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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商,“电伤”?

界面新闻  · 公众号  · 热门自媒体  · 2016-12-17 09:18

正文



重庆栖霞镇的小老板老邬,搭上了乡村电商的快车,成了县里的红人。他踌躇满志,希望他的菜籽油通过网络,走向全国。但现在,他卡在了一个绕不过去的环节。电商还能带着老邬走出大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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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邬想建一座油坊,不用太大,100多平米就够了。老邬要压榨出好质量的菜籽油,再把油放到网上卖,让它们走出包围栖霞镇的大山,走向全中国。这是一条敞亮大道,现在,唯一的阻碍只有油坊。

老邬是栖霞镇的一个小老板,守着一个副食店过日子,卖家用品,也卖厨房调料,包括菜籽油。栖霞镇有种油菜的传统,号称“万亩油菜花田”,在重庆云阳县,人们都说栖霞的菜籽油最正宗。可是因为地处深山,交通不便,多年来,种油菜的人们只能收了菜籽自家压榨自家吃,换不成钱。2016年4月,有人告诉老邬,可以把菜籽油拿到网上“众筹”。

这是个新词儿,老邬好半天才听明白。能把菜籽换成钱,总归是好事。老邬开着自己年初刚买的一汽SUV,跑遍了栖霞镇和附近几个乡镇,收购了好几吨菜籽。菜籽晾干后,老邬送到镇南头的一家油坊,它200来平米,整个打通,没有隔断。老邬觉得不妥。一个好的油坊,车间应当隔开,压榨菜籽时扬起的细小烟尘才不会飘进灌装车间,损坏菜籽油的质量。但他已来不及更改了。他得赶紧把灌装好的油贴上自家LOGO,给“支持者”们发货。

有人从云阳县城来,想把老邬的油拿到县里一家超市销售。老邬有点嘀咕。他的油有质量检测报告,但没有县质监局批下来的QS,也就是“企业食品生产许可”。按照国家质检总局的规定,没有QS认证的产品不能进入大型商超。

老邬想在网上卖,毕竟,这些油最初就是通过网络走出大山。他把菜籽油提交上淘宝,第二天发现被系统下架了。食用油在淘宝上架,也需要提供QS证号。老邬只好把油放上本地电商,一个月才几单生意。

老邬急需建一座油坊,这样才能拿到QS证书,才能畅通无阻地把油卖出去。

建油坊先得有一块地。镇上地少,老邬看上了一块,去问,人家答,想买地,得给住房,给门市,再掏一笔钱。老邬付不起这么大的代价。

他想过卖别的,譬如土鸡蛋,但鸡蛋不好运输,快递又那么暴力,烂了怎么办?又想卖腊肠,一个亲戚以亲身经历提醒他,不行,气候一变,收到的腊肠可能都生了蛆!中秋节前后,他想卖猕猴桃,栖霞的猕猴桃长着红心,比黄心猕猴桃甜。即将成熟那几天,赶上40度的高温,蔫了的猕猴桃掉在地上,都烂了。

老邬的想法又回到了油坊。这是2016年11月初,我看到老邬的第一眼,他正站在自家店门前,沉默着抽烟。他瘦,不高,穿深灰色的夹克外套,黑色裤子,黑色软皮鞋。一道肉粉色的伤疤斜着越过了他的鼻梁。

见有人来,他立刻笑了,坚持带我们到附近的“栖霞酒楼”吃饭,点了三大盆鱼和肉。他坐在最靠近门的位置,张罗着让每个人多吃一点。最初的寒暄过后,他的眉目又低垂下来。

“还是没说让我建油坊。”老邬用重庆话说。他把地皮的希望寄托在政府身上,但现在,他还没得到明确的回答。

- 2 -

一年前,老邬还不知道自己要做电商,更从未想过要建个油坊。

老邬是本地人,45岁,生在栖霞镇下面的金鸡村,父母都是最老实的农民。年轻时,老邬想通过考试改变命运。但读到初中,父亲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他没想太多,退学回家,照顾父亲和弟弟。一年后,父亲痊愈,让他再去读书,他拒绝了。他一直记得刚退学回家时除了干活就努力昏睡的两个月,那痛苦的两个月他想明白了,人得服从自己的命运。

