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文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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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红楼梦22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8-19 07:00

正文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却说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大笸箩的钱,听见贾母说赏,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二人遂起身,小厮们忙将一把新暖银壶捧来,递与贾琏手内,随了贾珍趋至里面。


贾珍先到李婶娘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盏,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也斟了。二人忙起来笑说:“二位爷请坐着罢了,何必多礼。”


于是除邢王二夫人,满席都离了席,也俱垂手旁站。贾珍等至贾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贾珍在前捧杯,贾琏在后捧壶。虽只二人捧酒,那贾琮弟兄等却都是一溜排班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都一溜跪下。


宝玉也忙跪下。湘云悄推他,笑道:“你这会子又帮着跪下做什么?有这么着的呢,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


宝玉悄笑道:“再等一会再斟去。”

说着,等他二人斟完,起来,又给邢王二夫人斟过了。贾珍笑说:“妹妹们怎么着呢?”


贾母等都说道:“你们去罢,他们倒便宜些呢。”

贾珍等方退出。当下天有二鼓,戏演的是《八义?观灯》八出,正在热闹之际。宝玉因下席往外走。贾母问:“往那里去?外头炮仗利害,留神天下吊下火纸来烧着。”


宝玉笑回说:“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

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

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几个小丫头随着。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儿出来。”


王夫人忙起身笑说道:“他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


贾母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要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这些竟成了例了。”


凤姐儿忙过来笑回道:“今晚便没孝,那园子里头也须得看着灯烛花爆,最是担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谁不来偷瞧瞧,他还细心,各处照看。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


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全,便各色都不便宜,自然我叫他不用来。老祖宗要叫他来,我就叫他就是了。”


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是,你必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但只他妈几时没了?我怎么不知道?”


凤姐儿笑道:“前儿袭人去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


贾母想了想,笑道:“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竟平常了。”


众人都笑说:“老太太那里记得这些事。”

贾母因又叹道:“我想着他从小儿伏侍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末后给了个魔王,给他魔了这好几年。他又不是咱们家根生土长的奴才,没受过咱们什么大恩典,他娘没了,我想着要给他几两银子发送他娘,也就忘了。”


凤姐儿道:“前儿太太赏了他四十两银子,就是了。”


贾母听说,点头道:“这还罢了。正好前儿鸳鸯的娘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他家去守孝。如今他两处全礼,何不叫他二人一处作伴去?”又命婆子拿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他二人吃去。


琥珀笑道:“还等这会子?他早就去了。”说着,大家又吃酒看戏。


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里茶房里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饮酒斗牌。宝玉至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进去吓他们一跳。”


于是大家蹑手蹑脚,潜踪进镜壁去一看,只见袭人和一个人对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两个老嬷嬷打盹。


宝玉只当他两个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嗽了一声,说道:“天下事可知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再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


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着父母殡殓。回了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


宝玉听了,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清清净净的说话。袭人正在那里闷着,幸他来的好。”说着,仍悄悄出来。


宝玉便走过山石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留神风吹了肚子。”


后面两个小丫头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内预备水去了。这里宝玉刚过来,只见两个媳妇迎面来了,又问:“是谁?”


秋纹道:“宝玉在这里呢,大呼小叫,留神吓着罢!”


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说着,已到跟前。


麝月等问:“手里拿着什么?”

媳妇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

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


宝玉命:“揭起来我瞧瞧。”

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两个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茶点,点了一点头就走。麝月等忙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他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


麝月道:“这两个就好,那不知理的是太不知理。”

宝玉道:“你们是明白人,担待他们是粗夯可怜的人就完了。”一面说,一面就走出了园门。


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出来打探,见宝玉出来,也都跟上来。到了花厅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个小盆,又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小壶儿,在那里久等。


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得这冷水?”


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


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就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水。”


那婆子道:“姐姐,这是老太太沏茶的,劝你去舀罢,那里就走大了脚呢?”


秋纹道:“不管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铞子倒了洗手!”


那婆子回头见了秋纹,忙提起壶来倒了些。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要不着的就敢要了?”


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

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儿倒了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回,跟进宝玉来。


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娘斟起。他二人也笑让坐。贾母便说:“他小人家儿,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


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薛姨妈李婶娘也只得干了。贾母又命宝玉道:“你连姐姐妹妹的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他干了。”


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上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


宝玉替他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的字,拉不的弓。”


宝玉道:“没有吃冷酒。”

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

然后宝玉将里面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命丫鬟们斟的。复出至廊下,又给贾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进来,仍归旧坐。


一时上汤之后,又接着献元宵。

贾母便命:“将戏暂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热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样果子元宵等物拿些给他们吃。


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儿进来,放了两张杌子在那一边,贾母命他们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


贾母便问李薛二人:“听什么书?”

