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侯莉,现就职于山西财经大学文化传播学院,硕士博士研究方向为古代汉语音韵学。在学校开设《红楼梦》公选课已经六个年头,深深体会到《红楼梦》的无穷魅力,梦想着让每个学生都爱上《红楼梦》,体会到经典的魅力。
《红楼梦》中,贾宝玉是遵其姐贾元春之命,随诸位姐妹入住省亲别墅大观园的,小说第二十三回中详细地进行了说明。可见,是在元春的圣明之下,宝玉才有了打破封建礼教男女大妨局限的特权,才能和诸芳厮混于大观园之中。
贾宝玉前身为赤瑕宫神瑛侍者,“赤”即红;今生宝黛初见时的红色着装,最后辞别父亲贾政时的红色披风;蒋玉菡赠送的大红汗巾子,元春赏赐的红麝串,白雪皑皑中从栊翠庵摘来的红梅,酒席上吟唱的“红豆词”;住在怡红院,书房名为“绛云轩”,诗号为“怡红公子”。可见,贾宝玉生活中处处体现着他“爱红”的性格特点。
更深层次,宝玉的“爱红”还包括着他的“女儿情节”。第五十九回中,借春燕之口,完整阐述了宝玉的“女儿演变三部曲”:“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一般认为,宝玉的“爱红”就是指女孩儿们。个人大胆揣测,宝玉的“爱红”特指林黛玉。林黛玉前身为绛珠仙草,“绛”即红。前世对绛珠仙草的怜惜,绵延到今生,成了对林妹妹的理解和爱。“爱”的词义中不正拥有怜惜和喜欢两个义项吗?其次,宝玉的“爱红”表现在对其他女孩子的态度上,绝非简单的喜欢、亲近,还包括欣赏、尊重、关爱和保护。
这样的例证有很多,其中有两处极具代表性。
第十五回,秦可卿出殡,贾宝玉、秦钟随同王熙凤一起前往铁槛寺。中途在一户农庄中休憩,遇到一个农家小女孩,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从秦钟与宝玉讲的一句话便可见二人对于女子的态度,高下立见。前者,一副轻薄调戏的嘴脸;后者,是尊重与喜爱。
第十九回,宝玉无意中撞见茗烟与东府中的小丫头卍儿在小书房里私会,宝玉的第一反应是“了不得”,对于小丫头的第一句话是“还不快跑”。茗烟虽然是宝玉的贴心小厮、得力助手,但宝玉丝毫没有纵容包庇之意。从后面捡抄大观园的情节中,可以看到贵族家庭对待有私情的女仆的态度,宝玉可以想到如果卍儿和茗烟的私情被发现,卍儿的下场一定很悲惨。当茗烟说自己不知道卍儿的具体年龄时,宝玉感叹“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对于与自己私会的女孩,怎么能不知道姓名、年龄,甚至是喜好呢?可见,宝玉对于卍儿是关爱和保护,对于女性尊重是第一位。
纵观贾宝玉和他的怡红院在整部小说中的作用,是变化着的。
怡红院,最开始是女孩们的庇护所;宝玉,就是这座女儿王国的保护神。这一阶段,宝玉见红则怡,因爱红使之怡,可以称之为“怡红之愿”。当捡抄大观园开始后,怡红院首当其冲成为了重灾区;宝玉开始失去保护神的地位,反而成为让她们受罚被逐的原因,他满心疑惑与悲伤。不断追问:谁会用眼泪来埋葬自己?谁会陪伴谁一辈子?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困惑,正是宝玉的一步步感悟之旅,这一阶段称之为“疑红之缘”。当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子离开自己,远嫁的远嫁,死的死,走的走,怡红院只留下千红万艳的无限悲怨,宝玉终于明白这些女子只是生命中的过客,再深情也留不住,个人只能得到个人的缘分罢了,毅然决然放下一切红缘,出家远遁。这一阶段称之为“遗红之怨”。
怡红院的命名,来源于宝玉的灵感,他根据“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命名为“红香绿玉”,后由元春修改为“怡红快绿”,赐名为“怡红院”。怡红院,是大观园中最大最富丽堂皇的一座院落,也只有在贾府中占有重要地位的贾宝玉才能住在其中。而贾宝玉和他的怡红院在整个贾府中、在整个大观园中也就占据了不同寻常的地位。