学习木工,帮家里种地,或者南下打工,老邬在那些年过着零散的日子。1993年,老邬和比他小三岁的当地姑娘阿清结了婚,逐渐有了三个孩子。

为了孩子,老邬想,他得有个长久的营生。他和阿清在镇上老市场租了间门市,做调味品生意,贩卖花椒、辣椒、桂皮,还有菜籽油。他去批发商那里进货,也到油坊里收购,他只要质量好的菜籽油。老邬摸索了一套分辨菜籽油好坏的方法:闻闻气味,是不是纯正的菜籽味道;在炒菜锅里加热,看冒出来的烟;晃动油瓶,看气泡的大小。他知道,好的菜籽油有菜籽的气味,气泡很少,在阳光下,一晃就会折射出金色的光。

2010年,老邬买下了一个门市,就在栖霞镇政府对面、广场旁边。当时,广场还只是一方土坝,从那儿经过总要踩上一脚泥。他相信这会成为热闹的地方。老邬总是坐在门店角落里一张自己做的小木椅子上,面前一张玻璃柜台,柜台里垒着烟,上头摆着棒棒糖、优酸乳之类孩子喜欢的零食。嫌一个人呆着闷,老邬花四千块钱买了台电脑,每天看看电视剧,听听他喜欢的歌,“音调不是那么高又有点悲情”。在这间属于自己的门市,老邬进入他的平稳生活。

三年后,老邬听从当地烟草系统区域经理的安排,在自己电脑上装了“零售终端管理信息系统”。它按钮有点多,而且复杂,把一只脚还站在泥巴里的乡村小店老板们弄得晕头转向。只有老邬把它摸索了出来。某个无聊的晚上,他突然想到,这个系统能够统计烟,是不是也能添加其他商品?他来来回回地点击按钮,从晚上七八点到十二点,他把王老吉和牛肉干的条码添了上去。

那个过程很像后来电商需要的上架环节。之后,烟草系统推出移动店铺“娇子公社”,当地的农商银行推出网络店铺“惠商户”,它们都是基于实体店铺推出的电商模式,都邀请老邬加入。

这是2014年到2015年之间的事情。那时,全中国地方性的小型电商正蓬勃发展,试图占领巨头们还没占据的农村市场。但对基层工作人员和乡镇副食店小老板来说,那更像是一种为应付“上头”检查、为不被扣工资而不得不完成的任务。老邬在那两个电商平台各上架了20款商品。几个月过去,一件也没有卖掉。

2015年底,巨头终于来了。京东在云阳县的乡村主管找到老邬,让他做推广员。所有电商在进入农村时,都看中像老邬这样的人,本地的副食店老板拥有巨头们想要的落地功能。思索一番,老邬同意了。他是个对新事物怀有兴趣的人。但直到菜籽油众筹成功,老邬才对电商产生了真正的兴趣——网络可以让他的菜籽油走出大山,卖到全国。一个副食店小老板突然拥有了全国的市场,这是个巨大的诱惑。

老邬要做电商,做电商要建油坊。整个十一月,他的心情都随着油坊翻腾。

菜籽有黑色和黄色两种,老邬喜欢黄色的菜籽,榨出来的油更香,颜色也更明亮。 


老邬在他的初中同学开的油坊里,灌装压榨好的菜籽油。 

- 3 -

“爱优特”办公室位于云阳县汽车客运中心的楼上,这是一家专门贩卖土特产的云阳本地电商。穿过候车的人群,越过年久失修的水磨石地面塌陷下来的坑,沿着没了棱角的楼梯上到六层,向右有一个门洞,两边挂满了牌子,比如“云阳县电子商务孵化园”。穿过走廊,五六个房间围着圆形天井排开,每个门上都挂着牌子,“创业格子间”。

除了爱优特的办公室,其他格子间的门都关着。老板葛风坐在他的AOC显示器后面。两扇窗大开着,楼下大巴的鸣笛声,嘈杂喧闹,葛风充耳不闻,一张圆脸,脸上几粒圆痣。他的普通话很娴熟,一说起来,就像在适度的官腔和适度的诚恳里转圈。

