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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的狱侦警官曾向他承诺,他揭发这次杀人案属于立功,可以不判他死刑。然而,事后他的揭发未被认定为立功。于是,赵显锋进行了最后一次保命的努力。他揭发“老丈人”张春生杀害了其亲生父亲、即张伦的爷爷。
绣峰林场,北纬52.49度,中国的最北端。
列车时刻表上,已经没有绣峰这个站名。大兴安岭地区的铁路主要是为了开采原始森林运输木材而修建,漠河到塔河这一段,基本与百公里外的国境线平行,大部分车站都是绣峰这样的“通勤点”,记录着当年伐木业的辉煌。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绣峰啥都没了。”一名通勤的铁路工人满脸狐疑。
2017年1月11日下午,气温零下26度,视线内满是雪地、萧瑟疏松的白桦林、横穿天空的电线、土黄色的砖房有着朱红色的屋顶,我们来到这里。
寻找张伦
2015年4月1日,国家出台“禁伐令”,大兴安岭结束了长达63年的采伐历史,林区“独木撑天”的产业格局被彻底颠覆,大量林场迅速衰败。
这个冬天,曾经的镇政府所在地绣峰还剩几十户居民,营盘一样整齐排列的房屋没有几个烟囱在冒烟。小路上人迹罕少,蓝盈盈的雪地连着蓝幽幽的天空,从初秋攒至深冬的雪,直到夏天才会褪去。
“你说找谁吧,我给你叫。”小卖部的老李说,这里留下的人他都认识。
“丁志权?早就走了,在广东安家了,不回来了。”
“许友?前几天才走,去秦皇岛女儿家过年去了,可能开春回来。”
张伦,老李口中一个高高瘦瘦的帅小伙,打架打死人坐了16年牢,出狱后结了婚就走了,“是在塔河还是去南方打工不清楚。”老李明显有所保留,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既然张伦被放了出来,说明他与丁家的凶杀案无关吧。”
老李的家也早就搬到塔河了,但那里没有什么事情做。绣峰这个小卖部到底算个营生,所以一家人在这里看着摊子,随时准备走。
丁家老三丁志友还留在绣峰,目前的工作是清理“禁伐令”后林场残留的废旧木材,他说,孤身一人住哪儿都没太大区别。
穿过冻得硬梆梆的积雪,丁志友指着一片废墟说,那里就是他曾经的新房。相隔16年,丁家的两个媳妇死在这里。除了死状同样惨烈外,另一个共同点是这两个案子至今尚未侦破。
丁志友说,房子被扒掉并非因为是凶宅,只是房子太久没人住年久失修。但他看向废墟的柔软目光,仿佛这里仍是绣峰镇最漂亮的房子。
绣峰派出所所长郑亚峰证实,张伦2008年出狱后,很快结婚搬离。老李不愿意多说,的确有着现实的顾虑。这两起凶杀案也一直是当地警方的禁忌。
瘸子与酒鬼
1992年,正是林业经济繁荣的时候。
大兴安岭采取的是当今少有的“行政公署与林业集团公司政企合一的管理体制”,大兴安岭林业集团公司为国家林业局唯一直属企业,大兴安岭行政公署则为黑龙江省政府派驻机构。
古时塔河名“小固其固”,鄂伦春语意为“水草丰盛的地方”,樟子松、落叶松和白桦是这里的主要树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林业开采令塔河县极其繁华,依附着木材营销和运输业,酒店饭店鳞次栉比,连红灯区都四方有名。
△塔河站台 作者供图
“从山上拉一卡车能赚一千块。”回忆当年,出租车司机两眼放光,“出租车不爱拉人,装几段木头送筷子厂都比拉人赚钱。”
那也是丁志权最幸福的时光。
丁志权幼时罹患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丁瘸子”这个外号伴随了他终生。也因为残疾,高考体检不合格被刷下,就业也没单位愿意接收,屡受打击。
但凭借着有文化、肯努力,1992年,刚过而立之年的丁志权已经成为效益最好的绣峰综合加工厂副厂长,娶袁利华为妻,住进街里装修最漂亮的房子,在当地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虽然身体有残疾,作为家中长子的丁志权仍然是整个家族的顶梁柱。父母兄弟都在绣峰镇安了家,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工作都安排得不错,连农村户口的妻子一家,也全都接到了绣峰镇。
