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国科学报》记者 李思辉 实习生
毕若雪
南京一家氛围柔和的酒吧里,老板娘很认真地告诉李业诚,“坐右边角落里那个‘歪果仁’,也许跟你聊得来,他也很喜欢小动物。”
那是2019年的夏天,当时李业诚还是南京一家机构的职员,酒吧老板娘是她的好朋友。
当她真的和凯文·梅辛杰(以下简称凯文)聊起来,她才发现,他们的喜好其实并不相同。
这猝不及防的回答,“直接把天儿聊死了”。作为一个喜欢小猫小狗的都市女性,李业诚彼时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被一个研究蛇的美国小伙感动,成为他的妻子兼私人科研助理;她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和对方一起深入湖北神农架的深山找蛇,并且尝试抚摸一条通体碧绿、吐着红色信子的长蛇。
日前,湖北神农架林区的研究人员告诉《中国科学报》,凯文博士夫妇又来了,这一次还是找蛇、看蛇、研究蛇。与以往不同的是,不久前凯文已正式受聘于南京林业大学,成为该校生命科学学院的一名外籍教授。
凯文博士在授课中展示活蛇。
凯文对蛇的热爱由来已久。在他3岁那年,他做兽医的父亲带回来一条5米多长的印度蟒蛇。小小的他不仅没有害怕,还着迷地围着它转,从此爱上了这个神奇的物种。许多人眼中冷血无情并且非常危险的蛇,在他看来却是“世界上最酷的伙伴”。
2006年5月,24岁的凯文即将从美国北卡罗来纳州大学毕业。毕业前夕,他偶然在网上看到一条招募信息——中国一个叫“神农架”的神秘森林里,科研人员正在招聘科研志愿者。东方神秘森林的原始面貌、丰富的生物多样性,以及罕见的蛇类照片让他眼前一亮。经过审核,他被选中,获得去神农架参与两栖爬行动物调查的机会。
“非常好的想法,你去吧!那一定很酷!”听说儿子要独自去中国的原始森林里找蛇,凯文的爸爸一口就答应了——毕竟,他也是一个很喜欢冒险的人。
凯文背着一个登山包就出发了。“如果你去找蛇,一定要准备一个登山包,包里除了衣服、睡袋、GPS,还需要一个蛇钩、一个蛇夹、一些装蛇的袋子。遇到毒蛇的话,后面几样东西会用得上。”凯文说。
“第一次到神农架,我就爱上它了!”凯文告诉《中国科学报》,在神农架科考的3个多月里,他和林区的科学家一起跋山涉水、穿越密林、徒步探寻,看到了许许多多不曾见过的蛇类,有的还是第一次被发现。他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因为被神农架、被中国深深吸引,凯文放弃了回美国工作的机会,选择留在中国继续自己的学习和研究。最终,他如愿进入在爬行动物研究领域有较好学科基础的南京林业大学。经过几年的深入学习研究,凯文获得美国阿拉巴马农工大学、南京林业大学两所学校的博士学位。
在读博期间和毕业之后的几年里,他深入湖北、江西、四川、云南等许多地方的深山老林,乐此不疲地进行着他的找蛇之旅。因为到神农架最多,他比绝大多数造访者都更了解这里的蛇。
神农架温暖潮湿的环境让这里成为蛇类的乐园。这一带比较常见的是体形大并且性格凶猛的大王蛇,学名王锦蛇。凯文曾一次次向研究者、摄影爱好者介绍——大王蛇会吃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从老鼠、蛇、青蛙到蜥蜴和鸟。大王蛇的嘴里有6排牙齿,它的唾液中含有抗凝血素,它可能会咬人。只要被它轻轻咬上一口,就会流很多血。但不用担心,它没有毒。
他向《中国科学报》介绍,神农架蛇的种类繁多。日行性的蛇类有菜花原矛头蝮、乌梢蛇、王锦蛇、黑眉锦蛇、颈槽蛇、虎斑颈槽蛇等,其余大多在太阳落山后出来活动。日行性蛇类大家更容易见到。它们白天会在灌木丛里、石头缝里、溪水边出没,也可能出现在路边、马路上,或者在排水沟里。至于白头蝰等珍稀蛇类,能否遇到就要看运气了。
凯文博士在深山找蛇。
很多人对蛇有天然的恐惧,凯文认为“大可不必”。尽管他曾被蛇咬伤,死里逃生。
凯文曾被毒蛇咬过两次。第一次是2003年在美国,他被一条侏儒响尾蛇咬到了中指;第二次,就是在神农架,他被一条菜花原矛头蝮咬伤。
2012年5月28日,凯文和神农架两位工作人员一起,来到神农架林区内一个叫“坪仟”的古镇。午饭后他们到了一处遍布石块和杂草的地方进行野外搜寻。突然,同行的司机杨师傅大喊:“有蛇!”
凯文循声望去,那条蛇半截身子几乎已经钻进石缝里了。凯文迅速抓住蛇的尾巴,翻开石头,并且拿蛇钩抵住石头,以免蛇被再次碾压受伤。就在此时,那条蛇以极快的速度冲着凯文杀了个“回马枪”。凯文迅速抽回了手。同伴询问凯文有没有被咬到,凯文不太确定地回答:“应该没有吧?”