葛风在2014年开始做“爱优特”,最初他想的名字是“优特”,优质的特产,觉得生硬,又加了“爱”。他运用网络上已经成熟的开发工具,搭建了这个小程序。那时,他的主业是给别人建网站。那年下半年,云阳县几家互联网企业在两江广场做活动,他们中有在淘宝上卖重庆特产的,也有开发生活类APP的,葛风算是做网站开发的。他在广场上认识了县商务局的人。

2015年春节刚过,商务局带着包括葛风在内的云阳县互联网从业者去了重庆,考察如何做电商。李克强提出了“大众创业、万众创新”,加快发展农村电商,写进了当年的政府一号文件里。葛风感到,“政策形势一片大好”。回到云阳,他赶着完善爱优特,政府则将包括爱优特在内的几家互联网企业打包,以此把云阳申请成为“国家电子商务示范县”。一位领导想到创立“电商节”,928谐音“就爱发”,日子就定在了那一天。

那几天很热闹,葛风参加了县里关于电商节的大论坛,上了电视,衣冠楚楚。县里拿出补贴,给参加电商节的几家企业下了任务。葛风分到的是别人不要的小蛋糕、瓶装辣椒酱和粉条,每款售价1分。只有这三样产品,爱优特正式上线了,当天卖出去几千单。

电商在云阳县蓬勃起来。葛风牵头成立了云阳县“电子商务协会”,县领导说,名字小了,改成“互联网产业协会”。2016年,电商业绩被纳入乡镇干部考核体系,“电商做得好不好,直接影响你今后的仕途。”葛风听说有人专门跑政府路线,到一个个乡镇去谈,20万包做一个电子商铺,包数据好看,至于后续卖得怎么样,不保证。

云阳县有40多个乡镇,每过一段时间,商务局要几个乡镇推荐一批人,到县城学电商,一连上四到七天的课。几个电商企业的负责人就是老师。葛风也在其中。他发现,乡镇选派上来的人,有的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而一些老师PPT的标题是,“成为百万电商”,“电商论剑”,或者,“如何打造一个有逼格的电商”。葛风问,“他们听得懂吗?”

或许讲的人和听的人都并不关心。葛风关掉PPT,在屏幕上示范,让那些摸鼠标都觉得别扭的人跟着他,一步步申请淘宝账号。

葛风1988年生,云阳县渠马镇人,他自认经历“传奇”。2003年,因为调皮,他在离中考还有一个月时被学校开除,此后,他辗转重庆、贵州、广东、浙江,打工搬砖,频繁和上司争执并被开除。工作赚来的很少一点钱都被他消耗在网吧里,他不打游戏,用只会念26个字母的英文水平背代码,学习编程。葛风想,他要去互联网公司上班,轻盈,每一天都新鲜。

在浙江,葛风进入了嘉兴一家网络公司。他绕过前台,闯进了总经理办公室。因为这种被浙江人欣赏的莽撞无惧,他被当场录用。他的主要工作内容是打电话给企业,声称有一个高端的、互联网思维的论坛,邀请对方参加。“论坛”上,公司领导告诉那些企业主,如果你不在互联网上推广自己,如果你没有一个网站,你就要被时代抛弃。很多企业主现场就签了单。

大半年后,葛风开始和一对夫妻合伙做集成吊顶生意,全公司只有他们三个人。对外,这是个拥有大型工厂的企业,光在江苏就有20家旗舰店。

2006年,家里决定送他去当兵。在部队,葛风读《营销管理》,读《货币战争》,读卡耐基,通过网校获得了大学文凭。两年后退伍,他回到嘉兴的那家公司工作。几个月后,他又厌倦了。他受够了漂泊,也受够了为别人打工,他决定自己当老板。2009年底,他回到云阳。

在渠马镇,葛风开了一家电脑店,后屋是个没有执照的小网吧。赶上严打,这网吧第一个被查封。电视台记者和警察一块赶来,葛风灰头土脸,第一次上了电视。

他在县城租了个小房子,每天冥思苦想该如何扎入互联网这波热潮。团购正热,他想了个类似的“同城易购”,但没有钱,胎死腹中。又干回老本行:给人建网站。他把一个百货卖场中几乎所有卖电脑的都忽悠了。但是,大山之中的云阳县的企业,多数还没有用互联网推广的意识。葛风找到云阳可能是最著名的品牌,“王大汉”,卖桃片糕的,对方问,网站是啥子?