四妹丁志华说,袁利华本人和父母的户口是花钱买的,袁利华的工作是花钱买的,甚至袁利华的弟弟上大学找工作也要花钱,“她妹妹农转非办户口2500块钱已经交了,还没落上……”
多年之后,丁志权仍然强调,作为一个残疾人,成个家不容易,结婚七年以来,尽全力帮助媳妇娘家,“这是理所应当且有目共睹的”。
但两人也并非没有摩擦。据说,媳妇背着丁志权给娘家邮钱,有一次被丁志权看到。丁志权对媳妇摊牌:“我不是不管你家,但你不能背着我。”媳妇倔,不认错。此事由口角上升到动手。
当然总体而言,丁志权的家庭是和睦的,在镇上属于“上等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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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镇上的张春生家则是另一个极端。
很多人说,绰号张秃子的张春生爱喝酒。林区的男人没有不爱喝酒的,但“爱喝酒”被当作人物描述,则隐含了“没本事”、“酒鬼”的意思。
张春生是个电工,主要工作是修架杆,养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张凤,二女儿张平,最小的是宝贝儿子张伦。
张春生与同样爱喝酒的崔维来当过战友,转业到林场后两人关系愈加亲密,经常一起喝醉。不过,张春生只留下个爱喝酒的名头,而老崔头崔维来则喝出了名堂:“儿子要解决工作,他酒后拿着炸药包上大院声称要炸军队队长,不几天啥事都解决了”;“过年时节老崔头拎着两头鱼,大干部给大鱼,小干部给小鱼,干部们不敢吭声”……
不同的人讲述崔维来的事迹时,总有不同的解读。有的人猜老崔头有靠山,有的人说老崔头也就是凭着敢干,还有的人说,老崔头爱打听事,总能抓到当官的小把柄,当官的真怕他。
所以,当崔维来将家搬到松岭时,绣峰的人都认为某个官员给他谋到了更好的营生:“老崔头要搬家,当官的派车给他用,不敢说不字。”
杀人事件
1992年2月20日,一些绣峰镇居民的命运在这一天被彻底改变。
大兴安岭的春节格外长。元宵之后,还有“人日节”,即“人的节日”:初七对应小孩儿童,十七对应成人,二十七对应老年人。人日吃面据说是可以用面“拴”住腿,可以让家人健康、延年、长寿。
壬申年正月十七,节后上班的第一天,四妹丁志华中午回母亲韩凤芸家吃“人日面”,并约了大嫂下班后一起去镇上的澡堂洗澡。
熟悉丁家的人都会喊丁志华“小花”,喊袁利华“大花”。姑嫂年纪相仿,小花脸色瘦瘦的,两撇短眉毛下双眼眯成了缝,十分有神。此时她初为人母,孩子不过五个多月。袁利华和丁志权的女儿丁超当时已经上学了,住在奶奶韩凤芸家。纵使两家房子不过相距百米远。
那天,袁利华穿了一件红毛衣,戴着金耳环,腕子上还戴了手表,是当时流行的搭配。袁利华和丁志权住的房子在镇上很招摇。这房子盖好后本说作丁老三的婚房,后来给了老大。当时,他们住进去仅有两个月左右,房子有百十来平方米,精装修,用时下最豪华的华丽板把整个房屋贴满了大理石纹路,房间内安装了浴缸,下水道还未装好。房子装潢大部分由单位出钱,丁志权只为木板钱掏了7000。
丁志华说,洗完澡后两人各自回家,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大兴安岭的冬日夜晚,家家很早关门闭户。但因为是上班第一天,丁志权等综合加工厂的领导凑了一桌麻将,打到深夜。
天气晴无云,月亮映照雪原,大地晶莹明亮。散了麻将场子的丁志权和工友李友平同路回家,两人边走边唠嗑。走到东方红大街路口,李友平拐向与丁志权相反的方向。单独归途的丁志权一瘸一拐经过一个上坡,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冰滑的路面。三个行人影影绰绰,很快超过了他。
丁志权后来叙述,他回到家后发现异常,急忙向百米外的父母家跑去,途中看到妻子袁利华满身鲜血倒在路边。丁志权说,他先敲最近的加工厂书记刘汝奎家的门,狗叫了几声,却没人出来。又跑到位于刘汝奎家后面的爹娘家撞开了门,跑进屋里。等老两口穿好衣服,来到路边一看,袁利华已经气绝。丁志权随后再次跑到了刘汝奎家电话报警。