但很快,他右手的食指有血渗出,但因为没有疼痛,他决定观察一下再说。晚上12点多,他的身体开始出现反应。首先是双腿内侧有刺痛感,伴有眩晕,于是他缓缓坐下防止摔倒。随后,他被同伴扶回车上前往医院进行救治,途中开始出现乏力、口渴等症状,意识开始模糊,视力不清,如同醉酒,说话也含糊不清。
“当时我感觉脚踝有刺痛感,脖子和头部触碰到会发痒,我在想毒液是不是扩散到全身了。我也许要去见我的西方太奶了。”凯文回忆。
好在,随后他们到达兴山一家医院,医生进行了紧急治疗,确认暂无生命危险。然而,蛇毒难清。到了5月29日,凯文的整个右手变黑,肿胀更严重了,左手也肿了。随后,凯文被转到宜昌一家医院——因为兴山这家医院告知,凯文的情况大概率要被截肢。
在宜昌治疗几天后,凯文已经可以使用筷子了。第14天,肿块开始变小,直至完全康复。凯文伸出右手,记者看到他的虎口处有一处纹身,他表示,这个纹身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再犯傻,不要遇到毒蛇直接上手了”。
尽管凯文曾多次向自己的学生以及其他研究者讲述这段经历,提醒他们遇到毒蛇不能“掉以轻心”,但他总会十分认真地为蛇辩护——蛇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它一般不会主动咬人,因为感受到危险才会发动攻击。因此,咬人不是蛇的过错。蛇不是我们的敌人,它其实是怕我们的。
“蛇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之一,研究它们、了解它们、保护它们,是一项关乎全球生物多样性和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工作。”说起蛇类研究,凯文总是充满热情。
咬伤凯文博士的菜花原矛头蝮。
在中国研究人员和当地百姓配合下,凯文获得了大量第一手研究资料。近些年,他在国内外一些期刊上发表了40余篇与两栖爬行动物有关的研究论文。2019年3月,他在《动物分类学》(Zootaxa)杂志上发表了广义角蟾属的一个新种——雨神角蟾。
凯文在论文里介绍,该新种发现于福建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隶属于两栖纲无尾目角蟾科。研究团队通过基因片段的系统发育分析显示,新种是一个独立的进化单元;在系统发育关系上,该新种与来自广东省西南部的黑石顶角蟾关系最近。
凯文还与神农架国家公园工作人员杨连森等共同完成了一系列关于两栖动物和爬行动物的研究,在神农架记录了10种已知但首次在当地发现的动物。2014年,凯文发表了一项研究成果,重新定义了灵山小头蛇这一常见物种。他还带着学生前往中国多个地区进行实地考察,其间发现了包括浙江长兴原指树蛙在内的多个新物种。
令凯文比较满意的是,他结合在中国多个原始森林长达十余年的实地调查研究,撰成《中华锦蛇》书稿一部。《中国科学报》注意到,这本厚厚的书稿,详细介绍了散布在中国境内的19种锦蛇的外形、习性、分布等特点,书中大量的图片都是凯文带着学生艰苦采集而来。目前这本书的中英文对照版本已经编纂完成,正在联系出版中。一位资深研究人员称,该书将为相关领域的研究提供重要的参考资料。
“关于蛇,人类还有太多‘不清楚’。它吸引着我们去发现、探索并开展研究。这难道不是一件很酷、很有趣的事情吗?”面对凯文的循循善诱,李业诚开始有点动摇了——“也许他不是一个‘怪人’,只是我们不懂他的热爱。”因此,当凯文邀请她一起上神农架找蛇的时候,她竟然应了下来。
和凯文一起“疯”的日子里,她发现他有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一起去找蛇、捉蛇、研究蛇。当他们捉住一条罕见的蛇时,会激动地大叫起来,所有人都会聚拢过去拍照、观察、抚摸。在神农架,一向怕蛇的她居然也被这种热情所感染,伸手摸了摸一条通体碧绿的长蛇。“蛇似乎真的没那么可怕。”她说。
更有意思的是,当他们一到神农架这片“如水晶般纯净”的地方,就不断遇到热情打招呼的干部、商贩、农民,老人、小伙、儿童。他们有的给凯文做过向导,有的留他在家里吃过火锅,有的和他一起上山找过蛇,大家都十分熟络。当地干部告诉《中国科学报》,“蛇博士”是神农架的贵客。今年6月份,他还被神农架国家公园引进为外聘专家,受邀来此开展长期野外调查。
“过了快20年,这里的人还是像我第一次来时遇见的那样热心友善。”山民家的饭桌上,凯文会豪爽地举起斟满苞谷酒的酒杯,与大家干杯。
透过桌上腊猪蹄火锅散发的腾腾热气,李业诚想到他们第一次在酒吧的尬聊;想到凯文在越南深山做研究时,为了联系她,租辆摩托车骑好几个小时到山顶找信号的场景。她越发觉得这个有热情、人缘好、诚恳、爱笑的“歪果仁”,其实蛮有趣的。
今年3月份,他们领证了。约上朋友,在一家氛围柔和的酒吧里,他们欢快地庆祝了一场。“五一”假期,在李业诚的老家安徽宣城,他们举行了婚礼。婚礼上,凯文的爸爸、那位来自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的“老兽医”也来了。
尽管已经70多岁了,“老兽医”依然坚持爱其所爱——在中国逗留期间的一个早上,他上山去晨练了一圈,竟然捉回来一条蛇,并且兴冲冲地喊大家一起看。看过瘾了,又乐呵呵地送它回去。
“也许,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拥有热爱。热爱什么,就去研究什么吧。哪怕有点怪,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李业诚是这么想的。
李业诚与凯文博士喜结连理。
*文中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编辑 | 方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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