2013年底,葛风给人建网站的生意走到尽头。他的同行越来越多,客户越来越少。像这些年一直被人提起的词儿,“转型”,他又想到了做电商。这一次,他真的赶上了好时候。

在爱优特,葛风几乎是一个人包揽了所有技术活,他在云阳县找不到其他能做的人。懂得一点网络的年轻人都离开了家乡,到了更依赖网络的地方。他在专业QQ群里招聘,别人不问薪水,先问办公地点,他一说云阳,回的只有两个字:“不去”。

也有人主动找到葛风,要跟着他干。他们是开过餐馆、卖过电脑或者手机又失败了的县城青年。电商,一个新鲜的、听说特别有前途的行业,成了他们在缺乏变化的县城生活中能遇见的不多机会。

葛风目前的团队不到10人。对外,爱优特号称自己是“最大的网上农土特产直销网站”。这个平台上一共有13家店,一家店对应一个乡镇,它们必须接受比淘宝更严苛的条件:买家打款后,货款会在爱优特账户中保存一个月,再支付给卖家。葛风说,这是为了避免假货。买家一投诉,他就能罚款。

住在栖霞镇的一天夜里,我打开爱优特的APP,进入画面:“家的味道——有你如此简单”。首页的设计类似京东、淘宝等APP,轮播图片、分类和重点推荐依次从上而下。标明“抢购”的显眼位置,是黄花菜、土鸡蛋和农家自种脐橙。点击任意图标,表示缓冲的圆点都要转过半圈。“商品分类”中包括生鲜、牲畜、家禽、水果、饮品佳酿、苗木花草等等选项,大部分品类下空无一物。最下方的“世界特产”一栏里,列出了南极洲之外世界六大洲的重要国家——每个都是空的。

我试图把一袋35元的花椒和一袋30元的红薯淀粉加入购物车,一起购买,结算页面显示,在加上8元运费之后,这一单共181元。我退回购物车,打算删除红薯淀粉,系统提示,“确认删除吗?”

我面对两个选项,一个是“不要”,另一个是“嗯”。

去年,云阳成为“国家电子商务示范县”,马路两边经常可以看到类似的牌子。 

- 4 -

菜籽油众筹成功后,老邬成了全镇的红人。那是他第一次尝到电商带来的甜头。趁着那股振奋,他成立了一家电子商务公司,申请注册了“老邬家”商标。当时分管电子商务的栖霞镇镇长,姓于。于镇长找到他,让老邬担任栖霞镇电子商务站站长,带起头来。老邬说,于镇长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没有官架子,觉得俩人谈得来,他就同意了。于镇长又把老邬推荐给了葛风,于是老邬入驻爱优特,在上面开了“栖霞镇旗舰店”,卖红薯淀粉、香菇,当然还有他的菜籽油。

镇政府给老邬送来一台电脑,一台打印机,又在墙上装了50多寸的大显示器。原本作为仓库的一间门市被改装一新,绿色的大牌子挂上去,“栖霞镇农村电子商务综合服务站”,旁边还有五个图标,分别是“帮你买”,“帮你卖”,“帮你办”,“帮你提”和“帮你赚”。里头的墙上也贴着大绿字:“上行下行上下都行,关键在上行”,是县长的话。

一拨接一拨的人来。镇上的,县里的,商务局的,统战部的,一来就是十来个,转着圈看老邬的新电脑,以及贴了“老邬家”商标的花椒和菜籽油。还有的人,老邬也不知道是谁,从重庆之外的地方专程慕名而来,向老邬讨教做电商的经验。老邬殷勤,谁来了他都赶紧起身,把瓶装水和烟塞到人家手里。

七月,镇上的商务所通知,县长要来。老邬和阿清赶忙把货架又擦了一遍。中午时分,县长来了。阿清拍下了照片,县长高高大大地站着,后面是十几个县领导。县长是来栖霞镇检查电子商务的,对老邬的工作很认可。老邬送走了县长,刚要喘一口气,又有人跑来,叫他到镇政府的小会议室里去。

一屋子领导挤挤挨挨。县长问老邬:“你有什么难处?”

