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品读》2024年第10期内容
今晚,知了的叫声,让我回到了奶奶一把蒲扇覆盖的夏夜。
小时候,故乡的夏夜,吃过晚饭,是没有人还会待在家里的。那时的夜晚没有电,也不会有电风扇、电视,唯一的电器——广播匣子也是分时段广播,在家里是没有什么可娱乐的。趁着天不黑,母亲在天井里摆好饭桌,煎饼或者窝窝头,炒点萝卜丝或者白菜,一盘必备的咸菜,这就是一家人的晚餐。但是,每晚是必须有粥的。
现在想想,家里人口多,生产队里分的口粮少,有了粥,先喝上一碗,撑起肚子,煎饼吃得少了,从每个人的口里省下了一点点粮食,勉强度过一年。很多孩子喝上两三碗粥,就扔下碗筷跑到了街上。
家里热,屋东头的几棵柳树上的知了不停地叫着,特别是一两碗热粥下肚,更是热得满头大汗,仅有的两三把蒲扇,孩子们想也别想,轮不到我们。只有赶紧跑出去,人跑起来,才感受到一阵风。所以孩子们上了街就疯跑,开始在村子里的胡同里一圈圈跑着捉迷藏,这样跑着、玩着,也忘了夏夜的热。
跑到下半夜,热气逐渐消散,天也凉了些,摸着黑回到家,悄悄钻进蚊帐里,倒头便睡,这是孩子们的消夏之夜。
奶奶消夏之夜的地方,是在我们家门口的大门台上,大人孩子都出门了,奶奶既看守大门,又照看着我们这些孩子。我们家是清朝年间延续下来的老宅子,宅子建在高台上,对着街的大门有四五级台阶,由于几百年的人上人下,台阶的石头已经磨得非常光滑。
奶奶的一把蒲扇、一个蒲墩,就是她消夏之夜的全部家当。
奶奶把蒲墩放在石台上,一晚上,奶奶就这样扇着蒲扇坐着。奶奶坐下来,门台高,相对有些风,邻居的奶奶们、大娘婶子们也围着坐在自己带来的蒲墩上,不讲究的,就直接坐在石台上。奶奶就这样扇着蒲扇,同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也许是村里过去了几百年传下来的事,也许是当天刚发生的。我们对这些没有兴趣,只顾与伙伴们跑着捉迷藏。跑累了,就会在奶奶身边坐下,奶奶的蒲扇就将我们覆盖着似的,那阵阵凉风袭来,好像到了清风徐来的天宫。
这时候,奶奶会给我们讲银河里的故事,讲牛郎织女,还有一些神话故事。奶奶看着天上的星星,就能讲出一连串的故事,天上的银河怎么来的,哪颗星是牛郎,哪颗是织女,哪是牛郎扔出去的梭子……那时,我抬头看见的星星,都被奶奶赋予了生命和情感。
奶奶1900年出生,到了我们小时候,也就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奶奶的思维和观念里,地依然是方的,天依然是圆的,天像一口锅扣在大地上,大地到了尽头,直接会走到天上。
奶奶讲完了牛郎织女,又会讲起从前一个孩子的故事:一个孩子问他的奶奶,顺着家乡边上的河能走到哪里?他奶奶告诉他,顺着这条河流一直走,等走到尽头时,就到了天上。这个孩子记住了奶奶的话,就开始顺着河流走,从少年走成了青年,从青年走成了中年,经历了千辛万苦,当锲而不舍地从中年走到须发皆白的老年时,有一天他来到一棵菩提树下,那里坐着几个童颜鹤发的老者,他问几位老人这是什么地方,他们告诉他,这已经是天上了。
这故事,奶奶一遍遍地讲,每一个夏天,数不清的夏夜,我们都是听着奶奶的这个故事开始打盹,不知不觉间就靠在奶奶的身边睡着了。奶奶的蒲扇整个晚上都不会停地扇着凉风,也为我们驱除了嗡嗡叫的蚊子。等父亲乘凉后回家时,直接抱着沉睡的我们放在家里的土炕上。
奶奶夏夜讲的故事,等我们逐渐长大才领悟了其中的深意。那就是做每一件事,只要认准了方向,坚持不懈地努力,不计得失地朝着目标走,就会实现心中的理想。
只是那样的夏夜,我们只顾跑着,奶奶的许多故事我们很少记在心间。那样的夏夜跑着跑着就没有了,等我当兵后考上军校回家过第一个寒假时,奶奶坐在家门前的台阶上等着我。后来邻居告诉我,在我离开家的这两三年,奶奶每天坐在那里等我,无论春夏秋冬。
我搀扶着小脚的奶奶回家。奶奶满头银发,好像她就是故事里童颜鹤发的老者,我只有回到奶奶身边,才回到了天上一样的岁月。
等我想着放了暑假回家,再想在门台上听奶奶在夏夜讲故事时,奶奶已经离开了我。父亲告诉我,在奶奶突发病症时,父亲想拍电报让我回来看望奶奶,奶奶说,不要耽误了孩子,让他们好好去走他们的路。
没有了奶奶的那个暑假的夏夜,空荡荡的门台上,我坐在奶奶每个夏夜坐着的台阶边上,好像又依偎在奶奶的身边。我仰望漫天的星星,那是奶奶的银河,奶奶在长有菩提树的天上,在菩提树下摇着蒲扇望着我。我仿佛听到奶奶对我说,她已经告诉了我人生的真谛,一辈子选定了人生的道路就要执着地走,走上人生的大道就不要有过多的牵挂,只有一直走下去,坚持走自己的路……
今夜,窗外的知了在异乡叫着,像故乡的知了,又像是故乡的夏夜,只是没有了奶奶覆盖过来的蒲扇的凉风,只是没有奶奶讲着的故事——
我突然感到,那些看似有些荒诞的故事,却早已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它们让我的人生信念更坚定,即使披荆斩棘,也要到达我的理想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