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洗手、不洗脸、席地而睡”“门前一堆粪、人畜共居”,曾经是大凉山彝族山区给外界最直观的第一感受。表面看似小事,实际上这是扶贫攻坚的“硬骨头”。如果说“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硬件工程,“养成好习惯,形成好风气”则是更难攻克的深层次扶贫难关,是决胜扶贫攻坚第二主战场必须啃下的一块“硬骨头”。
记者走访凉山州7县10个村子感受到,贫困是一个综合征,除了因病、因灾、因学等因素致贫返贫外,落后的社会风气,也是致贫重要原因。这绝非危言耸听。大凉山彝族经历了几千年奴隶制社会,新中国成立后,彝族同胞在政治上翻了身,但在思想观念和社会风气上却有很深的历史烙印。
文 | 蒋作平、叶含勇、吴光于、陈地
本文摘编自微信公众号“半月谈”(ID:banyuetan-weixin),转载已获授权
普格县贫困户阿达莫尔作,室内外干净清洁,但床上衣被杂乱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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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掉的不只是灰垢
采访中,半月谈记者在普格县东山乡河东村一户贫困户家门口墙上看到一份《村规民约》上写着四个大字:“五洗”工程。下面一行是:“洗脸、洗手、洗脚、洗澡、洗衣服”。为推进“五洗工程”,基层干部想了很多切实有效的办法。
制度的生命力在
在昭觉县特布洛乡谷莫村,村里规定每月的1、6、16、28日为清洁卫生日。全年检查6次,好的家庭予以物质奖励;甘洛县蓼坪乡拉埔村则通过彝家新寨建设,让村民养成“五洗”习惯;在金阳县依达乡保尔村二组,群众不仅实现了“五洗”,还养成了叠被子的好习惯。
来到贫困户阿米格者的卧室,只见两个床上的四床被子叠成整齐的方块。阿米格者告诉记者:“从去年就开始叠被子了,村干部教我们叠成一条线。今年增加了难度,我们学会了叠成方块。这是创四好的要求。”在这个村,评上“四好家庭”后,村里会给予奖励。
金阳县依达乡保尔村四好家庭户阿米格者,被子叠成了方块,是记者见到的唯一户。
但是在凉山的一些地方,村民距离养成“五洗”好习惯还有一定距离。
一位勤劳的彝族妇女,拉扯4个孩子还种10亩地,她叫阿达莫尔作,是普格县东山乡河东村贫困户。记者在她家看到,屋里屋外扫得很干净,门外一根绳上挂着十来件洗过的衣服,显然这家很爱清洁。
但记者问她一天洗脸刷牙几次,她一脸茫然,摸摸帽子,不知如何回答。“你们的毛巾、牙刷放在哪里?”记者想请她找找。她捏捏衣角,想了一阵,不知放在哪里。后来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一条毛巾,但牙膏、牙刷一直没有找到。
唯一的一条毛巾是崭新的,显然没有用过。旁边的村干部解释说:“她舍不得用,平时都是用手洗脸。”
半月谈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即便是一些相对富裕的家庭,依然距离养成“好习惯”有一定距离。在冕宁县彝海镇彝海村,记者在村民吉克萨坡家发现,虽然这户人家相对富裕,但是家里仍显凌乱。堂屋中的组合音响和大彩电上落满了灰尘。记者在屋内也没有找到毛巾、牙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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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畜已分居,但分开程度参差不齐
昭觉县文字村村民俄木古作,住的是石头房子,用石头垒的猪圈、牛圈,距离人居住的地方五六米远,算是分得比较开了。但鸡圈就在家门口,院内仍有轻微的粪便味。
半月谈记者7年前去过文字村原村主任吉木约哈家,这次再来感觉变化不大。门口约3米远有一间低矮的小猪圈,开了两个小门洞,外面一头大母猪在觅食,到处有猪粪的痕迹,老远就能闻到猪粪味。
这算比较干净的。在普格县东山乡李家坪村阿打日哈家,记者一进院门就能嗅到刺鼻的马粪味。他家养了两匹马,拴在房门口旁边约3米外,半个院坝都是马粪池和厚厚的马粪。
美姑县拉马阿觉乡马依村,是记者两年来第3次到访的村子。去年3月,村民尔日书家昏暗的房间内,左边拴着牛马,右边两张破烂不堪的床上睡人。这次牛羊已搬到了家门口的空地上,还搭建起了简易的圈舍。乡长李依轮告诉记者,全村48户贫困户都纳入了彝家新寨建设,春节前都能入住新房。家家户户都将有单独的圈舍和卫生间。