但他的说辞未被采信。
△袁丽华死去的那条小路,前面通向丁母家,后面是夫妻俩的新房,就是凶宅。现在两家房子都已推倒。 作者供图
后来塔河县公安局的起诉意见书中,如此描述道:
丁于92年2月20日22时30分许,在单位同他人打完麻将回到家中,丁同其爱人袁丽华发生口角,丁打袁二记耳光,袁从厨房内拿来一把小斧砍丁,没砍上,被丁将斧子夺下。之后两人厮扒到前院仓房内,丁从仓房内门口的马凳上拿起匕首(未查找到匕首)将袁刺伤,袁挣脱跑出家,在距其家北侧的南北巷道内被丁追上,丁用匕首向袁的颜面、颈、胸、背、四肢等处连刺50余刀,之后,丁又拽住袁的腿往回拖拉6.9米。
不到半个小时,镇上的警察就来了。夜晚无法勘探现场,警察向老丁家索要了一床棉被,盖在尸体上面,留几名保卫人员看管。
丁志权被带到派出所做笔录。
他再未回来。最后的一回头,看到妻子俯身栽在雪地里,衣褂上已布满霜雪。
律师被抓了
作为塔河县仅有的两名律师之一,王蕴华当时是国家公务人员。
接手这个案子时,“丁志权杀妻”已在当地家喻户晓。案发48天后,塔河电视台的《塔河新闻》滚动播报:“塔河县公安局破获一起特大杀人案!在公安机关强大的攻势下,丁志权终于公认了自己是杀害袁利华的凶手……”
由于此案影响巨大,当地成立了公检法联合专案组。案件破获后,除公安局受到嘉奖之外,不同部门的多名干警立功并晋升加薪。本地律师都不愿意“掺乎”这样的“铁案”,一审开庭,丁志权请的是牡丹江市的一位老律师。
1993年7月中旬,在单位值班的王蕴华接待丁志华兄妹三人时,还不知道此案已经宣判。丁氏兄妹很抱歉地说,找她实属无奈:上诉期只剩两天,家属才拿到判决书,再到外地请律师实在来不及,他们知道塔河县律师事务所与公检法一样是政府的司法部门,所以只是求律师写个上诉状免得耽误了上诉期限。
看了判决书,听了丁氏兄妹的叙述,律师的经验令王蕴华觉得此案疑点重重:“一个影响如此恶劣的杀人案,凶手只判了死缓?而且,判了死缓还要喊冤?”
王蕴华接受了丁氏兄妹的委托,收律师费150元。
但并非仅仅写了份上诉状。
王蕴华会见丁志权,查阅案卷、勘验现场、约谈证人后,向黑龙江省高级法院提交了一份“词以丁志权没有作案时间为核心意见”的辩护词:多方证人和证据证明,丁志权与同行工友李友平分开的时间为10时30分,跑到父母家为10时50分,身有残疾的他无法在20分钟内完成“走到家、口角争吵、厮打作案、拖拉尸体、返家扔掉凶器、跑到父母家”这一系列行为;而且,袁利华全身被捅57刀,仅左上肢就有10处创口,红色毛衣脱落到了肩部,裤脚、两膝、地面全是血迹,移开尸体后是20厘米的血泊,而警方对丁志权的全身检查显示,并无血迹与抓伤的痕迹;此外,控方也未提供血衣、凶器等重要的物证。
黑龙江省高级法院采纳了王蕴华的辩护意见,以“事实不清”为由将此案发回大兴安岭地区中级法院重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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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开庭前,案情却发生重大变化。
王蕴华说,她收到信息,正在监狱服刑的张伦交代余罪时,承认袁利华是他杀的。她试图多方核实,随即去张伦服刑的泰来监狱,但却未见到张伦,只有狱警证实了张伦的交代;她又辗转在看守所找到了因盗窃被抓的张伦的“铁哥们”赵显锋,赵显锋出具的证言证实,张伦曾对他叙述过杀害袁利华的过程。
至此,王蕴华认为“丁志权杀妻案”即将真相大白。她把采集到的证据邮寄给黑龙江省高级法院后,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然而,一年多后的1995年4月18日,丁志权案仍未明朗,王蕴华却被刑事拘留,随后被批准逮捕。
公安机关认为,王蕴华涉嫌包庇罪,通过收买的方式,让张伦替丁志权顶罪。时任塔河县公安局局长说:“王蕴华是公安局对丁志权杀人案进行补充侦察时‘拔出萝卜带出的泥’。”