他二人都回说:“不拘什么都好。”

贾母便问:“近来可又添些什么新书?”

两个女先回说:“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


贾母问是何名,女先儿回说:“这叫做《凤求鸾》。”


贾母道:“这个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你先说大概,若好再说。”


女先儿道:“这书上乃是说残唐之时,那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


众人听了,笑将起来。

贾母笑道:“这不重了我们凤丫头了!”

媳妇忙上去推他说:“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说。”


贾母道:“你只管说罢。”

女先儿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该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讳。”


凤姐儿笑道:“怕什么!你说罢。重名重姓的多着呢。”


女先儿又说道:“那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赶考,那日遇了大雨,到了一个庄子上避雨。谁知这庄上也有位乡绅,姓李,与王老爷是世交,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小姐芳名叫做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贾母忙道:“怪道叫做《凤求鸾》。不用说了,我已经猜着了:自然是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了。”


女先儿笑道:“老祖宗原来听过这回书?”

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见过!就是没听见,也猜着了。”


贾母笑道:“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这么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


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象个佳人?就是满腹文章,做出这样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比如一个男人家,满腹的文章,去做贼,难道那王法看他是个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子的小姐,又知礼读书;


连夫人都知书识礼的,就是告老还家,自然奶妈子丫头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知道?你们想想,那些人都是管做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了不是?”



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


贾母笑道:“有个原故:

编这样书的人,有一等妒人家富贵的,或者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遭塌人家。再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邪了,想着得一个佳人才好,所以编出来取乐儿。他何尝知道那世宦读书人家儿的道理!——


别说那书上那些大家子,如今眼下拿着咱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那样的事。别叫他诌掉了下巴颏子罢。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连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姐儿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着止住了。”


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子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有这些杂话叫孩子们听见。”


凤姐儿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罢。——这一回就叫做《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


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杯酒、看两出戏着,再从逐朝话言掰起,如何?”一面说,一面斟酒,一面笑。


未说完,众人俱已笑倒了。两个女先儿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了。”


薛姨妈笑道:“你少兴头些!外头有人,比不得往常。”


凤姐儿笑道:“外头只有一位珍大哥哥,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淘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兄妹,只论大伯子小婶儿,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一笑,多吃了一点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我不成?”


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他才一路说,笑的我这里痛快了些。我再吃钟酒。”吃着酒,又命宝玉:“来敬你姐姐一杯。”


凤姐儿笑道:“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罢。”

说着便将贾母的杯拿起来,将半杯剩酒吃了,将杯递与丫鬟,另将温水浸的杯换一个上来。于是各席上的都撤去,另将温水浸着的代换,斟了新酒上来,然后归坐。


女先儿回说:“老祖宗不听这书,或者弹一套曲子听听罢。”


贾母道:“你们两个对一套《将军令》罢。”

二人听说,忙合弦按调拨弄起来。贾母因问:“天有几更了?”


众婆子忙回:“三更了。”

贾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来。”

早有众丫鬟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王夫人起身陪笑说道:“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地炕上,倒也罢了。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


贾母听说,笑道:“既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


王夫人道:“恐里头坐不下。”

贾母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挤着,又亲热又暖和。”


众人都道:“这才有趣儿!”

说着,便起了席。众媳妇忙撤去残席,里面直顺并了三张大桌,又添换了果馔摆好。贾母便说:“都别拘礼,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


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

宝钗等姐妹在西边,挨次下去,便是娄氏带着贾蓝、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下面横头是贾蓉媳妇胡氏。贾母便说:“珍哥带着你兄弟们去罢,我也就睡了。”


贾珍等忙答应,又都进来听吩咐。贾母道:“快去罢,不用进来。才坐好了,又都起来。你快歇着罢,明儿还有大事呢。”


贾珍忙答应了,又笑道:“留下蓉儿斟酒才是。”

贾母笑道:“正是忘了他。”

贾珍应了一个“是”,便转身带领贾琏等出来。二人自是欢喜,便命人将贾琮贾璜各自送回家去,便约了贾琏去追欢买笑,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必得重孙一对双全的在席上才好。蓉儿这可全了。蓉儿!和你媳妇坐在一处,倒也团圆了。”