老邬说,“我的油质量是合格的,就是没有QS。是不是县长伸出援手,生产许可上,想想办法?”

他能感觉到,镇上领导都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县长说,想想办法吧。

老邬让阿清关掉了市场里做了十几年的调味品店,回家帮忙,自己一心一意做电商。他在好几个电商平台上都申请了账号,开通了店铺。他还是想以菜籽油做主打,但没有QS证号,他的油在这些大电商平台都无法上架。

老邬的油只能在爱优特上卖。他苦心留住客户。有人从广东买了四桶5升的油,运费68元,老邬只收人家53元,打包的时候,又额外塞了一斤红萝卜。

九月是云阳县电商风气的最高峰。9月28日,云阳县“电商争霸赛”正式举行。十几天前,老邬就在“栖霞镇旗舰店”上设置了抢购,原价9元的500毫升菜籽油,抢购价只要5元。那天一早,40多个乡镇的电商负责人,聚集在县孵化园的大厅里。墙上贴着金色大字:“互联网+时代,一定要抓住,你错过的不只是一个机会,而是一个时代。”

老邬特地带去了热敏机,他想象着,订单汹涌而来,热敏机飞快打印出快递单。他的东西有口碑,他一定能拿个好名次。

早晨9点28分,争霸赛正式开始。爱优特主页变成空白。老邬重复刷新,终于刷出来登录框,但怎么也登不上去。低低的私语声响起来。在淘宝上的店铺都运转正常,但是爱优特的网店都出了问题。

葛风并非毫无准备。他花了十万做推广,花了五万升级带宽,至于服务器,他想,现在是云时代,流量一增加自然会升级。但是“升级”没有发生,蜂拥而来的流量让爱优特服务器陷入崩溃。葛风两天没有合眼,他转移服务器,转移数据。后来他才知道,爱优特光9月28日那天,就有两百多万的流量。他失去了机会,还把自己的平台变成了一个全县皆知的丑闻。有几个乡镇在第二天就表示不再用爱优特了。

老邬还在用。他的店在那天收到了上百个订单,卖得最火的,还是他的菜籽油。卖到全国的老邬家菜籽油,在云阳县也收获了名声。他足足花了三天才打好所有的包裹,休息一下,他拍下一堆堆包裹箱的照片,发了条朋友圈,“累成狗……但无怨无悔!” 

- 5 -

何委员玲珑精致,眉心有颗小痣,看起来是个有福气的女人。她普通话字正腔圆,几乎没有口音。她穿着短外衣,里头套了件黑色长针织衫,衫下肚子圆圆地隆起。她抚摸着肚子,“七个多月了!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了。”

11月5日上午八点多,何委员和另一位刘姓工作人员来到老邬的门市。前不久,栖霞镇领导班子换届,于镇长升为党委副书记,电子商务改由何委员负责。

老邬赶紧给他们搬来凳子,在“电子商务服务站”的大牌子下,何委员款款入座,谈论起最近的好消息:在云阳县13个乡镇组成的电商小组中,栖霞镇排名第二。今年,云阳县把经济指标作为考核乡镇公务员最重要的分值,电商又是其中重要的点。何委员正在想办法,把微商纳入电商考核数据库里去。

我提到了QS。姓刘的工作人员接了话,“这里有一个矛盾。把QS那些弄好之后,给消费者的感觉,又是一个工业化产品。”

何委员接着说,“机械加工的,就不是农家自己的了。农家的,又没有办法认证。你既要照顾商家情绪,又要照顾买家情绪,你不知道到底应该照顾哪一个。”

“能提供的硬件我们也提供了”,她看了看政府给老邬配的电脑和打印机,说,电商是市场行为,政府不能过多干预,“软件我们也培训了。”除此之外,“能做的更多是宣传”。

老邬送来一盘瓜子和糖。何委员讲话时,他就站在不远处。他脸上的肌肉像是抗拒着拉扯,极力维持在正确的地方。

何委员说,她知道老邬的血橙正在众筹,她在朋友圈转发了这个消息,还联系了云阳县一些平台转发,她一口气列举了好几个名字,云阳手机台,云阳网,掌上云阳,智慧云阳……

“我可以给你看一下,我们要求政府的工作人员必须都要安装这些东西。”何委员掏出手机,划拉着,屏幕一角有个“云阳手机台”,但没有更多了,“我不知道哪里去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转向身后那位工作人员,用重庆话说,“难道自己卸了吗?”