95年4月,塔河县公安局和检察院派出5人到松岭区看守所进行调查。看守所长于运兴说,93年春节前后,塔河县一女律师和一男子持律师事务所介绍信来会见过张伦。调查人员拿出了塔河县律师事务所女律师的照片,松岭区看守所所长、警察指认是王蕴华。公安局对张伦进行审讯时,张交代说有一个身穿黑色皮夹克,1.8米左右高的男子给他送过一封信,让他承认丁志权的老婆袁利华是他杀的,这封信因他在押不便保存,让他撕了。张伦说,王蕴华会见他时问:送的那封信你看了吗?你同意吗?张伦回答说同意。公安局介绍说,王蕴华到塔河县看守所会见在押的赵俭(实为“显”)峰时,诱使赵俭峰说张伦曾和他说过,杀袁的是他。
——节选自大兴安岭地区行署司法局《关于律师王蕴华被逮捕情况的报告》
王蕴华先被羁押在塔河看守所,五个月后被转移到了大兴安岭地区新林看守所。押送时正值深秋,大兴安岭已有入冬模样,王蕴华穿得少,有心脏病史,且染了风寒,全身浮肿。条件简陋,日用品和药缺乏,病情也就加重了。到了新林没过两天,王蕴华再次接到了转移通知,去往加格达奇看守所,紧接着,又换到了齐齐哈尔市看守所。
王蕴华始终拒绝认罪。第二年初春时节,又被押回塔河看守所。
嫌疑人和鬼门关
在塔河看守所,王蕴华遇到了她的代理人。
这时她才知道,自己被抓几个月后,丁家全家除了老二丁志发侥幸漏网逃到外地,以及不识字的父亲丁月诗外,母亲韩凤芸、小妹丁志华、二媳张淑芹、老三丁志友和三媳尚淑芳都被抓捕,罪名皆是涉嫌与王蕴华相同的包庇罪。
警方出具的报告称,丁家为了替丁志权脱罪,买通了律师王蕴华、塔河看守所管教吴海春和松岭看守所程姓管教,教唆因故意伤害致死人命的张伦顶替杀害袁利华的罪行。
一份询问笔录中,张伦讲述称:
到管教室后,吴管教说跟你商量点事。他说丁志权杀他媳妇,就是为了丁志权来的,你不用害怕。我说你说吧。他就说你替丁志权顶罪,事成后他家给你家好处。我说他家的事我不清楚,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顶罪呀。他给我一张纸说,你按照纸上写的说就行,如果问别的,你就说记不清。
我问他什么时间说,是在这说还是过几天说,他让我到监狱以后说。我又问他,到监狱以后说会不会给我加刑,吴管教说到监狱以后撂案子不加刑,再说你年纪也不够。他还嘱咐我说,纸条你千万藏好,可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说行。
吴海春也被关进塔河看守所,受尽了苦头。看守所里的在押人员最恨管教,吴海春进去后,成为同号狱友的发泄对象,“让他跪着,然后挨打、侮辱”。
丁家的人陆续被放了,只剩下老母亲韩凤芸和小妹丁志华被批捕后长期关押。韩凤芸年纪大,看守所可怜她,允许她可以不盘腿坐,安排她打扫卫生的活儿,比别人有更多的活动空间。
借着这点优势,韩凤芸对其他被关押者能提供点帮助。后来,指控丁家和王蕴华包庇罪的证人之一赵显锋也被押回了塔河看守所,韩凤芸很照顾他,还给他做了件毛衣御寒。
韩凤芸和王蕴华仍在看守所期间,大兴安岭地区中级法院于1996年8月19日再次对“丁志权杀妻案”一审宣判,这一次是死刑立即执行。
送刑酒都喝了,黑龙江高院却再次发来裁定书,依旧以“事实不清”为由发回大兴安岭地区中院重审。
一封血书
韩凤芸盼着赵显锋能说出儿媳惨死的真相,还儿子清白。
日复一日,赵显锋竟多少有了些感动,在狱里画出了凶器的模样,说是从张伦处见到过。后来,他又偷偷塞给韩凤芸一团纸条,韩凤芸打开一看,是一封血书。
丁娘:好。张伦是93年8月份来的这。这是两封信,和在一起带回来的。一封是张伦写的,一封是劳改队干警写的,信的主要内容是,张伦在劳改队思想压力大,经过劳改队干警耐心地教育和帮助,才把……的事说出来……
开庭我说的你也知道,这几天局长要来我再和他们好好谈谈。我要是能见到局长的话,我再报告局长,这几天局长可能是要来。
丁娘,你要证据。到时候我会作证的,我能证明是张伦干的。因为92年5月他和我说的,现在知情人只有我一个是外人,张秃子在这,他儿子在劳改队,张家还有媳妇,2个女儿,所以说这个案子……
张伦作案时穿的是马裤呢一套,衣上都是血,他姐给洗的。这个公安局能查出。再有张伦作完案把刀藏在他家院里的地板下。93年张秃子把刀找到,现在不知还有没有,我见过那把刀,张伦作完案,他爸把他和他姐送到松岭区老崔头那里,在那里他又把别人打死判无期,到劳改队他就把这个案子交待了,还检举我不少罪。