因有家人媳妇呈上戏单,贾母笑道:“我们娘儿们正说得兴头,又要吵起来。况且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且叫他们歇歇,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起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罢,也给他们瞧瞧。”


媳妇子们听了,答应出来,忙的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传人,一面二门口去传小厮们伺候。小厮们忙至戏房,将班中所有大人一概带出,只留下小孩子们。


一时,梨香院的教习带了文官等十二人从游廊角门出来,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因不及抬箱,料着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彩衣包了来。婆子们带了文官等进去,见过,只垂手站着。


贾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你们如今唱什么?才刚八出《八义》,闹的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姑娘们都比咱们家的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


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玩戏的人家的班子,虽是小孩子,却比大班子还强。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箫和笙笛,馀者一概不用。”


文官笑道:“老祖宗说的是。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个喉咙罢了。”


贾母笑道:“正是这话了。”

李婶娘薛姨妈喜的笑道:“好个灵透孩子,你也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


贾母笑道:“我们这原是随便的玩意儿,又不出去做买卖,所以竟不大合时。”说着,又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只用这两出,叫他们二位太太听个助意儿罢了。若省了一点儿力,我可不依。”


文官等听了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鸦雀无闻。薛姨妈笑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过只用箫管的。”


贾母道:“先有,只是象方才《西楼》《楚江情》一只,多有小生吹箫合的。这合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人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


又指着湘云道:“我象他这么大的时候儿,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


众人都道:“那更难得了。”

贾母于是叫过媳妇们来,吩咐文官等叫他们吹弹一套《灯月圆》。媳妇们领命而去。


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凤姐儿因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咱们传梅,行一套‘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


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啊!正对时景儿。”

忙命人取了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给女先儿击着。席上取了一枝红梅,贾母笑道:“到了谁手里住了鼓,吃一杯,也要说些什么才好。”


凤姐儿笑道:“依我说,谁象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这不会的不没意思吗?怎么能雅俗共赏才好。不如谁住了,谁说个笑话儿罢。”


众人听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说笑话儿,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令;今见如此说,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无不欢喜。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去找姐姐叫妹妹的,告诉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


众丫头子们便挤了一屋子。

于是戏完乐罢,贾母将些汤细点果给文官等吃去,便命响鼓。那女先儿们都是惯熟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惊马之驰,或如疾电之光,忽然暗其鼓声,那梅方递至贾母手中,鼓声恰住,大家哈哈大笑。


贾蓉忙上来斟了一杯,众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们才托赖些喜。”


贾母笑道:“这酒也罢了,只是这笑话儿倒有些难说。”


众人都说:“老太太的比凤姑娘说的还好,赏一个,我们也笑一笑。”


贾母笑道:“并没有新鲜招笑儿的,少不得老脸皮厚的说一个罢。”


因说道:“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儿。惟有第十房媳妇儿聪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儿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象那小蹄子儿嘴巧,所以公公婆婆只说他好。这委屈向谁诉去?’


有主意的说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我们托生为人,怎么单单给那小蹄子儿一张乖嘴,我们都入了夯嘴里头?’


那八个听了,都喜欢说:‘这个主意不错。’

第二日,便都往阎王庙里来烧香。九个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正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斤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来。吓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


孙行者问起原故来,九个人忙细细的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了一口气道:‘这原故幸亏遇见我!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九个人听了就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


孙行者笑道:‘却也不难:那日你们妯娌十个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因为撒了一泡尿在地下,你那个小婶儿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便撒泡你们吃就是了。’说毕,大家都笑起来。


凤姐儿笑道:“好的呀!幸而我们都是夯嘴夯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


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头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


薛姨妈笑道:“笑话儿在对景就发笑。”

说着,又击起鼓来。小丫头子们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便悄悄的和女先儿说明,以咳嗽为记。须臾传至两遍,刚到了凤姐儿手里,小丫头子们故意咳嗽,女生儿便住了。


众人齐笑道:“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罢,别太逗人笑的肠子疼!”


凤姐儿想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节,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媳妇、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里搭拉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


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这数贫嘴的!又不知要编派那一个呢!”


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

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这里费力,你们紧着混,我就不说了。”


贾母笑道:“你说你的,底下怎么样?”

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


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也都再无有别话,怔怔的还等往下说,只觉他冰冷无味的就住了。湘云看了他半日。


凤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节的:几个人拿着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就偷着拿香点着了。只见‘噗嗤’的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捍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


湘云道:“难道本人没听见?”