记者在凉山州看到的最漂亮村庄,是金阳县依达乡保尔村,家家住新房、盖琉璃瓦、用太阳能,在阳光下十分耀眼。村支书阿米而朴介绍,过去207户全部是土坯房,人畜混居,自从纳入全州第三批“彝家新寨”建设后,村民全部住进了新房。
由于是错层式建筑,分层而居,楼下住牲畜,楼上是居室和人活动的院坝,人畜彻底分开了,楼上既看不到牲畜和圈舍,也嗅不到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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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跨千年的艰难嬗变
经过24年努力,变化巨大,但是让村民彻底养成好习惯依然任重道远。
金阳县依达乡保尔村第一书记蔡白姑惹告诉记者:“不能说彝族群众不讲卫生。过去是因为没有条件,政府引导力度也不够。”普格县卫计局干部阿金日布直言:“‘五洗’工程是移风易俗、养成好习惯的重要内容之一。但高山上群众修不起厕所,买不起太阳能热水器。要全部实现‘五洗’还很困难,即使加大宣传,小手牵大手,两三年也达不到。因为用水、烧水条件达不到。
普格县文广新局副局长安里色解释道:“之前人畜之所以混居,一是因为高山上很冷,牛睡在外面,会冻死。二是因为他们很贫困,修不起牲畜圈舍。”
早在1997年,凉山州扶贫研究课题组调研“形象扶贫”时曾指出:“门前一堆粪,大体已搬。但严格地说,门前这堆粪,如今只在门和粪堆之间,多了一个间隔几米的院坝,同样影响着卫生。要想使卫生状况根本改观,这堆粪应迁出院子,远离房门。”他们指出的问题和改进建议,在今天看来仍然有价值。
凉山州扶贫和彝族问题研究专家指出:“走进凉山,人们就能清楚地看到当地社会发育的断层。今天,我们所做的一切,是补社会发育断层的课,也是补市场经济发育不全的课。”
经过“形象扶贫”等多轮扶贫攻坚,加上本轮正在实施的“精准扶贫”战略和“易地搬迁扶贫”措施,凉山彝族群众已经同步跨入了脱贫奔小康的快车。他们的社会风俗风气、精神心理,正在经历艰难的嬗变,这也是他们告别精神贫困、心理贫困、意志贫困的一场革命。
我们无权指责其落后,更不能嘲笑其原始。我们有责任创造条件,帮助他们融入现代文明社会,用奋斗改变命运,用苦干创造未来。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路上,决不漏掉一个少数民族,决不漏掉一户贫困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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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操大办让他们一夜致贫
善良、好客、热情大方,是彝族群众的优点。但过头了,互相攀比,形成大操大办、铺张浪费的风气,不仅破坏生产力,还导致部分群众一夜致贫,这也是扶贫攻坚路上的拦路虎。
贫困户贾巴日者今年35岁,家中有4个小孩。他说:“我身体也不好。两个叔叔没儿子,(按彝族习俗)也要我来养,他们过世时,我宰杀了大量牛羊,还要借债。最多时借了2万多。”“过去红白事压力大。现在政府引导,差不多减了一大半了,已节约很多了。”他高兴地说。
28岁的贫困户卢只火,已有3个小孩,但因为没生一个男孩,所以很快还要生一个。“我是10年前结婚的,结婚要给三四万元彩礼。那时现钱很难找,借了至少两三万元。”
普格县教师格乃莫沙诺告诉记者:“现在农村聘礼要二三十万元,娶个大学生则要40万元,农民卖牛卖羊也要给。”
甘洛县苏雄乡瓦洪村贫困户阿木七斤告诉记者:“问我致贫原因,就是陈规陋习,没完没了的赶礼,一年要花两万。结婚的,死人的,最少给200元,有的500元,有的1000元。正儿八经的亲戚,那肯定多得多。”
“在凉山,一些老观念依然根深蒂固。家支(即家族支系,凉山彝族传统社会组织的基本单位)的力量仍然很大,影响着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冕宁县彝海村一位干部说。
彝族文化研究学者马巫呷指出,彝族人热情大方,即使自家没有也得去借、去赊来招待客人。彝族有句谚语,大意是“即使连裤子都没有换的,招待客人也得力争超过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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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风气之先,昭觉县首例丧事新办