丁娘,这案子过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太容易查,你要想好该怎么办,不要轻意作出决定,这个条儿不能叫别人看到,我一时也想不那么全,我想那(哪)说那(哪),你要告的话,现在也不能说,要是他们不放人的话怎么办,我的案子今年年末能完事。你可能知到(道)我待判死刑,如果到那时你的案子还没完事,死无对证。这个条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张伦他家人是不会……老崔头也知到(道)这,所以老崔头还根(恨)他女儿、所以张秃子杀人灭口,七月20几杀老崔头,八月份他和劳改队干警来,说在那里他交待全部罪行、杀人盗窃。
丁娘你放心吧。如果有人来查我,我还有很多能证明的地方,是张伦杀的人,我也会说张秃子是灭口杀死崔的。把我知到(道)的都说出来。
其实我早就说的实话……告诉你们了,事走到现在这种地步,我看你们的案子还很长时间,好好想想再作决定,那(哪)不明白你说。我以后想起什么写给你、张伦在……还经长(常)打骂我、我……才预谋杀死老崔头的。
丁娘,你放心吧。高法来,我在(再)和他说,我有办法
丁娘,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死没什么,早就想开了。
张伦他在黑龙江省泰来新生汽车制造厂一大队二中队,这个咱们公安局都知到(道),公安局也去过2次找张伦,别的没什么了。
张伦他以(已)在劳改诚认(承认)了,他现在又不想诚认(承认)了,他怕给带回来判死刑,别的不多谈了,祝丁娘早日等到清白回家。
另一个故事
这封语无伦次、错字连篇的血书,赵显锋讲述了一个与法院判决不同的故事。
绣峰镇上,张伦有许多拜把子兄弟。赵显锋是张伦的“兄弟”,他们与老崔头的儿子崔久峰关系也很铁,几个人经常相约一起偷窃、蹲号子——在他们看来,没有蹲过号子的男人没有本事,甚至在谈婚论嫁的时候也很难被姑娘看上。
赵显锋看上了张伦的二姐,这让张伦与赵显锋的关系也更加微妙。两人就曾多次预谋过到丁家盗窃,因为丁志权是个厂长,房子修得也显眼。
正月十七那晚,张伦喝了点酒,随身带着一把剔骨刀,直接到了丁志权家中。他进入院里,趴在窗户上看,只有袁利华一个人在家。
张伦想等丁志权回来,先杀死丁志权,再进屋杀死他妻子,然后再整钱。可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丁志权也没回来。张伦等不住了,去敲丁家大门,袁利华问,“是谁?”
“我要找丁厂长,有事。”
“他没在家,改天再来吧。”
张伦看出了她的担心,忙说,“我是小孩。”他又站在了窗户下面,刀放在裤裆下夹住,让袁利华看。袁利华瞧了瞧,就把门打开了。
门一打开,张伦就按住了她的肩膀。拿刀逼着她问,“钱在哪里?”为了吓唬她,张伦开始用刀划袁利华的脸和手。
袁利华害怕了,随意指了指几个地方,想趁张伦翻钱的时候逃脱。但是张伦留着心眼,发现被骗后更加暴怒。袁利华只好说,钱在仓房的一个箱子里。
来到仓房时,张伦直觉这样的破箱子里不可能存钱,没有去翻,再次逼问袁利华。袁又说,在外面的柴火垛里。张伦揪着袁的肩膀往柴火垛走,袁利华突然挣脱,撒腿就往外跑,并大声喊着,救命、杀人、抢劫!
张伦提刀去追,甩了一刀刺中袁利华的左腰。见她往地上倒,又连续地刺向腰和胸。为了防止袁利华再逃,张伦扎了她眼睛。每个眼睛扎了两刀。
袁利华俯身卧在雪堆里,气息微弱。张伦想把她拽进屋里,免得被发现。但是突然后面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影走向这个方向。张伦拔腿就跑。
回到家时,父亲张春生正在看电视。张伦把刀放在了院子里,刀上还有血迹。后来,张伦又把刀撇在了大门底下。
张伦的血衣是大姐张凤洗的。
杀人的事情张伦未能对家人隐瞒。当听到他第二天还去现场看警察搬尸体时,张春生吓了一跳,赶忙安排张凤陪他连夜逃到松岭老战友崔维来家避风头。
崔维来家有张伦的哥们崔久峰,所以他在松岭待得很惬意。
坦白余罪
警方的调查和取证搞得声势浩大,持续了四五十天之久。
那段时间,袁家腾出了空房子,来安置住在绣峰调查的民警。而袁家和丁家也已撕破脸。丁志华说:“是不是大哥杀的,公安在那里查着呢,你们不要老是咬着他!丁超还需要照顾,这孩子没有了妈,再让她没有爸?”袁家人则回应:“我家眼珠没了,不要眼眶!”
