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从一个典型制造业公司新增产线来思考成本问题,比如过去一年塞力斯扩张问界M9的产线,小米在北京新建SU7的产线
。
(1)从地方政府拿地,得交土地租金,可以是一次性支付30年使用权,也可以按每年支付。
(2)委托建筑公司建设厂房,购买水泥、沙子、钢材、玻璃、PVC、铜电缆等众多建筑与装修材料,需要一次性支付。
(3)购买各种生产设备、检测设备、办公桌椅与办公设备等,需要一次性支付并且每10年左右要更新一次。
(4)招聘高管、设计师、工程师、营销人员、管理人员、工人,需要按月支付月薪,年底支付奖金。
(5)支付税收与各种政府部门相关的费用。
(6)支付电费、水费各种公用事业相关费用。
(7)银行贷款、发行债券,需要支付利息。
(8)增发股票,需要支付中介费用。
(9)做广告,给销售人员的提成,需要支付营销与销售相关费用。
(10)采购各种原材料、零部件,需要支付费用。
(11)达到环境保护的标准,环保设备采购与使用费用。
简言之,一个典型制造业公司需要支付费用给(1)政府部门;(2)上游企业;(3)金融机构;(4)劳动力。
支付成本的多少取决于(1)政府部门的索取程度;(2)上游企业的竞争程度;(3)金融机构的竞争程度;(4)劳动力市场的异质性程度与竞争程度。
过去四十年,中国各个地方政府为了吸引外资,大幅降低政府部门的索取程度,工业用地租金非常便宜,甚至可以免费使用,税收比例特别优惠,部分企业还能拿到地方政府的补贴。从全球主要国家来看,中国地方政府索取的程度是最低的,这是全球制造业公司愿意把生产工序放到中国的核心原因之一。在工业化的初期阶段,中国地方政府还允许制造业企业不用关注空气污染、水污染与土地污染的防治,进一步降低了制造业企业的成本。
工业生产的路径是从(1)大宗商品与原材料;(2)有色金属、黑色金属、化学材料等;(3)机械设备与生产设备;(4)零部件与组件;最终到(5)组装与测试。大宗商品与原材料中国需要大量的进口,铁矿石、铜、铝、原油等主要工业品的进口依存度超过50%。多数生产设备来自于欧洲与日本。这意味着中国制造业企业的生产成本中外国采购主要是两项,一项是大宗商品价格,一项是生产设备的价格。
制造业与金融机构相关的成本,最主要的是贷款利息和债券票息,中国融资结构中,贷款融资占比在63%左右。
劳动力工资是制造业企业的一项占比较高的成本,尤其是对于劳动力密集型行业来说。90年代初期,一个名校毕业的硕士研究生在北京,月工资在90元左右,深圳给予名校毕业生的工资也仅仅在600元左右,相对于美国、日本和欧洲来说,中国的劳动力工资实在是太有竞争优势了。用中国工人替代美国工人,同一个企业能赚更多的利润。这与当前阶段部分公司更愿意用越南工人、印度工人代替中国工人一样,因为越南工人与印度工人薪酬更低。
生产成本可以分为(1)固定成本,主要是厂房建设、土地租金、使用期限较长的生产设备等;(2)可变成本,主要是原材料、零部件、电费水费等。劳动力成本是归于固定成本还是归于可变成本,取决于企业家的价值观与人生理念,依赖于劳动合同安排。
采矿、冶炼、汽车、手机等众多制造业具有典型的规模经济特征,意思是固定成本特别巨大,随着产量不断增加,单位产量分担的固定成本急剧缩小,比如问界M9的厂房、设备与研发成本(高技能工程师的薪资)组成的固定成本特别高,50万的定价,一年卖10万辆可能覆盖不了固定成本的折旧,而要是能卖30万辆,每辆车的固定成本将大幅降低,从而实现较高的毛利率。
对于规模经济特征明显的行业来说,销量对于毛利率至关重要。
由此来看,我们常说的压低成本,最佳的方式是(1)提高产销量,而不太好的方式是(2)降低政府、上游企业和劳动力的收入。
这里,我们特别想强调的是,微观逻辑与宏观逻辑存在合成谬误,即若不是基于扩大产销量的降成本,其实质是降低相关经济主体的收入,当每个企业都降成本时,相关的经济主体的收入都在下降,在宏观上,经济将迈入一个不断收缩的循环。可以说,针对某一个特定企业或者特定行业降成本,其实质是利润在不同企业和不同行业之间进行再分配。比如,降低制造业企业的融资成本,其真实含义是把金融机构的利润让渡给制造业企业。
从全球宏观视角来看,中国是大宗商品净进口国,若压缩大宗商品价格,将减少巴西、澳大利亚、俄罗斯、沙特等资源国的收入,让这些国家对中国产品的购买能力下降,从而导致全球经济循环动能的下降。
从全球和全人类的经济利益来看,最佳的降成本方式是每个公司和行业尽最大努力提高产量与销量,把规模经济发挥到极致,充分提升资源的利用效率,而次优的降成本是调整价格,在不同企业、不同行业、不同国家之间进行利益/利润的再分配,这是一种利益的零和调整。基于此,我们看产业经济政策,主要看一个产业链的产量与销量是否增加,若增加,就是帕累托改进的,若产量与销量是减少的,那么这种降成本的政策是人类总体利益受损的。