最初的怡红之愿,宝玉让女孩们愉悦快乐,尽心尽力保护着她们不受“死鱼眼睛”的欺辱、帮助她们实现着快乐的愿望。晴雯、芳官、玉钏、鸳鸯、春燕、平儿等都在宝玉的怡红院中得到保护、得到宠爱、得到关心。
第三十一回晴雯撕扇,麝月认为暴殄天物,宝玉却认为“千金难买一笑”,晴雯的身体和心情最重要,几把扇子能值几个钱。第五十一回晴雯生病,请医生把脉开药,宝玉检查药方,认为用药过重,不适用于女孩柔弱的体质。拿自己和女孩们对比,把自己比成“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女孩们比成“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可见,对晴雯是宠爱有加。
第三十五回玉钏儿服侍挨打卧床修养的宝玉,为了让玉钏开心、为了哄玉钏儿吃荷叶羹,宝玉耍宝赔笑。当碗被碰翻,热汤泼到了宝玉手上,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反而先问玉钏儿有没有被烫到、疼不疼。可见,对玉钏儿除了因金钏儿而产生的感伤之外,更多的是对女孩们一种自觉的关心与疼惜。
第四十四回凤姐过生日,贾琏偷情被撞破,平儿受到牵连,哭得哽咽难止,宝玉便让平儿到怡红院中来休息。宝玉不仅替贾琏王熙凤道歉赔礼,还帮着平儿梳洗打扮,看着她擦粉涂脂,亲自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剪下来给她插在鬓上。宝玉为平儿做这些事情,觉得“怡然自得”。但想到平儿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伺候贾琏夫妇二人,承受着“贾琏之俗,凤姐之威”,竟然伤感起来,潸然泪下。又亲自把平儿换下的衣裳拿熨斗熨了叠好,把平儿沾满泪痕的手帕拿到脸盆中洗了晾上。宝玉对平儿的关心是出于他对待每个女孩的真诚和本心,不求对方知晓,更不求丝毫回报。
第四十六回鸳鸯拒婚,和平儿袭人一起到怡红院中躲避;第五十四过年鸳鸯和袭人在怡红院中作伴聊天;第五十九回春燕受了委屈,径直就跑到怡红院去寻求保护。
第六十一回茯苓霜玫瑰露事件中,牵涉到芳官、五儿、彩云、玉钏儿,平儿调查事件的始末,宝玉一听牵涉都是女儿们,就直接要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来化解矛盾。
第六十二回香菱和芳官一群小丫头们玩斗草,她说她找到一枝夫妻蕙,被小丫头们嘲笑,推倒在水塘边,把新裙子弄脏了。这时宝玉出现,让袭人拿来一条同样的裙子换给香菱,免除了香菱回家被责骂的命运。
众多情节都在说明宝玉和他的怡红院给女儿们提供了一个放松心情、有安全感的环境,是女孩们的保护伞和庇护所,暂时缓解了很多矛盾和冲突,可以随时提供帮助和保护,是女儿们的一方净土。
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在怡红院中夜宴群芳,女儿们欢聚一堂,畅饮游戏,听爱听的戏,说想说的话,没有等级没有身份贵贱,热闹至极,这是大观园中女孩们最快乐最自由的一次聚会。也正是在怡红院中,每支花签预示了她们盛开绽放的生命,也暗示了她们无奈凋谢的命运。
由于宝玉的身份和地位在大观园中是一把双刃剑,当很多问题矛盾再次爆发的时候,宝玉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保护那些女孩子,开始怀疑自己一直坚信的情缘,不断思索,不断感悟。