守灵11天后,袁家硬是要丁老二摔了丧盆。按礼节,应当由子女摔丧盆,意为孝。“凶手”的亲属代摔,表示着赔罪和悔罪。
“丁志权杀妻案”被警方办成了“铁案”的消息从绣峰传到松岭,张伦及其家人悬着的心逐渐放了下来。然而,获悉内情的崔维来却看上了张伦的大姐张凤,扣着不让她回绣峰。两人差了三十多岁,但崔维来称张凤不给他做媳妇,就去告发张伦。张凤屈从了,听话地在松岭伺候起崔维来。
平静的日子不到一年。秋日的一天,样貌标致的张凤在松岭街头被人调戏,张伦随即提刀捅倒了对方。
这一次案情清晰简单。张伦被抓,因为未成年,1992年12月21日被以故意伤害致死判处无期徒刑,送入泰来监狱服刑。
监狱中,通过亲情感召、法制教育等手段挖余罪是一项重要工作。在这个环境下,张伦于1993年7月中旬向狱警坦白,“丁志权杀妻案”中被害者袁利华是他杀的。
案情重大,泰来监狱干警一边安慰张伦说,案发时他未成年不会再加刑,一边迅速与塔河警方联系核实。
随后,张伦给父亲张春生写了封信,告诉他自己将此事坦白了,不用担心,监狱说不加刑,还会保护他。张春生识字不多,就请邻居许友来念,“张伦为杀害袁利华真凶”的消息由此在绣峰传开。
律师王蕴华获悉这个情况,去监狱找张伦,并未见到。又到绣峰找许友,许友告诉她两个知情人是崔维来和赵显锋。
王蕴华请人去找崔维来,当地派出所查询发现,他已失踪数月。再次因为盗窃被关在看守所的赵显锋倒很好找,王蕴华给他录了证言。
也是这份证言,开启了王蕴华本人住进看守所的大门。
老崔头之死
在不同的看守所见频繁换押的王蕴华不知道,她寻找崔维来的行动,还揭开了另一件凶杀案。
张伦被判刑入狱不久,张凤就离开松岭,偷偷跑回了绣峰娘家。崔维来多次捎信让她回松岭,可能是认为张伦入狱,崔已无法要挟,张春生和张凤没有理睬他。
无奈之下,崔维来亲自赶到绣峰,找张春生要人。
1993年春天,崔维来出现在久违的绣峰镇,他亲热地和熟人打招呼,高声说来找战友张秃子喝酒。
但崔维来并未直接去张家,而是先去丁家晃了一圈。好几个见到崔维来的人,对他脚上那双嘎嘎作响的厚重大皮靴印象深刻。
多年以后,丁家老二回忆起,那天崔维来跑到家里,嚷嚷道:“要你娘请我喝酒,我就说丁家媳妇是谁杀的。”还没反应过来,崔维来就大步走了。丁老二只作戏言,并未放在心上。后来很长时间没见崔维来,此事渐被遗忘了。
恰巧在前几天,赵显锋越狱了。在山上猫了两天,猫不住了,也来张春生家喝酒。张家少有地聚集了两个“女婿”。按照赵显锋在看守所对丁家人的叙述,张春生杀崔维来是“预谋杀人灭口”,但判决书只认定“琐事口角”起了冲突。
当晚,三个人都喝高了,或者只有崔维来喝高了。谈起张伦和张凤,张春生和崔维来先是互骂,继之厮打。张春生将崔维来掐昏后,和赵显锋一起用绳子把他吊到了房梁上。等人死透了,尸体被埋入张家后院的苞谷地里。
在大兴安岭林区,一个人失踪并不会引起多少人关注。直到王蕴华探访,松岭警方和崔维来家属才想起来找他。
而等到锁定张春生侦破案件,已是崔维来死亡半年多后的冬天了。
绣峰镇很多居民去围观警察挖尸体。天太冷,土冻住了,警察在地上堆起秸秆,边烧边挖,挖了一天一夜。
尸体挖出来后,也烤焦了,认不出面目。但绣峰人认出尸体脚上那双厚重的大皮靴,是老崔头的。
而在这之前,赵显锋经历了被抓获、给王蕴华出具证言、再越狱的过程。由盗窃犯变成杀人嫌犯,警方这次对他异常重视,以“窝藏嫌犯”的罪名抓了他的弟妹,迫使他投案自首。
几乎以看守所为家的赵显锋,再也没能走出看守所。