十几天前,老邬接受京东的邀请,穿着阿清特意为这次出门买的1280元的新外套,第一次去了重庆,第一次坐上飞机,到了北京。京东把他作为农村金融的典型人物推上台,老邬面对几十名记者,讲述自己做菜籽油的来龙去脉。记者们笑了好几回,鼓掌了好几回。老邬觉得,他的菜籽油真是走向全国了。

回到栖霞三天,老邬和于镇长一起到附近的高阳镇考察。高阳镇新开了工业园区,入驻的厂家三年内不要房租,水电费全免。一家油坊也在其中。它有QS,好几年前办下来的。于镇长的用意,是想让老邬看看能不能和这家油坊合作。老邬转了一圈,发现地上干干净净的。如果这是一家忙碌的油坊,地上总要有点菜籽、菜饼或者油的痕迹。他打开一瓶装好的菜籽油,闻了闻,没有他熟悉的气味。他又拿勺子舀起油,看到油里有几丝黑色沉淀。

镇长看着他,“怎么样?”

老邬尽量柔和着语气,“这个,不做了吧?”

回到栖霞镇后,他花了四五个晚上,给1000瓶500毫升的菜籽油打好了包装。于镇长说了,老邬要好好准备,双十一把电商大搞一场。老邬一边打包一边想,他一定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油坊。

已经有几个朋友找到他,愿意合伙建油坊,打“老邬家”的牌子。老邬寻思,栖霞镇能不能像高阳镇那样,提供免费的厂房?即使不能,镇上能不能给他一块地让他建油坊?

于镇长没有明确回答,然后换届了。何委员来过后,老邬明白了。

“这个电商啊。”11月5日的午饭,老邬给自己倒了一杯酒,38度的“稻花香”,6块钱一瓶,每天中午他都要喝二两。这几天,他中午和晚上都得喝上三四两。烟也比往常抽得多。在这个门市里,他多年来的生活闲适又平静,但电商把这些都打破了。

“这个电商啊,是伤人的伤。”老邬放下酒杯,冲我笑了一下。

他在等待我的反应。我也笑了一下。于是老邬继续说下去。

“我支持电商,现在对我的回报是什么?我那边的门市生意再差,一年还是有几万块钱的。为了做这个电商,丢掉了。不是我老邬小气。”他冲着门口堆着的十来箱饮料比划着,“不是我老邬小气,来了那么多人,喝的水也有这么多。”

门外的广场上正喧闹着。老人围坐打牌,小孩子奔跑,穿大红粗跟短靴的女人一边绣十字绣,一边唤小孩子慢一点。青壮年男人只有寥寥几个,他们聚集在附近的台球案和麻将桌旁,为一记好球大声叫嚷。

“就是一个QS,卡住了。我开店那么久,进货一看QS,二看生产日期,都是常识。县里超市让我把油送上去,我说不好吧,葛风说,政府支持你的油,不会来查。但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不踏实。”

他又端起酒杯,仰着脖子把半杯酒喝完,“不是那么开心,真的不是。QS不下来,众筹再大,五千、五万也就是这样,一次的生意,后面没有了。”

那天晚上,老邬给于镇长发了条微信,说,“我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众筹成功之后,老邬手写了一封信,复印了几百份,装在菜籽油包裹中发了出去。这是他小心保存的原稿。摄影 | 张莹莹。 

- 6 -

11月9号清晨,老邬吃过早饭,和一个朋友一起开车到县城,找到葛风。40公里的山路,他们几乎没有说话。直到柏油路拐了一个弯,一道庞大水流出现在眼前,反射着镜面一样平静的银光。老邬的朋友改用普通话对我说,那就是长江。

“现在长江漂亮嘛。云阳环境好。整个长江,我们云阳是最具幸福感城市!”怕我不信,他又加了一句,“是认证的!”