在成本概念中,主要的四组关系,(1)企业与上游企业的关系;(2)企业与金融机构的关系;(3)企业与劳动力的关系;(4)企业与政府部门的关系。这四组关系中,谁更为稀缺,谁能更多分得产出,从而实现更多利润,比如在半导体产业链中,ASML的光刻机全球独此一家,英伟达的CUDA为核心的GPU架构全球独此一家,台积电的3nm生产工艺和先进封装全球独此一家,所以这三家公司的分得的利润最多;在钢铁产业链中,铁矿石主要是四大矿山,而钢铁冶炼却有数十家公司,故而钢铁产业链的利润主要集中在四大矿山,而更不是钢厂。一些国家的经济发展不起来,一些地区的经济发展不起来,主要是政府部门从企业拿走的利益太大了,企业无利可图。很多制造业企业从欧美迁到日本,又从日本迁到亚洲四小龙,再从四小龙迁到中国大陆,当前再迁往墨西哥、东南亚、印度,都是基于劳动力工资的考虑,而对于异质性较强的顶级技术精英与工程师,则依然在各国国内,比如谷歌、微软、苹果的工程师集中在美国硅谷,华为、比亚迪、大疆的工程师集中在中国深圳、北京与东莞,背后的原因是墨西哥、东南亚提供不了又便宜又顶级的技术精英,劳动力的异质性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对于一个采取制造业立国战略的国家来说,有两个成本是可以尽量控制的,一个是政府部门的广义税负,一个是金融机构的广义收入,政府部门和金融机构的广义收入越低,那么制造业的成本越低,其产品在国际市场越有竞争力。一个城市集中的制造业企业越多,每个企业分担的政府成本越低,所以制造业企业具有马太效应,一个地区的制造业越多,就越能吸引更多企业入驻。当企业规模不变时,政府部门广义税负降低,意味着官僚体系的总广义收入下降,整个官僚体系要过紧日子;金融机构的广义收入下降,意味着金融从业人员的薪资要下降。改革的阻力是巨大的,一是官僚体系会千方百计为自己谋得利益,二是金融机构会通过各种手段做大金融体系,从制造业企业谋得更多收入。由此,决策层、官僚体系、金融机构、制造业企业就成了一个四方博弈的复杂体系。决策层要依靠官僚体系来管理国家,但又要防止官僚体系拿走的利益太大;决策层要依靠金融机构进行优化资源配置,培育科技公司,但又要防止金融机构拿走的利益太大。简言之,决策层一方面利用官僚体系和金融机构培育与辅助制造业企业发展,另一方面防止官僚体系、金融机构拿走的利益太大,让制造业企业发展丧失了利润激励。
过去30年,美国对制造业重视程度不够,导致中部州低收入工人的收入相对下降,现在开始制造业回流,比如台积电在美国亚利桑那州设厂,美国政府给予百亿美元的补贴。过去30年,中国对技术研发的重视程度不够,全民炒房,尤其是知识精英群体从名校毕业后,开始进入房地产公司、金融机构做大地产--金融体系,而对从事技术研发不感兴趣,中美关系方向变化后,核心技术被卡了脖子,现在决策层开始抑制金融地产,相对提高高科技公司的薪酬,引导高考高分的学生报考中科大、华中科大、哈工大、北航、北理工,而不是报考财经类院校。
经费的引导更为显著,2024年四
所高校的年度预算经费超过200亿元,包括清华大学、浙江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和北京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预算增加明显,2022年144.18亿元,2024年194.63亿元,增幅35%。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经费约为148.84亿元。北京理工大学和西北工业大学预算也超过100亿元。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南京理工大学和哈尔滨工程大学经费预算超过50亿元。
简言之,一个经济主体的成本是另一个经济主体的收入。最佳的降成本方式是扩大产量与销量。从微观视角来看,在生产规模不变时,降低一个经济主体的成本,其实质是降低相关经济主体的收入,属于利益的再分配。从宏观视角来看,若试图降低所有经济主体的成本,那么经济循环将进入到收缩趋势中。当前中国决策层让官僚体系过紧日子,以压平利率曲线的方式压低金融机构的利润,其真实意图在于改变制造业企业与地方政府、金融机构的利益分配,内嵌着制造业立国的战略,与美国制造业回流的国家战略都指向对科技生产力的极其重视。一个以制造业为主体的经济体会向(1)小政府;(2)小金融体系的方向调整。一个以金融地产为主体的经济体会向(1)大地产;(2)大金融体系的方向调整。过去几十年,中国选择了后者,现在试图转向前者,但是转变的痛苦巨大无比,众多家庭难以适应,毕竟要面临着严重的资产复制表收缩。先破后立,还是先立后破,过程不同,结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