凤姐儿道:“本人原是个聋子。”

众人听说,想了一回,不觉失声都大笑起来。又想着先前那个没完的,问他道:“先那一个到底怎么样?也该说完了。”


凤姐儿将桌子一拍,道:“好罗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


众人听说,复又笑起。

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多了,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


尤氏等用绢子握着嘴,笑的前仰后合,指他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


贾母笑道:“真真这凤丫头,越发炼贫了!”一面说,一面吩咐道:“他提起炮仗来,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


贾蓉听了,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子内安下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俱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致,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的花炮。黛玉禀气虚弱,不禁劈拍之声,贾母便搂他在怀内。


薛姨妈便搂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

宝钗笑道:“他专爱自己放大炮仗,还怕这个呢!”

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入怀内。凤姐笑道:“我们是没人疼的!”


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搂着呢。——你这会子又撒娇儿了,听见放炮仗,就象‘吃了蜜蜂儿屎’的,今儿又轻狂了。”


凤姐儿笑道:“等散了,咱们园子里放去,我比小厮们还放的好呢。”


说话之间,外面一色色的放了又放。

又有许多“满天星”、“九龙入云”、“平地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星小炮仗。放罢,然后又命小戏子打了一回“莲花落”,撒得满台的钱,那些孩子们满台的抢钱取乐。


上汤时,贾母说:“夜长,不觉得有些饿了。”

凤姐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

贾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罢。”

凤姐儿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


贾母道:“倒是这个还罢了。”

说着,已经撤去残席,内外另设各种精致小菜。大家随意吃了些,用过漱口茶,方散。


十七日一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祠门,收过影像,方回来。此日便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贾母连日觉得身上乏了,坐了半日,回来了。


自十八日以后,亲友来请或来赴席的。贾母一概不会,有邢夫人、王夫人、凤姐三人料理。连宝玉只除王子腾家去了,馀者亦皆不去,只说是贾母留下解闷。


当下元宵已过,凤姐忽然小产了,合家惊慌。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且说荣府中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因年内年外操劳太过,一时不及检点,便小月了,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大夫用药。凤姐儿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画计算,想起什么事来,就叫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


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一人能有多少精神?

凡有了大事就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本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只说过了一月,凤姐将养好了,仍交给他。


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又添了下红之症。他虽不肯说出来,众人看他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药调养,不令他操心。


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如常。谁知服药调养,直到三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止了。——此是后话。


如今且说目今王夫人见他如此,探春和李纨暂难谢事,园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特请了宝钗来,托他各处小心。


因嘱咐他:“老婆子们不中用,得空儿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凤丫头在外头,他们还有个怕惧,如今他们又该取便了。


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人,你兄弟妹妹们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应照应。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那些人不好你只管说,他们不听你来回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


宝钗听说,只得答应了。

时届季春,黛玉又犯了咳嗽;湘云又因时气所感,也病卧在蘅芜院,一天医药不断。探春和李纨相住间壁,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往来回话人等亦甚不便,故二人议定,每日早晨,皆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去会齐办事,吃过早饭,于午错方回。


这三间厅原系预备省亲之时众执事太监起坐之处,故省亲以后也用不着了,每日只有婆子们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理,只不过略略的陈设些,便可他二人起坐。这厅上也有一处匾,题着“辅仁谕德”四字,家下俗语皆只叫“议事厅儿”。


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应执事的媳妇等来往回话的,络绎不绝。


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各各心中暗喜,因为李纨素日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人,自然比凤姐儿好搪塞些;便添了一个探春,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年轻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凤姐儿前便懈怠了许多。


只三四天后,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可巧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皆系荣宁非亲即世交之家,或有升迁,或有黜降,或有婚丧红白等事,王夫人贺吊迎送,应酬不暇,前边更无人照管。


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厅上起坐,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便觉比凤姐儿当权时倒更谨慎了些。


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发连夜里偷着吃酒玩的工夫都没了!”


这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府去赴席,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门去后,回至厅上坐了。刚吃茶时,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儿出了事,已回过老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来。”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


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

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门,还说出许多笑话来取笑。


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拣择施行;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年轻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


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日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


吴新登的媳妇听了,忙答应了个“是”,接了对牌就走。


探春道:“你且回来。”

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有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


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赏少,谁还敢争不成?”


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理,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


吴新登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账去;此时却不记得。”


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不记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算是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倒象我们没主意了。”


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

众媳妇们都伸舌头。这里又回别的事;一时吴家的取了旧账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四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


这两笔底下皆有原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探春便递给李纨看了,探春便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账留下我们细看。”


吴新登家的去了。

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

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踹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便眼泪鼻涕哭起来。


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懂。谁踹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


赵姨娘道:“姑娘现踹我,我告诉谁去?”

