,是由施恩者判定的,这在现实中通常就意味着受施者无法再采取独立的立场——例如自己的恩人贪污时,你如实透露,这可能符合你的道德原则,但却很有可能会被看作是“毁”了他,破坏了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因此,这其实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
“庇护-追随”网络
(patron-client relationship),吴京所说的虽然好像是“相互帮助”,但却将自己更多地塑造为施予者,因为按照经典人类学的一般规则,
施予者总是比受施者优越
。
电影《教父》开头的一幕,就是殡仪馆老板瓦隆塞拉来找教父,希望他为受辱的自己女儿“讨回公道”,明说“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当面问:“我该付你多少钱?”
听到这一句,教父变色站起,叹气说:“瓦隆塞拉,瓦隆塞拉,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不尊重我?如果你以朋友身份来找我,那伤害你女儿的杂种就会受折磨,你这种诚实人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那么他们就会怕你。”
教父要的不是钱,而是瓦隆塞拉对他欠下一笔人情,这样,下次教父有什么事的时候,他也就再不能像以前那样置身事外了
。教父说得明白,两人相识多年,但“你从来就不想要我的友谊,而且你怕欠我人情”,为什么?因为瓦隆塞拉想在美国做一个守法的好公民,不想跟黑社会有什么瓜葛。
也正因此,试图撇除关系、了结这种人情债务,也就意味着不肯欠对方什么。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说过:“在任何一个社会可能都能观察到,
如果不想造成侮辱,回礼必须被推延并有所不同,因为立即回送完全相同的物品显然等于是一种拒绝。
”阎云翔在《礼物的流动》中研究了一个中国村庄后得出相似的结论:“回报恩情不是关键问题,最重要的是永远对之铭感在心。”
杨东平《城市季风》中曾讲过一个故事:一个上海女孩子到北京工作,邻居老太可怜她单身在异乡,不时帮她一把。这个女孩子按照上海人“拎得清”的处世原则,总是很快予以回报,不欠人情,但这一来反倒激怒了老太太:“我是看你可怜,你倒跟我算得很清!”
在这里,
“人情”是判断会不会“做人”的重要标准,限定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互动和道德观
。恩惠和人情债务紧密连结了彼此,也使那些有更多资源的权势者培育起一个较大的个人关系网络,创造出一套可靠的紧急援助机制:
当他有需要时,凡是他曾有恩过的人,即便不是充当保护伞,至少也都不能、不愿或不敢为难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