在县汽车客运站上方的办公室,老邬、老邬的朋友和葛风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像个三角形,紧密,各有方向。老邬告诉葛风,自己要建一个油坊,他让葛风打听打听,办QS需要什么手续。葛风说,他要去问问商务局,估计一个星期这事儿能有个眉目。他们的谈话非常简短。分别前,他们各自说了一些乐观的话,鼓励对方。

那天下午,我离开老邬家的门市,沿门前那条路向北。我发现一些店铺门旁边竖着个牌子。牌子上有个绿色的LOGO,变形了的 “e”,像一股绿色的风吹过大地。旁边是个二维码。扫码,我进入了一家名为“玉鑫百货超市”的淘宝店,它没有商品,没有交易,粉丝数1。另一家,“小酒窝百货”淘宝店,同样没有商品,没有交易,粉丝数1。

继续向北,行至一家店铺里堆满了门和板材的店,墙上也竖着牌子,“立邦漆网店”,没有二维码。玻璃柜台后的女人正盯着手机。我指指那牌子,“是有网店吗?”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里头的男人喊道,“没有网店!”他一边说一边往里走,“没有网店!”

后来我得知,这是栖霞镇设置的“电子商务服务点”。按照云阳大力发展电子商务的规划,每个乡镇要有一个服务站,村里设置服务点。看起来,整个栖霞镇,能把当地出产的东西通过电商卖出去的,只有老邬一个人。何委员也说过,老邬“算是一个特例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邬又起身了,他穿过马路,走上斜坡,进了镇政府。他找到那位刘姓工作人员。他说,他不做电子商务服务站了,“找更年轻、头脑更活的人来做这件事吧”。

这是老邬的反击,但没有成功。对方最初答应了,但二十分钟后又来找老邬,告诉他,还是得做起来,镇上找不到人。

晚上,老邬又喝起了酒。明天就是双十一,电商的大日子。交待老邬还要继续做服务站之后,那位工作人员才告诉老邬,双十一的促销活动是上架500ML装的菜籽油。没有更多的活动了。

“现在电商,是李克强总理……”他喝了一口酒,“枉费了他一番苦心吧。老邬不想有什么作为,只想为这片热土撒下自己一滴血。”

讲普通话时,老邬不再使用“我”,而是用“老邬”,像描述另一个人。

“毕竟是这里生长的,40多了,人生能有多少年?人生留下了什么?活得有意义吗?老邬就想尽自己还能够动的时间,今生无悔化尘埃。”一个月前,他在微信朋友圈写过类似的话,“好像是豪言壮语,其实是我内心写照。赚那么多钱没有用。我就想做点有意义的事,他们都不理解,真的。”

双十一那天早上8点,老邬登陆爱优特,发现菜籽油抢购本应免邮,系统却又带上了8元运费,他给葛风打电话让他修改时,葛风还在睡觉。这一天,老邬在爱优特上卖了34单,基本都是做活动的菜籽油。他用花花绿绿的饮料箱子给其中的17单打好了包,这些买家都是云阳县城的,明天一早他送到邮局去;另外17单是附近村镇的,从邮局回来,他就开车给这些客户送过去。十月底他为了双十一包装好的那1000瓶油,大部分仍在那里。老邬说,油能放,没事儿。

11月25日,老邬给我发来两张微信截图。京东邀请他参加12月1号在北京总部举办的会议,央视也会报道。老邬拒绝了。他说,“没意思”,配了一个咧嘴大笑的表情符号。过了一会儿,又说,“上央视了又咋样,虚名”。现在,除了地皮,老邬又听葛风说,QS办下来得4万块钱,油坊的事情“卡起了”。

他又说了一次“电伤”,他说要养伤,“平凡的生活更加真实”。

十天后,老邬的口风又变了。

他看上了自己老家金鸡村的一块地,足有5亩大小,因为在村里,花费也不贵。老邬正在奔跑,他有一些谋划,但不肯细说。

“事情怎么出现的转机?”

“听实话吗?”微信消息停顿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搞不好油坊我一直放不下。我会一直把这件事放心里啊。捕捉每一次机会。” 

- END -

题图:2009年4月30日,重庆云阳县栖霞乡农民在收割丰收的油菜。来源:视觉中国。

其余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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