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

李纨也忙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是我呀。”


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礼。”一面便坐了,拿账翻给姨娘瞧,又念给他听,又说道:


“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这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


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公,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的地方儿?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何苦只要操心?


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管家务。


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呢!连姨娘真也没脸了!”一面说,一面抽抽搭搭的哭起来。


赵姨娘没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该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


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他们各人。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呢?”


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


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


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

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克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日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翎毛儿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探春没听完,气的脸白气噎,越发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因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的检点了!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昔按礼尊敬,怎么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每日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


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道是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礼的,早急了!”


李纨急得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


赵姨娘听说,方把嘴止住。只见平儿走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儿。”


李纨见平儿进来,因问他:“来作什么?”

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度着,再添些也使得。”


探春早已拭去泪痕,忙说道:

“又好好的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的?不然,也是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做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怎么添!”


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今听这话越发会意。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


时值宝钗也从上房中来,探春等忙起身让坐。

未及开言,又有一个媳妇进来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脸盆、巾帕、靶镜等物来。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脸盆,那两个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


平儿见侍书不在这里,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脸盆中盥沐。媳妇便回道:“奶奶,姑娘:家学里支环爷和兰哥儿一年的公费。”


平儿先道:“你忙什么?你睁着眼看见姑娘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倒先说话来!二奶奶跟前,你也这样没眼色来着?姑娘虽恩宽,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


唬得那个媳妇忙陪笑说:“我粗心了!”

一面说,一面忙退出去。探春一面匀脸,一面向平儿冷笑道:“你迟了一步,没见还有可笑的。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我们。幸亏我们问他,他竟有脸说‘忘了’,我说他回二奶奶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着你主子未必有耐性儿等他去找!”


平儿笑道:“他有这么一次,包管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姑娘别信他们。那是他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姑娘又是腼腆小姐,固然是托懒来混。”说着,又向门外说道:“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


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姑娘,你是个最明白的人,俗语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我们并不敢欺蔽主子。如今主子是娇客,若认真惹恼了,死无葬身之地!”


平儿冷笑道:“你们明白就好了。”

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得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与太太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


话未说完,宝钗李纨皆笑道:“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他!本来无可添减之事,如今听你一说,倒要找出两件来斟酌斟酌,不辜负你这话。”


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正要拿他奶奶出气去,偏他碰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了主意了。”一面说,一面叫进方才那媳妇来问:“环爷和兰哥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那一项用的?”


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


探春道:“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里月钱之内: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哥儿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学里每人多这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日起,把这一项蠲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说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


平儿笑道:“早就该免。旧年奶奶原说要免来着,因年下忙,就忘了。”


那媳妇只得答应着去了。

就有大观园中媳妇捧了饭盒子来,侍书素云早已抬过一张小饭桌来,平儿也忙着上菜。探春笑道:“你说完了话,干你的去罢,在这里又忙什么?”


平儿笑道:“我原没事,二奶奶打发了我来,一则说话,二则怕这里的人不方便,叫我帮着妹妹们伏侍奶奶姑娘来了。”


探春因问:“宝姑娘的怎么不端来一处吃?”

丫鬟们听说,忙出至檐外,命媳妇们去说:“宝姑娘如今在厅上一处吃,叫他们把饭送了这里来。”


探春听说,便高声说道:“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他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叫他叫去。”


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那些媳妇们都悄悄的拉住笑道:“那里用姑娘去叫?我们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说,一面用绢子掸台阶的土,说:“姑娘站了半天,乏了,这太阳地里歇歇儿罢。”


平儿便坐下,又有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下,说:“石头冷,这是极干净的,姑娘将就坐一坐儿罢。”


平儿点头笑道:“多谢。”

一个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来,也悄悄笑说:“这不是我们常用的茶,原是伺候姑娘们的,姑娘且润一润罢。”


平儿遂欠身接了,因指众媳妇悄悄说道:

“你们太闹的不象了。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果然招他动了大气,不过说他一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他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么。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他,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


众人都忙道:“我们何尝敢大胆了?都是赵姨娘闹的。”


平儿也悄悄的道:“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娘原有些颠倒,着三不着两,有了事就都赖他。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略差一点儿的,早叫你们这些奶奶们治倒了。


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说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的。


前儿我们还议论到这里:再不能依头顺尾,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横看了他!二奶奶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怕他五分儿。你们这会子倒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正说着,只见秋纹走来,众媳妇忙赶着问好,又说:“姑娘也且歇歇,里头摆饭呢。等撤下桌子来,再回话去罢。”


秋纹笑道:“我比不得你们,我那里等得?”