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大家听戏取乐。宝玉因和黛玉争吵生闷气,感悟于“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曲文,大哭一场,写一偈,“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还附了一首《寄生草》,也写在偈后,“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这是宝玉第一次参禅问道般的疑问,虽懵懵懂懂,却开启了人生的感悟之门。
第二十八回中因前日晴雯不开门,黛玉深深误会了宝玉。第二日恰好是芒种节气,姐妹们欢聚在花园里饯送花神;而黛玉满腔愁绪,无限伤春感慨,只身荷锄葬花,吟诵了《葬花词》。宝玉在山坡上听完,“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从黛玉的诗句中宝玉感悟到了青春的易逝,生命的流淌不息,时光不为任何人而停滞或者倒流;人再美情再深,院子再大宫阁再高,都终成一抔尘埃,随风而逝不见一丝踪影。“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在以上两次感悟之后,宝玉的口头禅多了一句,“你死了,我当和尚去”。第三十回中,宝玉黛玉拌口角,黛玉说她回家去,宝玉说他跟着去;黛玉说她死了呢,宝玉说“你死了我做和尚去”。第三十一回中,袭人晴雯拌口角,黛玉劝架,袭人说死了倒罢了,黛玉说她先会哭死,宝玉说“你死了,我作和尚去”。可见,宝玉对于深情的人逝去之后的反应,不是你死了我也跟着你死,而是我会用出家的方式来悼念你怀念你。
第三十六回宝玉说梦话,喊骂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在梦中的领悟直接照进现实,紧接着的情节是宝玉想听小旦龄官演唱《牡丹亭》,去到梨香院中寻找龄官,正巧遇到龄官生病闹情绪,贾蔷为让其开心买了小雀。宝玉看到二人的深情以对,明白了人生的情缘都各有分定,每个人只能拥有自己的那份深情和缘分。由此宝玉彻底否定了自己曾经追求的用所有女孩子的眼泪埋葬自己的想法,疑惑属于自己的那份情缘何在?“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在一回回疑问中,一次次感悟后,从梦境中回到现实里,宝玉知道木石情缘是属于自己的深情与缘分。
怡红院,矛盾从来不断,与其说宝玉解决了矛盾不如说他只是暂时压制了矛盾,延缓了矛盾爆发的时间,最终只能以大爆发收场。
第八回中茜雪因为一碗枫露茶被撵了出去;第十九回李嬷嬷因为一碗酥酪大吵大闹;第二十回李嬷嬷借机辱骂袭人;第五十二回因坠儿偷镯子,晴雯一怒之下驱赶了坠儿;第五十九回春燕因为莺儿折柳摘花被打骂,跑回怡红院求救;第六十回藕官在园内私自烧纸被发现,宝玉承担了所有的责任;赵姨娘因为蔷薇硝被换成茉莉粉,到怡红院找芳官算账,大闹怡红院。
直到第七十四回矛盾集中爆发,抄检大观园就从怡红院开始。“王善保家正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在这次“死鱼眼睛”们与如水的女孩子们的斗争中,“死鱼眼睛”取得了胜利。从王夫人亲自盘问开始到一一捡抄,四儿、芳官、司棋、入画被赶出大观园,晴雯被逐后病死。宝玉终于明白“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
宝玉,在经历了秦可卿、秦钟、尤二姐、尤三姐、金钏儿、晴雯、元春、迎春、香菱、黛玉的死亡之后,在经历了柳湘莲出家之后,看到怡红院慢慢荒芜,看到大观园慢慢荒凉,看到贾府慢慢衰亡,终于明白花开花落自由时序,人非物换,到头来一场梦,万境归空。一座让女儿们放肆欢笑的怡红院,终于成为虚幻的荒凉之地,空遗千红万艳的无奈与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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