律师出狱
王蕴华一共被关押了736天。
按照大兴安岭地区行署司法局1995年8月5日给黑龙江省司法厅和律师协会的报告,该案由塔河县公安局和塔河县检察院联合办案,抓了王蕴华后,本想按徇私舞弊罪,但请示后,因律师不属司法工作人员,最终检察院按包庇罪批捕。
塔河县检察院认定王蕴华犯包庇罪的主要事实为:早在担任丁志权辩护人之前的1993年2月,王蕴华就到松岭看守所会见了张伦,“唆使张承认杀绣峰袁利华是他所为”,证据有张伦的供述、张伦对王蕴华辨认笔录的证言,以及松岭看守所所长、看守人员辨认照片是王蕴华会见张伦的证言等。
为了证明这个“主要事实”,塔河县公安局的警察在审问王蕴华时,一再追问她去过几次松岭看守所,令她莫名其妙。
大兴安岭司法局的调查结论为,王蕴华仅于1993年夏天去过一次松岭看守所,当时张伦已送泰来监狱服刑。王蕴华追到泰来监狱,狱方以其既非代理人又非亲属为由,拒绝会见。结论是:王蕴华从未见过张伦。
但塔河县公安局和塔河县检察院坚持自己的结论,两次试图将王蕴华起诉至法院,两次被大兴安岭地区法院退回。
最终,在大兴安岭司法局和黑龙江省律师协会的持续关注下,王蕴华于1997年4月25日被取保候审。
丁志权的小妹丁志华于1996年3月8日以2000元保证金被取保候审,关押160天。丁志权的母亲韩凤芸于1997年5月7日同样以2000元保证金被取保候审,关押587天。
韩凤芸没能等到丁志权出狱就去世了,但手握赵显锋血书的她以为案情已大白,大儿子的冤屈即将昭雪。
但她错了。1998年9月26日,大兴安岭地区中级法院第三次对丁志权下发一审判决书,依然认定袁利华为丁志权所杀。这次,判的是无期徒刑。
第三起杀人事件
而赵显锋给韩凤芸写血书,可能有被她感动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为了保命。
看守所的狱侦警官曾向他承诺,他揭发张伦杀人案属于立功,可以不判他死刑。然而,当法院再次以袁利华为丁志权所杀判处无期徒刑后,他的揭发未被认定为立功。
于是,赵显锋进行了最后一次保命的努力。他揭发“老丈人”张春生杀害了其亲生父亲、即张伦的爷爷。
他的揭发被张春生认可,杀人的理由是“家里穷,养腻了”。
绣峰镇再次出现大批警察进行挖掘。按照张春生指认的地点,警察们挖了许多大坑,但一无所获。再找张春生指认,再挖,仍旧没有收获。有警察分析,因为时间久远,可能张春生忘记了埋人地点,也可能是环境发生了改变。
这次杀人,未出现在张春生的判决书里,当然也不属于赵显锋的立功。两人都没能活过新世纪,被绑缚刑场执行了枪决。
韩凤芸去世后,被放出来的丁志华成为替哥哥鸣冤的主力。
丁志华承认,当赵显锋的血书仍未能阻止对丁志权的有罪判决时,她感到了绝望。但为了狱中的大哥,她打起精神继续请律师上诉。
1999年7月,黑龙江高院第三次“事实不清”为由将案件发回大兴安岭地区中院重审。
此后此案再未开庭。丁志华四处奔波,在省区县三级公检法部门轮流上访,但一直没有动静。
涉及本案的人,在监狱和看守所里越来越少。除了丁志权不停地在监狱里喊冤外,只剩张伦被单独关押严密保护——他依然被狱方认为是重要证人。
律师段接伟
2002年春,丁志华在哈尔滨找到了段接伟律师。
作为本地的知名律师,段接伟刚听丁志华描述时感觉有点不可思议:事实如此清晰证据如此充分,之前六位律师的无罪辩护也非常有力,怎么就纠正不了一个明显的错案呢?