说着,便直要上厅去。平儿忙叫:“快回来!”

秋纹回头,见了平儿,笑道:“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外围子的防护’?”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儿褥上。


平儿悄问:“回什么?”

秋纹道:“问一问宝玉的月钱、我们的月钱,多早晚才领?”


平儿道:“这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诉袭人,说我的话:凭有什么事,今日都别回。若回一件管驳一件,回一百件管驳一百件。”


秋纹听了,忙问:“这是为什么?”

平儿与众媳妇等都忙告诉他原故,又说:

“正要找几处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来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呢。何苦你们先来碰在这钉子上?


你这一去说了,他们若拿你们也作一二件榜样,又碍着老太太、太太;若不拿着你们做一二件,人家又说:‘偏一个向一个,仗着老太太、太太威势的就怕,不敢惹,只拿着软的做鼻子头。’你听听罢,二奶奶的事他还要驳两件,才压得众人口声呢。”


秋纹听了,伸了伸舌头笑道:“幸而平姐姐在这里,没得臊一鼻子灰,趁早知会他们去。”说着便起身走了。


接着宝钗的饭至,平儿忙进来伏侍。

那时赵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饭,宝钗面南,探春面西,李纨面东。众媳妇皆在廊下静候,里头只有他们紧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别人一概不敢擅入。这些媳妇们都悄悄的议论说:“大家省事罢,别安着没良心的主意。连吴大娘才都讨了没意思,咱们又是什么有脸的?”


都一边悄议,等饭完回事。

此时里面惟闻微嗽之声,不闻碗箸之响。一时,只见一个丫头将帘栊高揭,又有两个将桌抬出。茶房内有三个丫鬟,捧着三个沐盆儿,见饭桌已出,三人便进去了。


一回又捧出沐盆并嗽盂来,方有侍书、素云、莺儿三个人,每人用茶盘捧了三盖碗茶进去。一时等他三人出来,侍书命小丫头子:“好生伺候着,我们吃饭来换你们,可又别偷坐着去。”


众媳妇们方慢慢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轻慢疏忽了。探春气方渐平,因向平儿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议,如今可巧想起来。你吃了饭快来。宝姑娘也在这里,咱们四个人商议了,再细细的问你奶奶可行可止。”


平儿答应回去。凤姐因问:“为何去这半日?”

平儿便笑着将方才的原故细细说与他听了。凤姐儿笑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


平儿笑道:“奶奶也说糊涂话了。他就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他,不和别的一样看待么?”


凤姐叹道:“你那里知道?

虽然正出庶出是一样,但只女孩儿却比不得儿子。将来作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强百倍呢。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为挑正庶误了事呢,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正庶的得了去。”


说着,又向平儿笑道:

“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背地里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有大小事儿,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也抱怨克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


平儿道:“可不是这话!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还有两三个小爷们,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


凤姐儿笑道:“我也虑到这里,倒也够了。

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钱,老太太自有体己拿出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三四个,满破着每人花上七八千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银子,若不够,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够了。


老太太的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不过零星杂项使费些,满破三五千两。如今再俭省些,陆续就够了。只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两件事来,可就了不得了。——咱们且别虑后事,你且吃了饭,快听他们商议什么。


这正碰了我的机会,我正愁没个膀臂。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


兰小子和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炕让他钻去罢,——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样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我想到那里就不服!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人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们家务事。


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他。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虽然脸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


比不得环儿,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子,早撵出去了!如今他既有这主意,正该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我也不孤不独了。按正礼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他这一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与太太的事也有益。


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回退步,回头看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他们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他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


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如今俗语说:‘擒贼必先擒王。’


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强,就不好了。”


平儿不等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了,这会子才嘱咐我。”


凤姐儿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他人之故,不得不嘱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这不是你又急了,满嘴里‘你’呀‘我’的起来了!”


平儿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


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儿,要掂多少过儿才罢?你看我病的这个样儿,还来怄我呢。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说着,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子进来,放小炕桌。


凤姐只吃燕窝粥,两碟子精致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暂减去。丰儿便将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至桌上,与平儿盛了饭来。


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伏侍漱口毕,吩咐了丰儿些话,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人已散出。要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