2016年7月29日,昭觉县四开乡洒瓦洛且博村洛切吾组村民,53岁的阿说尔布因患癌症去世。其妻沙马阿呷算了一下,前来吊丧的有1200多人,怎么也得杀12头牛、10只羊、10头猪,大概要12万元才能办完丧事。“12万元就12万元,再穷也得大大方方办,不让别人轻看说闲话。”阿说尔布的弟兄说,为了家族的面子,就是拉钱借债也要大办这场丧事。
“10多天前,县政府刚下达了‘四好’家庭创建方案,其中一条就是要求红白事无大操大办。”四开乡副乡长、洒瓦洛且博村驻村第一书记刘超,获知此消息后立即上报。为摒弃薄养厚葬这一根深蒂固的陋习,昭觉县决定,以这场丧事为契机,在全县开一个丧事新办的好头。
7月30日,由昭觉县、乡、村干部组成的吊丧小组,按照当地风俗前来告慰亡灵。此后,县乡村三级干部分头找阿说尔布的同胞弟兄们,宣讲丧事新办,做思想工作,并逐一攻破他们先前的想法,打消他们的顾虑。接下来几天,按照既厉行节约又大气风光的原则,在待客日、送客日等活动中,严格按丧事新办标准帮助操办。结果,客人都相当满意。
沙马阿呷说,1200余人的丧宴风风光光办下来,共杀了3头牛,买了近200斤猪肉,总开销不到4万元,比计划足足节省了8万余元。加上亲朋好友送的礼钱,这场丧事没借一分钱,还有部分结余。
一位客人事后评论:“彝人薄养厚葬的习俗终于迎来改革的曙光,彝族儿女再也不用担心举债为亲人办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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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久为功,补上千年课
首战成功的昭觉县,专题研究整治高额婚丧礼金等现象,狠刹铺张浪费之风,并顺势在全县实施“五项革命”,即红白事宜革命、生活用能革命、厕所文化革命、餐饮习俗革命、个人卫生革命。
为收到实效,凉山州许多乡村还出台了惩罚措施。
普格县东山乡《村规民约》第九条规定:“丧事宰牛不超过10头,喜事杀猪不超过15头,邻里之间红白喜事礼尚往来不准超过200元。”金阳县热柯觉乡丙乙底村规定:“严禁乱倒垃圾,禁止在公路上席地而坐、晒放粮食作物,违者罚款100元。嫁娶彩礼实行限额管理,最高不能超过6万元。丧事宰牛一般不超过5头,经村、镇审批同意后也最多不超过10头。一旦违反,将处罚1000元。”甘洛县制定完善全县227个村《村规民约》,严格约束婚丧嫁娶攀比化、面子化,有效遏制大操大办、铺张浪费。
为打造“好风气”,凉山彝族乡村还采取更严厉的措施,向各种违法行为、落后风气全面开战。
普格县东山乡规定:“不准参与吸毒贩毒活动。如果参与,除承担法律责任外,家支头人和理事小组要把其开除家支互助协会,不准他参与这个组的红白事宜等。”很多乡村也制定了参与吸毒就开除出家支的严厉措施。
没有比这个措施更严厉的了。彝族学者巴且日火指出,在彝族习惯法中,比死刑还严厉的处罚就是被“开除家支”,它意味着一个人已被家庭和社会所遗弃,被遗弃者在物质和精神上均找不到归依,他们的社会地位、社会交往、未来的婚姻选择等都不会得到承认。
措施够严了,效果也有了,但要巩固成果,还需一场持久战。
“省上提出‘住进好房子,过上好日子,养成好习惯,形成好风气’,在我看来,前两个容易实现,后两个还任重道远。在农村,每一项脱贫工作的推进,都会遭遇传统与现代的交锋。”这是冕宁县彝海村村支书马强的切身体会。
革除铺张浪费观念的同时,要培养积累财富的观念、培养脱贫奔小康的意识。凉山州文广新局副局长黎毅认为:“潜移默化是个长期的过程。”
“曾经一步跨千年,而今跑步奔小康”,在经历了几千年奴隶制社会之后,大凉山彝族同胞在新中国短短几十年间经历巨大变迁。如今,党中央提出“两不愁三保障”脱贫目标,四川省委省政府将精准扶贫具体化为“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养成好习惯,形成好风气”的“四个好”新脱贫观,由物质层面脱贫向精神心理层面脱贫循序渐进地拓展。千年巨变令人振奋,但脱贫奔小康任重道远,尤其是好习惯、好风气的养成需要久久为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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