段接伟开始调查取证。他奔走于各级公检法机关,查阅当年的现场勘察笔录和尸检报告。最终,他在哈尔滨监狱会见到张伦,取得了张伦承认杀害袁利华的笔录。
已经十年的案子了,一直都没有结,整天翻来复去的,造成这种疑难案件,我哪方面都造成了挺大的损失。我自己也一样,改造十一年多了,十一年多,我现在生命基本上没多些了。现在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就是受重视了,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根本他也不可能再有冤假错案了。
除了详细讲述了杀人过程,张伦还说,1993年他在狱中坦白余罪后,塔河县公安局预审科和刑警队的警察连续八天提审他,强迫他承认受人教唆替丁志权顶罪,在威胁下他害怕了,编造出从未见过面的王蕴华律师教唆他的故事。
张伦说,多年来,监狱里的科长怕外界人伤害他,对他特意保护。张伦没有文化,在监狱里,从小学到初三的课从头学过了一遍,也学电工、学喷技。
尽管拿到了张伦的认罪笔录,但段接伟仍然在公检法之间打转,没有部门肯接手。
最终,他向时任黑龙江省政法委书记发出一封紧急“情况反映”信,获得了重视,在政法委的干预下,大兴安岭检察院撤诉,丁志权被取保候审。
2002年12月5日,丁志华终于拿到了一纸释放证明,上写“问题待查”。这张纸换来了丁志权的自由。
坐了近11年牢狱的丁志权出狱后成了老上访户,绣峰派出所给他配备了“专门监视人”。至今丁志权仍旧称自己为嫌犯。
丁志权的申诉书里说,“这十个有春、有秋、有雪的年头,叫一个无辜的人如何渡过?难道是我命运不佳?这十年来大兴安岭的树是什么样,花是什么样,空气是什么样的变化,我都一概不知。就连我女儿十年的成长过程,我也是一概不晓。”
面对采访的记者,丁志权控诉说:“当年对我家进行了抄家,搜查住宅,把我的财物全部扣押了;扣押后期,家具和电器还了,但现金和金银首饰部分没还,就把它私吞了;我媳妇死的时候,耳朵上戴了一对金耳环,腕子上有手表,这些都是进解剖室的时候有,出解剖室的时候没了,到现在也没找着……”
丁志权得到了40多万的赔偿。尽管不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妥协了,一路从北到南去了广东。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很少回绣峰了。
王蕴华出狱后,失去了在司法局的律师公职,在家等着丁志权案子的最终结果。多年以后,以补发工资的名义,由县财政部拨款,将736天的“工资”补给了她。接丁案时,她的工资是一个月150块。
后来,她也离开了黑龙江,跟着女儿住在营口,在一家小型合伙律所做了副主任。但她没有中断上访、申诉、维权。她说,她的养老金太低了。
他们都离开了塔河这个伤心地。
丁志权出狱了,张伦也出狱了。2002年张伦的再次翻供并未在法律上得到认定,6年后,出狱的张伦搬离绣峰。
从法律上讲,袁利华被杀案成为未侦破的悬案。
又是一桩悬案
现在的塔河县城,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来来回回兜转的空出租车。
它们在结着冰咖的路面上缓慢爬行,即便是在深夜。出租车圈子流传一句句俗语:“零点之后无好人”。意思是,每天午夜送完赶火车的乘客后,剩下需要接送的只是赌徒、嫖客和酒鬼。
塔河的治安不好。过去人们喜欢干架,现在不干了是因为罚款罚得太狠。钱财会让人眼红得紧。曾经有一个出租车司机和粮库保安联手杀了一个小学会计。三人打麻将的时候,另外两人起了歹心,将刷锅用的铁麻箍捅进了被害者的喉咙眼里。他们仅翻出了三千块钱。
绣峰曾经有一千多户人家,如今只剩几十户。日色斜暮,西方挂着落日,东方挂着月亮,都是圆的。
△“凶宅”被夷为平地后只剩雪堆。 作者供图
还住在绣峰的丁老三看着那片废墟说,这房子本是他的新房,让给大哥夫妻住,嫂子被杀,等他夫妻搬回去住,妻子又被杀了。
那是2008年,接到刑警队电话时,丁老三正在加格达奇陪上大学的孩子。赶回绣峰看到,妻子的尸体刚被架在大院里准备解剖。脑浆已经流出来了;胸口有七零八落的刀伤,脸上也有;家里的菜刀还镶在脖子上,拔不出来。丁老三握着媳妇的手,发现十个手指都被刀切断剩了半截。
尸检报告验出致命刀伤达七八处。
警察拿出几个亮闪闪的铁片让他辨认,是从尸体里拔出来的。丁老三想了半天,觉得很像小刀刀柄中间的一段。奇怪的是,被折成好几截的刀片卡在肉里,断落下来的刀尖却消失了。
老三媳妇曾是镇上学校的书记。几十个派出所民警第二天便驻扎到了村里,开始排查嫌疑人的工作。绣峰镇的所有男人们被要求一个个拔头发验DNA,甚至动用测谎仪以便他们如实汇报案发当晚的行程。
大多数男人恨死了这个做法。他们不得不详细交代不在场证明,这给不少家庭造成了矛盾与隔阂。有的男人去了别的女人家,有的在混网吧、KTV,有的到山上捡黑柴。
即使如此,塔河公安局最终一无所获。公安局让丁老三去取物证,无非是一些戴着血迹的床单与衣物。走出公安局后,丁老三顺手扔了。
此案与袁利华被杀案一起成为历史悬案。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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